第三十七章

    佟佳氏，谥号孝懿皇后，其祭葬之礼绵延了数月之久，康熙辍朝五日，并命诸王以下、文武官员、及公主、王妃以下、八旗二品命妇以上、俱齐集举哀，持服二十七日。

    盛大的仪式直到当年的十一月，在孝懿皇后的神牌升祔奉先殿后，这场满城缟素的葬礼才真正画下了句号。而那些满脸肃穆的跟着康熙举哀的大臣，或者是同样持服麻衣的各位王宫命妇们，到底流了几滴真正的眼泪，却是终也不为人知。只是，作为大清皇帝的康熙，这次，举哀时的那份寂然心伤却格外的真实——这是康熙亲口御封的第三位皇后，虽说佟佳氏的晋位到底是多了一些安抚感念的味道，但不管如何，她的短命依然犹如她前面两位曾坐上这个位子的女子。

    天命克妻。

    这一点，康熙从来不曾愿意去想，但，面对自己第三位皇后的葬礼，他的心里，也终是埋下了一根刺。

    只是，不管康熙是不是挂怀在心，不管失去依傍的四阿哥是不是往后真的举步维艰，也不管这场丧葬到底在多少人心里留下了痕迹，日子总是一天一天的过下去——康熙二十八年的腊月，就在二十九年除夕前的小半月，经历了大半年沉闷哀痛的紫禁城终于换了一种颜色：

    大红的灯笼挂满了大阿哥胤褆府邸所在的长街，新近修葺落成的庭院中，挂满了红绸装饰，配上一旁廊下的红烛灯火，当真是一片火树银花的繁盛景象。许是连康熙自己都觉得近几年来接连送走孝庄太皇太后和佟佳氏的紫禁城有些阴沉，再加上他心里对胤褆这个大儿子也有些莫名的感触，故而这次胤褆这姗姗而来的大婚，康熙帝是一改往日里律己从简的风格，竟是风风光光的“奢侈”了一回。只是，这本来的风光落在某些人眼里，就不仅仅是风光而已了。

    胤褆这边算是尽心竭力的大办一场，作为女方的户部尚书伊尔根觉罗一家当然也没有丢了满族上三旗的脸，虽不说十里红妆的夸张铺陈，但，那一箱子一箱子的嫁妆也足以将规矩内的物件给制备到了极致。

    各色的雕花鎏金首饰，金镶玉的束带盘扣，珐琅器的宝瓶妆盒，蟠凤点翠的珍珠珊瑚扁方玉钗，一件件，一双双，一套套的排列开来，其间的流光溢彩足以让所有格格小姐都涨红了脸，晃花了眼，心里只管咬着手绢，既恨又羡。

    看了大阿哥胤褆的这场大婚，前段时间里那些有关“大阿哥在前线违了万岁爷的意思，回京以来就一直没有再安排具体差事”的流言暗语，也就自然而然的不攻而破——即使这是康熙朝的第一次皇子大婚，但明眼人都知道，恐怕往后的时间里，可能除了太子的那场大婚，不会再有哪一位皇子阿哥能高过去这道坎儿了。

    面对这样的局面，康熙表面上是仅仅的点头默许，转过身，却又挥手赏赐下了一连串的东西。这里面，更是在除了那些金玉珠宝之外，又添了许多康熙自己也很喜爱的字画古玩，让整日里惯于宣旨，不知道见过多少宝贝的梁九功也不禁为之咂舌。

    而在宫里，除开康熙这真正的主子，剩下的各位贵人，虽然心情到底如何并不为人知，但送往惠妃那拉氏那里的彩礼也是没有一份清了分量的，让惠妃宫里的各个太监宫女，也都跟着风光了一把。

    至于属于外臣的明珠，府门前的车如流水马如龙更是不容忽视。而虽然接待各位王公大臣确实耗费心力，但不得不说，这接连的一段日子里，明珠的脸上笑容着实是明显了许多，心情好到，连对着自己不待见的索额图，也能勉强笑上几分了。这一点，一向懂得抓住机会，顺杆而上的索额图可没有浪费，一连几日里，这位以往也堪称日理万机的朝廷重臣都成了大学士府里的座上之宾，送来的东西，也没有一样不是投明珠所好的=_=。

    不过，俗话说，有一动就必然会有一静。

    和宫内宫外的热闹不同，自从进了腊月开始，到现在胤褆真正大婚的这一日，不管是毓庆宫，还是阿哥所，一众的主子奴才都是生活在让人心惊胆战的低气压里。

    而这种压抑的气氛，也一直积压蔓延到了正经日子的这一天。

    早起来，毓庆宫太子胤礽住的院子里，就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原本伺候的太监宫女也都被有眼色的苏方早早的遣了出去，偌大的院子里，此时竟连一个走动的人都没有。

    小心翼翼的推开门，苏方亲自伺候了胤礽的晨起洗漱，随后，微微的弓着身子，将手中捧着的一叠衣服递送到了坐在床边的胤礽的面前。

    “这可是那件袍子？”

    抬手轻轻地捻起那身衣服的一角，胤礽慢慢的抚摸着面前的长袍，眼中的光芒一明一暗，闪闪烁烁，竟是在那一瞬间，有难的的晃神。

    “回主子的话，按您的吩咐，除了样子是普通的，其余，都和那位爷的没有一点儿差别。”低着头，苏方没有任何看看此时自家爷的表情的念头——知道的越少越好，虽说他如今估计也是个不得善终的下场，但，能多活一日，也总是好的。

    收回刚刚那不知投到哪里的视线，胤礽扫了一眼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的苏方，才伸手拿过了那件袍子，抖开，亲自穿在自己的身上，一点一点的抚平衣角，正好领子，又一颗一颗的将盘扣儿系好。

    站起身子，胤礽一个人站在西洋那边穿来的琉璃镜面前，看着镜中那个长身玉立的少年，怔怔的站了好久，才又似对着镜中的自己一般，低声说，“把外衣拿来吧，时辰，也不早了。”

    ……

    一天的规矩走下来，傍晚时分，身子已经有些僵硬的胤褆才终于带着自己刚刚迎到的嫡福晋回到了自己的府里。

    下了马，将缰绳交到一旁奴才的手里，整了整自己那一身大红的衣袍，才在众人的喧闹中接过了曾经跟随自己上过战场的雕花乌金色弓箭。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然后抬手虚射三箭，耳畔穿来一片叫好之声，胤褆微笑着又将弓箭递了出去，看着自己盖着大红盖头的妻子迈了火盆，被人扶着慢慢的走向内宅，心里竟也生出了几分对今日自己这场大婚的感叹。

    直到那抹略显单薄的火红倩影消失在小路的那一头，胤褆才在一群人的催促声中笑着迈步儿往正厅里走去，身后，当然缀着无数恭贺祝福的来贺之人。

    红烛高燃的大厅中，胤褆理所当然的坐在首席的一桌，而这一桌，竟是清一色的皇子阿哥，连位高权重的索额图明珠等人，都被安排在了第二桌。

    最上面坐的当然是代表康熙而来的太子胤礽，接下去，一圈儿坐着胤祉，胤禛，胤祺，胤祐，胤禩，胤禟，胤礻我。剩下的，十一十二十三十四等几位阿哥则因为年纪确实太小，便留在了宫里，没有过来。

    胤褆来到这一桌，先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这半年瘦的厉害的胤禛，见他此时虽然似乎依然有些神伤之色，但总体上还算的是精神不错，才摸摸胤禛的脑袋，走到自己的位子，紧挨着胤礽坐了下去。

    一圈寒暄下来，这本来最热闹的一桌却有些奇怪的冷了下来，就连年纪最小的胤禟和胤礻我两个小霸王，也难得在瞅了瞅自家八哥和往日里似乎有些不一样的笑容后，瘪了瘪嘴，互相挤了挤眼睛，不再张口说话。只不过，两人乌溜溜的大眼睛，却是在胤褆等人的身上转个不停。

    “咳咳，大哥，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弟弟在这里就拔个头筹，先给你道声‘恭喜’了。”左右见依然无人说话，而胤褆的脸色已经开始有些不对了，一贯宽厚的五阿哥胤祺只得先站了出来。虽然胤祺也觉得自家大哥就这么离开阿哥所有些不舒服，但，从心里，他还是挺为胤褆高兴的，毕竟，成家立业，总是身为一个男子真正成长的标志。

    只是，一向宽而待人的胤祺却没有想到，这开口祝贺的头一炮，要由自己这个平日里“默默无闻”的阿哥来开——这往日里，在坐的哪个不是抢着和大哥亲近，如今，大哥大喜的日子，怎么都如此“沉默”呢o(╯□╰)o。

    “呵呵，如此大哥便在这里谢谢五弟了，难得这次五弟等众位弟弟得以出宫，大哥这府虽说刚刚落成，但，里面的新鲜东西，如果众位弟弟有喜欢的，可不用跟我这个大哥客气，只管拿了就走。”略带感激的看了一眼胤祺，胤褆的心里此时真是说不出的别扭——明明没有什么问题的喜宴，怎么他一坐过来，这气氛就变得这么诡异呢+_+？

    “哦，大哥，你这话可当真，若我真的有什么喜欢的——？”瞥了胤祺一眼，三阿哥胤祉也不再绷着脸了，接着胤褆的话头说了下去，只是，那言语间微微上挑的音调，竟透出一两分诡异的暧昧。

    被胤祉那让人发麻的声音略微惊了一下，胤褆诧异的看了看笑的一脸荡漾的胤祉，才笑着说，“呦，三弟你才在这府里坐了多久，可就真有看上的东西了？成，既然如此，大哥当然说话算数，你说，你喜欢什么，只管拿去就好。”

    胤褆本以为胤祉听了这话，应该道谢才是，哪知刚刚还笑着的胤祉此时却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一样，吊起的风流桃花眼在桌子上扫了一圈，最终竟盯着胤褆身上的大红喜服，微微叹了口气，闭嘴不再说话了。

    胤褆眉角挑了挑，刚想张嘴询问，却被坐在对面的胤禩抢先劫去了话头，“大哥有所不知，三哥不是不想要，怎奈何，他喜欢的那宝贝当真是无价珍宝，看上的当然不止三哥一人，故而，三哥才不好开口和大哥你直接要啊(__)。”

    胤褆一听这话，当即就乐了，看着一本正经说这话的胤禩，要不是隔的有些远，估计胤褆肯定是要抬手敲一敲这小大人的脑袋的，“我这里竟有这种宝贝，我自己怎么就不知道了？小八，听你这话，难不成，你竟然也是看上了这宝贝？”

    胤禩笑的愈发可爱，也没有否认胤褆这话，反而光明正大的点了点头，然后，拿眼角斜了一眼坐在胤褆身边的太子胤礽。

    “……”不在意胤禩这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挑衅的行为，胤礽什么都没有说，在这一屋子都开始热闹起来的气氛中，他一改往日的谈吐气度，此时只是静静地盯着身边一身刺目的大红的胤褆，仿佛，其他人都不存在一般。

    “吃菜。”

    胤褆顺着胤禩的眼光，才发现胤礽这有些反常的沉默，只是，还没等他说话，就被伸到自己碗中的一双筷子引开了注意力——隔着沉默的胤礽，胤禛难得主动地夹了一筷子胤褆平日里喜欢的翡翠虾仁，直接送到了胤褆的碗里。

    有胤禛这绝对算的上行动力一流的带头作用，这一桌子的皇子阿哥才算终于有了一点吃喜酒的状态，不再纠结于谁的失常或者谁的宝贝，而是开始宾主尽欢的边吃边聊了起来。

    酒馆三巡，菜过五味，胤褆的脑袋，竟有些晕晕乎乎起来。不是他不善酒力，只是，胤褆以往碰上这种酒宴的情况，大多都有他身边的胤礽帮忙撑着，可这一回，坐在他一旁的胤礽不仅没有帮他挡哪怕一杯敬酒，还在有意无意间给他灌了好几杯。

    胤褆到了后来不是不想推掉几杯，但他总觉得，今日里一直绷着脸的胤礽，只有在自己喝酒的时候才会微微松松神，于是，下意识里，胤褆也就这么一杯接着一杯的不停的喝了下去。

    还好到了最后，胤褆还能记起自己今天的任务尚未完成——虽说谈不上什么感情，但胤褆已经把今日自己娶进门的伊尔根觉罗氏当做了自己身上的责任。而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胤褆当然不好意思就这么让人家小姑娘就这么干等着。所以，使劲儿摇了摇脑袋，推开递到自己面前的酒杯，胤褆有些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

    “众位，今日的来贺胤褆当真是万分高兴的，只是，胤褆现在确实有些不胜酒力，这里，恐怕是要先离席一步了。”

    说完，胤褆冲着不远处的明珠使了个眼色，就跨出椅子，撑着有些疲倦晕眩的身子打算离开。只是，意识已经不甚清晰的胤褆却没有察觉，自他说了那句话后，自己这一桌的众位弟弟，在一瞬间，都一同静了下来。

    胤祉冷着脸瞪着已经走开几步的胤褆，张了张嘴，却还是没有把到了嘴边的话说出来，狠狠地攥了攥自己的衣角，额角也隐隐绷起了几道青筋。胤禛则完全没有去看站起来的胤褆，他死死地盯

    着面前的碟子，身后的小李子手里，却正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暖胃用的百合银耳粥。

    胤禩看看最终还是一言不发的胤祉，再瞧瞧胤禛背后一副苦瓜脸的小李子，深深吸了口气，就打算开口说话。可还没等胤禩张嘴，胤礽就已经放下手中的酒杯，随意的站了起来，冷冷的环顾了一桌子的弟弟，淡淡的说了今日晚间，除了传旨之外的不多的几句话：

    “时辰是不早了，我送大哥一步，省的大哥喝醉了误事。你们，就接着乐吧，不要扫了兴致。”

    说完，完全不给其他人反应的时间，胤礽直接转身，冲着胤褆还没走远的背影，迈步追了上去。

    被胤礽略带威胁的眼光一扫，再被他拿话堵了那么一下子，胤祉，胤禛，胤禩等人就算此时想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也是不可能的了。重重的把筷子一碰面前的瓷碗，胤祉咬着牙，咧嘴一乐，“得，太子既然发话了，那，咱兄弟几个，就接着‘乐’吧。”

    “……”默默地夹起面前的翡翠虾仁，胤禛慢慢的咀嚼着，只是那不说一句话的态度，让还捧着粥的小李子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只能接着苦着脸儿，站在自家爷身后。

    “八哥，太子他——”胤禟瞪着胤礽和胤褆走远的身影，半晌，才转过头，撅着嘴，问身边的胤禩。

    “九弟，来，吃菜。”

    笑着给胤禟也加了一筷子的翡翠虾仁，胤禩直接打断了胤禟还没有问出口的问题，只是那明明很是温和的语调，却让胤禟盯着自己碗中今儿晚上一个也没吃上的虾仁，再也问不出一个字来。

    这一桌的旁边，明珠拿眼睛瞟了自己身边的索额图一眼，那神色，分明就是——看到没有，看看人家太子怎么对胤褆的，你也给我学着点。

    索额图当然明白明珠那眼色的含义，只是，他抽了抽嘴角，心说，那是你没看见刚刚是谁敬酒敬得最凶，如果自己真的学了人家太子，还不知道你会怎么想呢~~o(>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