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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72章 三野公馆
    跟着,厉凤竹又详详细细说了自己偶然偷听到唐书白和方笑柔争执的话。在他们的话音之中已然可以得出结论,东洋特务没少在暗中捣鬼、挑拨离间,借此来破坏民间正当的爱国运动。岂但如此,他们还在笔端上大做文章,把中国人的爱国行为贬损得一文不值。更重要的是旭街上的居酒屋,其主人远山并不是个单纯的商人。而这所情报站当初选址恰在大公报馆对面,恐怕不是偶然的。

    无如大公报馆是持严谨态度对待新闻的,像这种只有耳闻没有实证的消息,是不会拿出去发布的。因此,有关今日意国花园的报道,首先以陈燕平的角度记述此次演说活动在组织时的保密程度。接下来大篇幅的重点,在于厉凤竹亲眼所见,配以现场照片,确立此篇报道的真实性。另外一层衍生,则是徐新启乔装改扮,通过东兴楼的考核,继而进入宏济里一幢私人宅邸。那屋主人姓三野,汉文很出色,每回来时总能与招揽来的混混们不分文化、不分阶级打成一片。

    徐新启闲时也曾向军界的人物打听过此人,大家都说在津门姓三野的东洋人,似乎不止一人,不过能说好中国话的,应当就是三野友吉无疑了。他是东洋陆军大学的高材生,给山西一位大军阀当过军事顾问,后来阎锡山失势了,这个人也就跟着沉寂了一阵子。最近两三年内倒是渐渐开始参与交际了,不过只以个人身份出面,在官衔一层上大家都没打听出个虚实来。只知道他在私下或公开场合,一直为北洋的旧军官抱不平,批评现在得势的这批果民党军官不得民心,宣扬民国正统在北洋。

    “北洋虽没遭过国民正府,但光一个安福系就判国很甚啦,与民心相悖的,哪儿来的脸谈正统。况且就是撇开这些不谈,以我们几次深度调查的经验来看,东洋人以及主张亲日的那批中国人,他们是不可能无缘无故站出来替老百姓说什么公道话的。恐怕这又是佞人的诡计,所以暂且按下不说吧。”徐新启说时,跳开了三野赞同北洋旧人的一段笑话不说,开始描述那公馆中的日常。

    那边,一日三餐开的都是大菜。除此外,有烟有酒还有美人相伴,直指天下男子的三大软肋。试想一个因无知识又不肯卖力气吃苦的失业游民,忽然到了一个吃住不发愁,享用烟酒美色无需花钱,每日还能白拿三四元银洋的所在,简直是乐不思蜀,如同上了天堂一般。

    当然,也不能看轻了所有人。徐新启也遇到了那么一两个人,在初到三野公馆时,是有过犹豫的。他们认为东洋人的钱都是搜刮的中国人,尤其搜刮的是苦命百姓,而那种搜刮又与山贼悍匪不同,不光要人钱财,还践踏了人的尊严,甚至侵占了土地,把人当畜类一样随意践踏处置。所以,这两个人心里是不乐意在三野处久待的。对于这种情况,公馆方面居然抱了一种很开放的态度,来去绝对自由。只是过不到半天的工夫,他们就自动回来了。

    徐新启当时还想问,怎地这么快就改主意了。可是,哪里还用问出口呢,反悔的人一到公馆,就直冲烟榻。他这才记起来,当他第一次踏入公馆大门时,扑来一群莺莺燕燕,一手端酒杯一手拿烟杆,跟着左一口右一口,她们自己就先喝起来抽起来以表示绝对不是什么陷阱。三句两句把一群夜夜寂寞的穷汉唬得呆愣愣的,他们就把残酒当了香涎,把烟土当了仙丹。自那不提防的第一口烟起,牵线木偶的结局便已注定,三野公馆自然乐得做个假好人。

    感慨过后,徐新启又补充道:“有一次大家划拳喝酒到深夜,有位外号‘刀哥’的,他在三野那儿待了三年多了,他在酒兴上什么话也都向外说了。得意洋洋地谈起,他在剿共一事上是立过功的,曾有一个共产党悄悄潜伏进来,不过半天就被毙了。”

    厉、陈二人听了不解,同声齐问怎么发现的。

    徐新启先还噗嗤一笑,不过他的笑眼中很快便溢满了苦涩之情:“说出来你们一定苦笑不得的。刀哥说那个共产党混在新人堆里,乍看之下不起眼,可是一进公馆就败露了。因为他喝酒是用抿的,大概是不愿意使自己上头犯浑。此外,他对美色并不急切,对大烟更是表现出抗拒。这种人不用审,就是共产党无疑了。”

    说罢,三人都笑了起来。

    不过陈燕平忽然涨红了脸,指着徐新启,想说又不敢说,不说又憋得慌,半天才支支吾吾道:“我看,徐主任的牙倒是很白……”

    厉凤竹愣了一下,接着愈发笑得身子乱颤。她听懂了陈燕平的言外之意,因为三野公馆见到作风正派的人,会判定这个人为共产党。而徐新启不受怀疑,也就是说他给三野公馆的印象是不正派。可他的牙是白的,也就是说没有染上大烟瘾。那美酒美色,他大概享受了不少吧,否则是不能全身而退的。

    徐新启哑然不言,脸色紫得像个茄子。他起身去够被挪到桌角上的小茶壶,倒了三杯凉茶,方才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开脱:“我也是老记者了,经验告诉我,要想安全潜伏在三野那儿,又不至于踏破底线,最好的办法就是生动地演绎一名酒鬼。”

    这是厉凤竹自认识陈燕平以来,头一回听到他失言。不过,事态的严重性和复杂性,令她没心思一直玩笑下去。她动笔写下了两个疑团:远山究竟是什么职务?东兴楼的金经理又是何人物?

    徐、陈二人则侧过身子看着。

    沉思了片刻,厉凤竹拧紧的眉头微微松开了一点,打着响指道:“我倒有个办法。一会儿我试着打电话约唐书白出去吃饭。我跟他旧账新账一大篇,想找他谈判自然是在情理之中。”

    陈燕平很有默契地问道:“你打算约在东兴楼?”

    “对。”厉凤竹看看他,又扭头望望徐新启,“我想那位金经理要是知道唐书白来了,应该会亲自来敬他一杯酒的。”

    徐新启却不以为然,他觉得此举的风险与收获恐怕难成正比,因含糊着不肯答应:“那一来你见是能见他,却不过是在场面上说说客套话,恐怕也刺探不出特别有用的讯息,倒是你要承担的风险……”

    厉凤竹却道:“只是见见也行,我不会做危险的事,更不会提危险的问题。我想把这个人的面目特征记下,将来咱们再慢慢地托平都的友人去打听,这个姓金的究竟来自哪个遗老家庭。此外,我另有些算计,我预料他们两人在我眼皮子底下碰面交谈,虽不会涉及机密,但我起码能听出他们素日交情的深浅。这种侧面信息说大不大,关键时刻却也能起到不小的作用。总而言之,我决定去,但一定不会有令你担心的举动。”

    徐新启见她一层一层都顾虑周全了,态度也是很坚决的,自然不好反对,只是交代她万事小心罢了。

    关于爱国游行的报道,虽不是查了个底朝天,但遗留下的疑团似乎都已经达到了日方绝密战略的程度。能挖出真相自然好,不过这种真相未必可以畅通无阻地去公布。因此,徐新启拍板决定,不必非得等个水落石出了,暂时只针对表象做最详细的报道,并且就定在明日的头版头条上刊登。

    谈罢,三人各自去写自己亲历的那部分内容。稍晚,又围在一处看洗出来的照片是怎样一种效果。

    厉凤竹时不时见缝插针地询问同事,蒋忆瑶去哪儿了。就有人告诉她,海州总馆派了代表北上,是今天上午到火车站的。此来大概是为了这里的社务,蒋忆瑶负责招待。

    厉凤竹便想,总馆这次派来的代表应该是身负重任的,否则就该让王富春去招待的,恐怕正是为了调和津馆内部的矛盾而来。要果然如此,那在这位代表离开之前,蒋忆瑶是脱不开身的。这就不免沉沉地一叹,心里像是栓着很沉重的疙瘩。

    傍晚时分,厉凤竹拿起电话,只叫了一次号就跟唐书白对上话了。她忐忐忑忑、支支吾吾地说要约出来见一面,倒不料无事忙的唐书白答应得很是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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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七点钟,厉凤竹如约等在东兴楼饭庄的大门口。来往行人见她一人傻站着,都不免侧目看上两眼。她被人望得不很舒服,干脆挤在石楼梯的犄角上面壁而立。

    直到唐书白笑说了两声“海涵”走上前来时,厉凤竹方才扭转身来。

    四目交错时,厉凤竹脑海里突然冒出许多画面来,拉洋片似地在眼前飞过,最后定格在唐书白眼角泛泪花的一幕。心里不由地狂跳起来,一时不知该拿出怎样的表情来看着他。只是低了眉眼,似笑非笑、似假非假地说了一句:“你大驾忙得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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