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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77章 辗转反侧
    厉凤竹到家时,已临近午夜了。然而一开门,厉老太太却等在黑暗中,悄声问道:“这么晚回来,吃了吗?”

    说话声虽低,但在万籁俱寂的环境下,依旧把惊魂未定的厉凤竹吓了个够呛。她含含糊糊地以哼气声答应着,手在黑暗中摸着白墙,够到电灯开关的一瞬,她侧过脸对着床的位置犹豫了一会儿,就把手收了回来。

    厉老太太安静地等了许久,像是听见了女儿的回答,又像是没听见。她怕是自己耳背或者有什么话听漏了,干脆地坐起身来,也望了身后犹豫了一下,方才借着月光蹑手蹑脚走到门边。还未开口说话,先有一股酒气钻入鼻中。她吸着鼻子多嗅了两下,就是这个动静引得厉凤竹首先说道:“小酌罢了,我的酒量你还不知道嘛。”

    “我,我是不知道的。”厉老太太说时,情绪显得有几分低落。

    夜色笼罩之下,厉凤竹很难去看清她的脸色。细细回想起来,厉老太太是在厉凤竹坐月子时从乡下接来的。在孩子吃母乳时,厉凤竹自然是滴酒不沾。过后几年的记忆,她已十分淡忘了。只能由厉老太太这句话上判断,大概那几年从没有敞开来,痛痛快快喝过酒吧。

    厉凤竹心想着这种细节到了关键时刻,恐怕会成为疏漏的,因就解释道:“要是白酒的话,喝一两就很多了。因为这一点,大家都笑我不像关外人。”

    厉老太太脑子里正出现了唐书白的样子,把女儿晚归的事情,一点一点往自己欢喜的地方想去。因之对于女儿身上的酒气并不反感,甚至很满意。她想开口细问问,又觉得时间和地方都不大对,也只好把话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讪讪的一笑。

    厉凤竹不明所以,只觉得眼下这种气氛似乎没有什么发笑的理由,便以为这声笑很是诡异。禁不住要忐忑地向,究竟是晚归还是饮酒,犯了她老人家的忌讳呢?为了缓解气氛,厉凤竹便扯出话题来问:“你怎样到这时候还不睡呢?”

    “热得慌。照说呀,我们这个年纪是不怕热的。但你那儿子非要抱着人才肯睡,睡着了也不知道撒手。”说时,厉老太太摸着黑慢慢往床边移去,“你来摸摸他的手,可比汤婆子还热乎呢。不过这小鬼头呀,大热天对我死不撒手,到了冬天又是打死不肯与我亲近了。”

    在说“小鬼头”时,厉老太太用的是她在海州学来的沪语,听来格外有天伦的乐趣。

    厉凤竹抿着嘴笑起来,凭着直觉朝母亲那挥舞的手臂方向走去。

    小如甫的呼吸很均匀,像是熟睡的状态。但在厉凤竹靠近的瞬间,又扭着身子哼了哼。看来他的警觉性在一次次的危难中,得到了很大的培养。然而贪睡这种充满稚气的习惯,他依然还保留着。

    窗子角上透进来一条细长的银色月光,侧打在小如甫细细的胳膊上,和肉肉的肚子上。厉凤竹顺手把帘子掀起一片角,好让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眼睛尽管是望着儿子,但是印入她脑海的形象却是一团糟。照下来的月光,并没能带给她一丝的清朗。她一会儿想起亡夫,一会儿想起唐书白。在后一种画面出现时,她就有冲动,像刚才挣脱那些想要宋她去医院的人一样,也站起来高喊“不要、走开”。耳朵里兀自有两种不同的观点在争论不休——

    这样就动心了吗?

    可他分明救了她一命呀!

    然而他要不叛国,又怎会招来暗杀呢?

    厉凤竹觉得又烦又恼,不由蹙紧了眉头,手掌也无意识地紧紧一握。她忘了自己的大手正攥着儿子的小手,这样一来小如甫鼻子里的哼气声更大了。厉凤竹听见了,慌忙把掀开的窗帘放下。当她抬头去遮窗帘时,小如甫那千斤重的眼皮微微撩了一道缝出来,很想张开嘴来说一句“不要妈妈的手,都是汗”。不过,小孩子终究难以拗过困意,脑袋里只是这样闪过一念罢了,过后立刻又沉沉入睡。原本想要抽回来的手只是稍稍地动了动,复就不再挣扎了。

    厉老太太见了,少不了又发了一篇感慨:“瞧啊,这样小的孩子都要个什么安全感。你们新派人物是喜欢用这个词的吧?小孩子都懂的事情,大人更该懂了。有个依傍在家里,夜里睡觉都会更香呢。”

    厉凤竹觉察到这话很有深意,但她懒得去探究。闷闷地起身,小心翼翼摸进盥洗室。如此夜深,也不想让哗啦哗啦的水声吵着儿子的好梦,因此只是简单地打一脸盆子水来擦身。

    当她把自己打理完毕时,厉老太太也顶不住倦意睡着了。她把墙角的草席捡起来,也懒得去分正反,往地上一铺就打算睡觉了。

    在安静的深夜里,屋里有人发出有规律的呼吸声,这分明是能够促进睡眠的环境。然而厉凤竹翻来覆去之下,耳畔总有两种不同的观点在撕扯着她的神经。一个不断地问着,难道说那些混饭吃的礼拜六文人果然是把女人看透了不成,女人不能够交际太多,她们与男人产生的一切关系,最后都会成为男女关系,而一切情感最后也都会归为爱情?另一个则极力地自辩,一码事归一码事,去关心一个救了自己性命的人是合情合理的,男女之间除了爱情还有其他许多复杂的感情。

    究其根底,厉凤竹就是想知道知道唐书白有无大碍,而她对于自己紧张唐书白安危的心思,抗拒却又无法去消除。她闷闷地叹着气,翻了个身,想借肢体的动作给自己的脑神经传递一个翻篇的信号。

    显然,这种打算幼稚而徒劳。她又开始设想了,其实一个在生死关头能舍身救人的人,应该不至于无药可救。也许有个人在身边时常引导劝解,唐书白是可以走上正途的。若真有那一天,她此刻的一切心结,不就都可以消失了吗?她是满口新知识的职业女性,只要合乎道德,是不会纠结封建思想中的守身主义的。就是当着孩子也可以大方承认呀,她总是先成为女人然后才成为母亲的。她不能像迂腐的旧式女子那样,因为自己是个母亲,就忘了自己也是女人,甚至连自己是人都意识不到。

    可是,人应该找一个相当的人去结合,而不是二鬼子。

    厉凤竹想了一圈,终于又想回了原点。不由坐起身来,一条腿盘着,一条腿弯着立住,张开五指往发间气恼地梳了好几下。跟着,反反复复告诫自己,唐书白是汉奸,是跟在鬼子后头吸同胞血的二鬼子。普通人或者为保全性命不敢当面指斥他,但背过身去,谁也要骂他一句畜生都不如的。心想自己可真是“慈母”啊!竟然起那样糊涂的意思,要给儿子找条狗当后爹。

    越往下想越觉得这是个无解的闭环。两只手放在草席上乱抓,想着在哪儿能抓到一根烟来抽呢?

    报社里一定有烟。横竖是睡不着,到那里去闲晃悠两下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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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也是巧,厉凤竹走到报社一瞧,办公桌上恰有一张便条。上写着是有个平都来的电话叫了厉凤竹一晚上,留下口信让她无论多晚回报社,都请立刻回电。

    突然又紧急的联络,还是来自平都,且没有留下姓名的,回覆的时间还完全不拘,厉凤竹不单能猜到是谁,甚至猜得到所为何事。因之,心情急迫而忐忑,把先前那一点私情上的纠结,完全抛到脑后去了。

    顺着便条上的号头打回去,虽然那边很快就接起来了,但要找到留口信的那个人却并不顺利。因为厉凤竹所得到的信息里没有对方的姓名,她自然就不敢胡编乱造,没有名字又该叫谁来接听呢?

    幸而,那头得了她一句“贵处有个急电,找了我一晚上”的话,只发出一两声喁喁的交谈,就听见有人笑着过来接起了电话。

    “您大驾可真忙啦!”说完,又是一阵咯咯的笑声。

    厉凤竹的猜想果然不错,那头说话的正是纪冰之。听这笑声不断的话音,想来是有好消息要宣布,心上自然松了一口气,道:“你找不着我就该可怜我,因为我这样一个穷跑事儿的,所拥有的时间不如你的宝贵,不能以分钟计价。跑多了不算我功劳,可跑少了却要倒扣钱呢。所以说,我越是不见人影,就越是证明我的劳力不值钱。你不表示同情还罢了,倒还拿我取笑呢!”

    纪冰之实在有些高兴坏了,句句话都以打趣的方式来回复:“真是一张不吃亏的嘴。”

    厉凤竹觉得自己这一阵子的生活,就是太缺乏欢乐了,也就开怀地哈哈一笑,道:“此言差矣。不吃亏的嘴长在律师身上,我所拥有的只是一支不肯低头的笔。”

    因这一句答话,纪冰之的笑音中夹杂了几下哼气声:“你的笔是用来言志的,我的嘴也是这个用处。由此可见,笔也好嘴也罢,不过工具而已。我失口说你的嘴不吃亏,虽不完全贴切,但意思总是到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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