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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97章 人小鬼大
    回身看时,只见厉老太太挤眉弄眼唧唧哝哝一阵,夹了一筷子野菜塞到了小如甫嘴里,口里不停地嘀咕着:“好赖多吃两口吧。家里钱不多,买不起肉了。没肉吃,你就干脆饿肚子吗?一直买不起,你就敢一直饿下去?”

    看似是堵了孩子的嘴,不过厉老太太也有自己一份算计,特意挑了一截老到嚼不动的。果然就见小如甫往桌上吐着菜渣子,捧起酸涨的腮帮子,道:“姥姥,我这边两颗牙只有半截,咬不动呢!”

    原来小如甫正在换牙的时候,门牙倒是长齐了,但侧边几颗需要在吃菜时卖力气的牙才刚冒头。照理家里就是吃不上荤的,总该多备些水磨豆腐一类的。可另一个缘故,就是厉老太太催了四五天的菜钱,厉凤竹老也掏不出来。厉老太太知道自己不是巧嘴,又因着母女的关系究竟经不起推敲,三两句重话一说,钱还没讨到手,倒把事情弄僵了。因之,今天有意如此备菜,来做一个苦肉计。料想无论如何,厉凤竹是不能不受儿子的辖制,总该掏出个一块半块的。

    恰如所料,厉凤竹若有所思地背过身去,轻轻地把皮夹子打开来一看。里边有一卷五块钱的票子,她不敢展开来细数,只是估摸着是她半个月的薪水。然后,悄悄地点着数抽了面上四张。余光心疼地朝桌子边瞥了一眼,单看她脸上的神态,既有慈母情也有孝女心。偏是她的一双手与神色背道而驰,先收回去两张钞票,接着狠狠心,又抽回去一张。这才缓缓起身上前,把单张的五块钱送在厉老太太手边,讷讷地含糊道:“是我……忘了。”

    厉凤竹的原意是脱口就要说忙忘了的,但前两个字出口的同时,脑中就在联想自己一段时间来表现,觉得无论如何也没法厚颜说出这一个“忙”字的,因就把唇一咬,模模糊糊地哼了过去。

    厉老太太见了钞票,先是眉眼一亮。定睛细看发现数目远不如心里所想,又把嘴角往下一挂,冲了灶台努起嘴,口内抱怨起油是早就用没了,大概明天米缸也要空了。一边说话,一边伸了三根指头捡起那张钞票反复地搓了搓,好像这样搓两下,就能多搓出一张两张钞票似的。思来想去终究还是忍不了,把心里埋怨的话直接宣布了:“我知道,过去拿命写文章挣的数目要大很多。可……你都这大的人了,怎么对于自己的生活一点算计也没有?从前一月拿百十块钱的时候,你倒不花钱,现在一月短了二三十,你倒……”

    厉凤竹低了头,拿手背贴了贴发烫的耳垂。在她垂下眼眸的同时,发现小如甫正缩着身子,把脸架在膝盖上,瘪着嘴以十分异样的目光看着她。在儿子面前,她总是想要几分面子和威仪的,端了架子出来,反过来以此话题给儿子上起课来了:“钱呀,都是拿时间和精力换的。从前忙得那样,我哪儿有工夫花钱呢。闲下来了,就备不住心思多。你老人家过去总说我拼着性命去挣钱很不值当,殊不知是河有两岸事有两面,忙有忙的好,闲有闲的坏。人要向好太难,学坏却是不费吹灰之力。由此看人的精力,还是应当放在事业学业上,免得移了性情,叫人看着都心烦。”

    厉老太太以为这番道理与自己想说的意思不搭界,故而只觉听了犯头疼,摇着头接嘴:“你明白我的意思。我要说的是说穷有穷的过法,多在家里坐着,少出门逛去,也不见得就过不下去呀!这样简单的道理,孩子都懂。”说罢,手指对了小如甫身上略略地一点。

    有句话叫“人小鬼大”,是极有道理的。小如甫自打外祖母口中,知道了妈妈因留恋舞场而造成了家里的经济问题,头一句问的便是把舞场当家的是不是都叫“舞女”。厉老太太听了觉得太刺耳,忙捂了他的嘴,反复教他绝不能在第三个人面前这样说。小如甫的性格究竟不像其他同岁的孩子,总是显得很沉默。加上又受了这番交代,更加不敢乱言。只以那犹疑不安的眼神,无声地吐露着心事。

    厉凤竹见了,凭着母亲对儿子的那种了解,心里早跟明镜似的,登时感到无地自容,一回身又在衣柜里一通瞎鼓弄。

    厉老太太见此状,认为自己所实行的计策是失败了,一声长叹自有主张地出了口。小如甫虽还有三分懵懂,但像他这样认过字、读过书的学生,该懂的事心里都已有数。因此也是同样地叹气,只是声音比厉老太太的要低上许多。

    在这种气氛下,内心完全无动于衷是不可能的。只见厉凤竹睫毛上挂了一颗绿豆大的水珠,鼻子用力一吸倒又把眼泪给逼了回去。她低垂了眸子,眼神黯然似在自语:“拜托你们了,再耐烦我一个月吧。”

    厉老太太依旧坐在饭桌前,捧着粥碗呆呆地望着厉凤竹出神,觉得女儿看起来很可怜,像有苦衷的样子。但沉沦舞场这种事,怎么看都不是受压迫的结果。厉凤竹又提到一个月的期限,透着一种让人参不透的深意。这时,厉老太太脑海里闪过了那日在医院门口偶遇到的唐书白,细细回忆起来这个人有些过分时髦了。以他的打扮来讲,不止有钱应该还很能花钱呢。那么厉凤竹心性大变,会不会正是被那人带坏的呢?厉老太太内心,原是有盼着厉凤竹再嫁的意思,可要是女儿因为跟一个男人走得近而弄出亏空来,那岂不是遇上仙人跳了?

    如此一想,心脏噗噗乱跳,差点“哎呦”一声叫起来。幸而是早早地想到了,当着孩子的面不好细说这些事,厉老太太赶紧先把自己的嘴给捂上了,只在心里默默那样想去。那个姓唐的自报家门时说起过他与隔壁报社的人都很熟,确实是个体面人。

    照这些天厉凤竹的反常来看,很有必要把此人的身份打听个详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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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厉老太太一应行动且不表,只说当夜厉凤竹虽迟了一些,但依旧出现在了大华饭店的露天舞场内。唯一不同往日的是,她不再接受任何人的邀请,只拣了角落里一个位子安静地坐着,揣了一番心事默然想去。

    随了她目光射去的方向,恰能看见灯影最灿烂处,唐书白正握着舞女纤细的腰肢谈笑自若。看了差不多一支舞曲的工夫,厉凤竹大感困惑起来,总觉得自她坐在这里起,唐书白的余光便不时而小心地投向她。真不知是从前的自己忽视太多,还是现在过于自作多情了。

    及至舞曲结束,唐书白的眼神先直直落在了厉凤竹身上,跟着便与那女郎手挽手一路径直走到了光线昏暗的角落里窃窃私语起来。

    厉凤竹见状,便不受控地心生失落,摇头闷闷地叹了一口气,扬手对西崽先想要一杯烈性的酒。遂一想,自己喝酒的念头固然强烈,但又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她保持清醒和镇定。于是,开口时改换了香槟酒。

    再看唐书白那边,从容地笑着由西装内侧口袋里抽了一条白底子的方帕,塞在舞女手心里,道:“这是傍晚才到码头的新货,海关送来孝敬的。我一瞧,苏州绣娘的针线不消说,一定是很好的,只是缺了点稀奇的意思。跟着我就想了一个主意,把那瓶法兰西香水兑着清水熏在这帕子上。你想啊,这样的帕子带在身上,一支曲子舞下来你拿出来擦一擦汗,空气里非但没有汗味,倒有清芬之气扑入口鼻,那是多么沁人心脾的情形呀。”他抬头,见对面人笑眼盈盈,知道是东西送对劲了,忙先邀一功,“为了讨你这个好,我可足足费了半瓶子的好货呢!”

    今日陪伴唐书白的这位舞女,面庞尖削、厚敷脂粉,举手投足间透着一副乖觉老成的姿态,一望可知是个出道多年的老人了。因她一双眼是极其标致的丹凤眼,带她出来露脸的经理便说干脆就以“丹凤”为名,不但好记也是两个好字。

    只见丹凤将手里的帕子举高,头微微向下一点,细嗅了嗅,眼珠子溜着转了一个圈,这才笑答:“真有这番心,我倒很乐意领受。不过,我有个字眼儿要挑你一挑。你先说是傍晚刚到的货,跟着又说熏了半瓶子的法兰西香水,你当我没干过这种事,听不出你编的话前后打架吗?”

    唐书白听了这话,脸上照旧做着嬉笑的样子,只有那眼皮子禁不住跳了一跳,半边身子转着朝向丹凤,手在身上摸着取了一根吕宋烟叼在嘴上。

    丹凤抿着嘴窃笑,拿起桌上的洋火机,给他递了火。

    唐书白吐出一个烟圈,方才接话:“顺嘴的话,哪有那么周到。可我的心意很真呀!我是怕你不了解我这一番情,所以比喻得严重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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