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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3 部分阅读
    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歇?〃黛玉忙让:〃姊姊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呢,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个来历,上面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听得说,落草时从他口里掏出来的,上头有现成的穿眼。等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不迟。〃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要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题曰:

    捐身报国恩,未报身犹在。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

    却说黛玉同姊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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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与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语。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姊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

    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至李守中继承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今黛玉虽客寄于斯,日有这般姐妹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都无庸虑及了。

    如今且说贾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至殴死人命。彼时,雨村即问原告。那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是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了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那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望大老爷拘拿凶犯,剪恶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恩不尽!〃

    雨村听了,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正要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儿,--不令他发签之意。雨村心中甚是疑怪,只得停了手。实时退堂,至密室,便从皆退去,只留门子一人服侍。这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了?〃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因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热闹,遂趁年纪蓄了发,充了门子。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又让了好坐谈,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二则此系私室,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这门子听说,方告了座,斜签着坐了。

    雨村因问方才何故有不令发签。这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我竟不知。〃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脸面,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皆注着始祖官爵并房次。石头亦曾照样抄写了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雨村犹未看完,忽闻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顿饭工夫,方回来细问。这门子道:〃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丰年大雪‘之薛也。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如此说,便笑问门子道:〃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躲的方向我知道,一并这拐卖之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个小乡宦之子,名唤冯渊,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长到十八九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交结接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三日后方过门。谁晓这拐子又偷卖与了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银子,再逃往他省;谁知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家去,三日死了。这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头起身两日前,就偶然遇见了这丫头,意欲买了就进京的,谁知闹出这事来。既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他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并不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这且别说,老爷你当被卖的丫头是谁?〃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她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的。〃雨村罕然道:〃原来就是她!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却如今才来卖呢?〃

    门子道:〃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她玩耍;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认。况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痣,从胎里带来的,所以我却认得。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她。她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系她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她。我又哄之再四,她又哭了,只说:‘我原不记得小时之事。‘这可无疑了!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她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又听得冯公子令三日之后才娶过门,她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内人去解释她:‘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习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她听如此说,方才略解忧闷,自为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她偏又卖与了薛家。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遂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

    雨村听了,亦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滛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且不要议论他,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等明决,今日何反成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王二公的面。〃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是我实不能忍为者。〃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

    雨村低了半日头,方说道:〃依你怎么样?〃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原凶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定要,自然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下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就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原应了结。薛蟠今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魂追索已死。其祸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余不略及‘等语。小人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虚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见有了这个银子,想来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压服口声。〃二人计议,天色已晚,别无话说。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应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疏,不过赖此欲多得些烧埋之费。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

    当下言不着雨村。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些,遂至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龙,今方十有五岁上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景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旧日的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纪,只有薛蟠一子;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日有她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体贴母怀,她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世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二则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其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因此,早已打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正择日已定,不想偏遇见了拐子重卖英莲。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立意买了,又遇冯家来夺人,因恃强喝令手下豪奴将冯渊打死。他便将家中事务嘱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他便同了母妹等竟自起身长行去了。人命官司一事,他却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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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 在路不记其日。那日,已将入都时,却又闻得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个嫡亲的母舅管辖着,不能任意挥霍挥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从人愿。〃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进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与人,须得先着几个人去打扫收拾才好。〃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一进京,原是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家,或是你姨爹家。他两家的房舍极是方便的,咱们先能着住下,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咱们这工夫反一窝一拖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些?〃他母亲道:〃你舅舅家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爹家。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收拾房屋,岂不使人见怪?你的意思我却知道:守着舅舅、姨爹住着,未免拘紧了你,不如你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的。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厮守几日,我带了你妹子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的,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来。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就中维持了结,才放了心。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又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更加寂寞。过了几日,忽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喜得王夫人忙带了媳妇、女儿等接出大厅,将薛姨妈等接了进来。姊妹们暮年相会,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叙阔一番,忙又引了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过,忙又治席接风。

    薛蟠已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赶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哥儿姐儿住了甚好。〃王夫人未及留,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等语。薛姨妈正要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若另住在外,又恐他纵性惹祸,遂忙道谢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王夫人知她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愿。从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

    原来这梨香院即乃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了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院了。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作针黹,倒也十分乐业。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贾宅居住者,生恐姨父管约拘禁,料必不自在的;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要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己的房屋,再移居过去的。谁知自在此间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得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虽然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余事多不介意。况且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另开,任意可以出入,所以这些子弟们竟可以放意畅怀的闹。因此,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第四回中既将薛家母子在荣府内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

    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玩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体,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气的独在房中垂泪,宝玉又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来。

    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携了贾蓉之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玩,先茶后酒,不过皆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息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又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她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

    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幅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往那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吧。〃宝玉点头微笑。有一个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房里睡觉的礼?〃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了,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与宝叔同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那个还高些呢。〃宝玉道:〃我怎么没见过?你带他来我瞧瞧。〃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哪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了人来。宝玉便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涟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于是,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款款散了,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秦氏便吩咐小丫鬟们,好生在纜乳|芟驴醋琶ǘ范蚣堋?br />

    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稀逢,飞尘不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宝玉听了,是女子的声音。歌音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人来,蹁跹袅娜,端的与人不同。有赋为证: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羡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得忙上来作揖,笑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也我不知这里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那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处,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你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试随吾一游否?〃宝玉听了喜跃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处,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又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只见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有几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哭司〃、〃春感司〃、〃秋悲司〃。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你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了!〃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两边对联写的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进入门来,只见有十数个大橱,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的地名。宝玉一心只拣自己的家乡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只见那边橱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问道:〃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警幻冷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橱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橱上,果然写一个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橱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的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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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这个,又去开了副册橱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看了仍不解。便又掷了,再去取〃正册〃看,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词,道是: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宝玉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情知她必不肯泄漏;待要丢下,又不舍。遂又往后看时,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写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后面忽见画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书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其判曰: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云: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后面又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滛。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把仙机泄漏,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

    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又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娇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

    宝玉听如此说,便唬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一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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