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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4 部分阅读
    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群芳髓‘。〃宝玉听了,自是羡慕。而已,大家入座,小鬟捧上茶来。宝玉自觉清香味异,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壁上也见悬着一副对联,书云: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

    宝玉看毕,无不羡慕。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少刻,有小鬟来调桌安椅,设摆酒馔,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说那肴馔之盛。宝玉因闻得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宝玉称赏不迭。

    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他歌道是:

    开辟鸿蒙

    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说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别,又有南北九宫之限。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反成嚼蜡矣!〃说毕,回头命小丫鬟取了《红楼梦》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来,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

    〔红楼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因又看下道:

    〔恨无常〕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拋。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分骨肉〕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拋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乐中悲〕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世难容〕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骯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喜冤家〕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银荡贪欢媾。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得,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虚花悟〕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聪明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留余庆〕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J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晚韶华〕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好事终〕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收尾?飞鸟各投林〕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歌毕,还要歌副曲。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因叹:〃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滛污纨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滛‘为饰,又以‘情而不滛‘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滛,知情更滛。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滛人也!〃

    宝玉听了,唬得忙答道:〃仙姑错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滛‘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滛‘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滛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滛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滛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滛‘。‘意滛‘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然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将谨勤有用的工夫,置身于经济之道。〃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帐,将门掩上自去。

    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阳台、巫峡之事。数日来,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

    那日,警幻携宝玉,可卿闲游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忽而,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无桥梁可通。宝玉正自彷徨,只听警幻道:〃宝玉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矣!〃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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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欲回言,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一夜叉般怪物窜出,直扑而来。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慌得袭人、媚人等上来扶起,拉手说:〃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

    秦氏在外听见,连忙进来,一面说:〃ㄚ鬟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打架!〃又闻宝玉口中连叫:〃可卿救我〃,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没人知道,他如何从梦里叫出来?〃正是:

    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

    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题曰:

    朝叩富儿门,富儿犹未足。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

    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从梦中唤她的|乳|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得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她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了一半,不觉也羞得红涨了脸面,不敢再问。仍旧理好衣裳,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晚饭,过这边来。

    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别人要紧!〃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与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职。暂且别无话说。

    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荳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诸公若嫌琐碎粗呢,则快掷下此书,另觅好书去醒目;若谓聊可破闷时,待蠢物逐细言来。

    方才所说这小小之家,姓王,乃本地人氏,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门连宗之族,余者皆不认识。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弟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处过活。这刘姥姥乃是个久经世代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度日。如今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

    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刘氏也不敢顶撞。因此刘姥姥看不过,乃劝道:〃姑爷,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着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你皆因年小的时,托着你那老家的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了!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在家跳蹋也不中用的。〃狗儿听说,便急道:〃你老只会炕头儿上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刘姥姥道:〃谁叫你偷去呢!也到底大家想法儿裁度,不然,那银子钱自己跑到咱家来不成?〃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作官的朋友,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

    刘姥姥道:〃这倒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靠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的,不肯去俯就他,故疏远起来。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他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的,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她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要是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刘氏一旁接口道:〃你老虽说的是,但只你我这样个嘴脸,怎么好到她门上去的?先不先,他们那些门上人也未必肯去通报。没的去打嘴现世!〃

    谁知狗儿利名心甚重,听如此一说,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又听他妻子这番话,便笑接道:〃姥姥既如此说,况且当年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试试风头再说。〃刘姥姥道:〃嗳哟哟!可是说的,‘侯门似海‘,我是个什么东西,她家人又不认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儿笑道:〃不妨,我教你老一个法子:你竟带了外孙子小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若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这周瑞先时曾和我父亲交过一桩事,我们极好的。〃刘姥姥道:〃我也知道他的。只是许多时不走动,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又这样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的,倒还是舍着我这付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说毕,大家笑了一回,当晚,计议已定。

    次日天未明,刘姥姥便起来梳洗了,又将板儿教训了几句。那板儿才五六岁的孩子,一无所知,听见带他进城逛去,便喜得无不应承。于是,刘姥姥带他进城,找至宁荣街。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的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蹭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凳上,说东谈西呢。刘姥姥只得蹭上来问:〃太爷们纳福!〃众人打量了她一会,便问是那里来的。刘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哪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瞅睬,半日方说道:〃你远远的在那墙角下等着,一会子他们家有人就出来的。〃内中有一老人年说道:〃不要误她的事,何苦耍她。〃因向刘姥姥道:〃那周大爷已往南边去了。他在后一带住着,他娘子却在家。你要找时,从这边绕到后街,上后门上去问就是了。〃

    刘姥姥听了谢过,遂携了板儿,绕到后门上。只见门前歇着些生意担子,也有卖吃的,也有卖玩耍对象的,闹哄哄三二十个小孩子在那里厮闹。刘姥姥便拉住一个道:〃我问哥儿一声,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道:〃那个周大娘?我们这里周大娘有三个呢,还有两个周奶奶,不知是哪一个行当上的?〃刘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孩子道:〃这个容易,你跟我来。〃说着,跳蹿蹿的引着刘姥姥进了后门,至一院墙边,指与刘姥姥道:〃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妈,有个老奶奶来找你呢,我带了来了。〃

    周瑞家的在内听说,忙迎了出来,问是那位。刘姥姥忙迎上来问道:〃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姥姥,你好呀!你说说,能几年,我就忘了。请家里来坐罢。〃刘姥姥一壁走,一壁笑,说道:〃你老是贵人多忘事,哪里还记得我们呢。〃说着,来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吃着。周瑞家的又问板儿你长得这么大了,又问些别后闲话,再问刘姥姥:〃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刘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嫂子你,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

    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着几分来意。只因昔年她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儿之力,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二则也要显弄自己体面。听如此说,便笑道:〃姥姥你放心!大远的诚心诚意来了,岂有个不教你见个真佛去的?论理,人来客至回话,却不与我相干。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枝儿: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子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竟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去。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比不得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了,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刘姥姥听了,罕问道:〃原来是她!怪道呢,我当日就说她不错呢。这等说来,我今儿还得见她了。〃周瑞家的道:〃这个自然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烦,有客来了,略可推得去的,也就推过去了,都是凤姑娘周旋迎待。今儿宁可不见太太,倒要见她一面,才不枉这里来一遭。〃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道:〃说那里话!俗语说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用我说一句话罢了,害着我什么!〃说着,便叫小丫头到倒厅上悄悄的打听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了饭了没有。小丫头去了。这里二人又说些闲话。

    刘姥姥因说:〃这凤姑娘今年大还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周瑞家的听了道:〃嗐!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得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她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了。〃说着,只见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刘姥姥说:〃快走,快走!这一下来她吃饭是一个空子,咱们先等着去。若迟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难说话;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说着,一齐下了炕,打扫打扫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随着周瑞家的,逶迤往贾琏的住处来。

    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了影壁,进了院门,知凤姐未下来,先找着了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名唤平儿的。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儿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她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莽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周瑞家的听了,忙出去引他两个进入院来。上了正房台矶,小丫头打起猩红毡帘。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中之物都是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刘姥姥此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于是来至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只得问个好,让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才要称姑奶奶,忽听周瑞家的称她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子斟上茶来吃茶。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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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的一物,却不住的乱幌。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啥用呢?〃正呆时,陡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的得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方欲问时,只见小丫头子们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平儿与周瑞家的忙起身,命刘姥姥〃只管坐着等,是时候,我们来请你呢。〃说着,都迎出去了。

    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窸窣,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听得那边说了声〃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个人。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二个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刘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叫她。刘姥姥会意,于是带了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咕了一会,方过蹭到这边屋里来。

    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银唾沫盒。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著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了。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住别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凤姐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板儿便躲在背后,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凤姐儿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凤姐儿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个穷官儿罢了,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何况你我。〃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凤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儿呢就回,看怎么说。〃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

    这里凤姐叫人抓些果子与板儿吃,刚问些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管事的来回话。平儿回了,凤姐道:〃我这里陪客呢,晚上再来回。若有很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平儿出去,一会进来说:〃我都问了,没什么紧事,我就叫她们散了。〃凤姐点头。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白来逛逛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刘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一面说,一面递眼色与刘姥姥。刘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了脸。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的,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的说了。〃刚说到这里,只听得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小大爷进来了。〃凤姐忙止刘姥姥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哪里呢?〃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妖娇,轻裘宝带,美服华冠。刘姥姥此时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刘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就送过来的。〃凤姐道:〃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说,嘻嘻的笑着,在炕沿上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道:〃也没见你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一般你们那里放着那些东西,只是看不见我的才罢!〃贾蓉笑道:〃那里如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凤姐道:〃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楼房门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来抬去。贾蓉喜的眉开眼笑,忙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碰。〃说着,便起身出去了。

    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儿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神,方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方慢慢的退去。

    这里刘姥姥心神方安,才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越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来?打发咱们作啥事来?只顾吃果子咧!〃凤姐早已明白了,听她不会说话,因笑止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因问周瑞家的道:〃这姥姥不知可用了过早饭没有呢?〃刘姥姥忙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凤姐听说,忙命快传饭来。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馔来,摆在东边屋内,过来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凤姐说道:〃周姐姐,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于是过东边房里来。

    凤姐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问她:〃方才回了太太,说了些什么?〃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作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她的好意思,也不可简慢了她。便是有什么说的,叫二奶奶裁度着就是了。〃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

    说话时,刘姥姥已吃毕了饭,拉了板儿过来,抹舌咂嘴的道谢。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内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大知道这些个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这里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了。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

    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后来听见给她二十两,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说道:〃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周瑞家的听她说得粗鄙,只管使眼色止她。凤姐听了,笑而不睬,只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吊串钱来,都送到刘姥姥跟前。凤姐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可真是怪我了。这串钱雇了车子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一面说,一面就站起来了。

    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拿了银钱,随周瑞家的来至外面厢房。周瑞家的方道:〃我的娘!你见了她怎么倒不会说了?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柔些,那蓉大爷才是她的正经侄儿呢,她怎么又跑出这么个侄儿来了?〃刘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见了她,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得上话来呢!〃二人说着,又到周瑞家坐了片时。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子,与周瑞家的儿女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正是:

    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

    第七回

    送宫花周瑞叹英莲谈肆业秦钟结宝玉

    题曰: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相逢若问何姓氏,家住江南姓本秦。

    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去后,便上来回王夫人话。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问丫鬟们时,方知往薛姨妈那边闲话去了。周瑞家的听说,便转东角门出至东院,往梨香院来。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名金钏儿者,和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站在台矶上玩。见周瑞家的来了,便知有话回,因向内努嘴儿。

    周瑞家的轻轻掀帘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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