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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15 部分阅读
    〃可是姐姐们都过来了,怎么不见?〃邢夫人道:〃她们坐了一会子,都往后头不知那屋里去了。〃宝玉道:〃大娘方才说有话说,不知是什么话?〃邢夫人笑道:〃哪里有什么话,不过叫你等着,同你姊妹们吃了饭去。还有一个好玩的东西给你带回去玩。〃娘儿两个说话,不觉早又晚饭时节。调开桌椅,罗列杯盘,母女姐妹们吃毕了饭。宝玉辞了贾赦,同姐妹们一同回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息。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进去见了贾琏,因打听可有什么事情。贾琏向他说:〃前儿倒有一件事情出来,偏生你婶娘再三求了我,给了贾芹了。她许了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贾芸听了,半晌说道:〃既是这样,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子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到跟前再说也不迟。〃贾琏道:〃提它作什么,我哪里有这些工夫说闲话儿呢。明儿一个五更,还要到兴邑去走一趟,需得当日赶回来才好。你先去等着,后日起更以后你来讨信,早了我不得闲。〃说着便回后面换衣服去了。

    贾芸出了荣国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个主意来,便一径往他母舅卜世仁家来。原来卜世仁现开香料铺,方才从铺子面里来,忽见贾芸进来,彼此见过了,因问他这早晚什么事跑了来。贾芸笑道:〃有件事求舅舅帮衬帮衬。我现有一件要紧的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里按数送了银子来。〃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赊欠一事。前儿也是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今总未还上。因此我们大家赔上,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谁要错了这个,就要罚他二十两银子的东道,还赶出铺子去。况且如今这个货也短,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种不三不四的小铺子里来买,也还没有这些,只好倒扁儿去。这是一。二则你哪里有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你只说舅舅见你一遭儿就派你一遭儿不是。你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个主见,赚几个钱,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着也喜欢。〃

    贾芸笑道:〃舅舅说得倒干净。我父亲没的时候,我年纪又小,不知事。后来听见我母亲说,都还亏舅舅们在我们家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就不知道,还有一亩田、两间房呢是我不成器,花了不成?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叫我怎么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个,死皮赖脸的三日两头儿来缠着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没法儿呢。〃

    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算计儿。你但凡立得起来,到你大房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黑叫驴,带着四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庙里去了。他那不亏能干,就有一这样的好事儿到他手里了!〃贾芸听他唠叨的不堪,便起身告辞。卜世仁道:〃怎么急得这样,吃了饭再去罢。〃一句未完,只见他娘子说道:〃你又胡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说:〃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二三十个,明儿就送过来。〃夫妻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得无影无踪了。

    不言卜家夫妇,且说贾芸赌气离了母舅家门,一径回归旧路。心下正自烦恼,一边想,一边低头只管走,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唬了一跳。听那醉汉骂道:〃C你妈的!瞎了眼睛了,碰起我来了。〃贾芸忙要躲,早被那醉汉一把抓住,对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紧邻倪二。原来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专爱吃酒打架。如今正从欠主人家来了利钱,吃醉回来,不想被贾芸碰了一头,正没好气,抡拳就要打。只听那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倪二听见是熟人的语音,将醉眼睁开看时,见是贾芸,忙把手松了,趔趄着笑道:〃原来是贾二爷,我该死,我该死。这会子往那里去?〃贾芸道:〃告诉不得你,平白的又讨了个没趣儿。〃倪二道:〃不妨不妨,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诉我,我替你出气。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

    贾芸道:〃老二,你且别气,听我告诉你这缘故。〃说着,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诉了倪二。倪二听了大怒道:〃要不是令舅,我便骂不出好话来,真真气死我倪二。也罢,你也不用愁烦,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若用什么,只管拿去买办。但只一件,你我作了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头有名放帐的,你却从没有和我张过口。也不知你厌恶我是个泼皮,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难缠,利钱重。若说怕利钱重,这银子我是不要利钱的,也不用写文约;若说怕低了你的身分,我就不敢借给你了,各自走开。〃一面说,一面果然从搭包里掏出一卷银子来。

    贾芸心下自思:〃素日倪二虽然是泼皮无赖,却因人而使,颇颇的有义侠之名。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也倒罢了。〃想毕,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我何曾不想着你,和你张口。但只是我见你所相与交结的,都是些有胆量的有作为的人,像我们这等无能为的你倒不理。我若和你张口,你岂肯借给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领?回家按例写了文约过来便是了。〃倪二大笑道:〃好会说话的人。我却听不上这话。既说‘相与交结‘四个字,如何又放帐给他,使他图赚的利钱!既把银子借与他,图他的利钱,便不是相与交结了。闲话也不必讲。既肯青目,这是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你便拿去治买东西。你要写什么文契,趁早把银子还我,让我放给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贾芸听了,一面接了银子,一面笑道:〃我便不写罢了,有何着急的。〃倪二笑道:〃这才是了。天色黑了,也不让茶让酒,我还到那边有点事情去,你竟请回去罢。我还求你带个信儿与舍下,叫她们早些关门睡罢,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要紧事,叫我们女儿明儿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来找我。〃一面说,一面趔趄着脚儿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偶然碰了这件事,心中也十分罕希,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还怕他一时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的要起来,便怎么处,心内犹豫不决。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还他。〃想毕,一直走到个钱铺里,将那银子称了称,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贾芸见倪二不撒谎,心下越发欢喜,收了银子来至家门,先到隔壁将倪二的信捎了与他娘子知道,方回家来。见他母亲自在炕上拈线,见他进来,便问哪里去了一日。贾芸恐他母亲生气,便不说起卜世仁的事来,只说在西府里等琏二叔的来着问他母亲吃了饭不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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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说:〃已吃过了,给你留了饭在那里。叫小丫头子拿过来与他吃。那天,已是掌灯时候,贾芸吃了饭收拾歇息,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起来洗了脸,便出南门,大香铺里买了冰、麝,便往荣国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后面来,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笤帚在那里扫院子呢。忽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去笑问道:〃二婶子往哪里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么尺头。〃

    正说着,只见一群人簇着凤姐出来了。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我们这里逛逛?〃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时常记挂着婶子,要来瞧瞧,又不能来。〃凤姐笑道:〃可是会撒谎,不是我提起她来,你就不说她想我了。〃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长辈前撒谎?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子来,说婶子身子生得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得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的,早累得不知怎么样呢。〃

    凤姐听了满面是笑,不由得便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两个在背地里嚼起我来?〃贾芸道:〃有个原故,只因我有个极好的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铺。只因他身上捐着个通判,前儿选了云南不知哪一处,连家眷一齐去,他收了香铺也在这里不开了。便把账物攒了一攒,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贱发了,像这细贵的货,都分着送了亲朋。他就一共送了我四两冰片、四两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若要转买,不但卖不出原价来,而且谁家拿这些银子买这个作什么,便是很有钱的大家子,也不过使个几分几钱就挺折腰了;若说送人,也没个人配使这些,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转卖了。因此我就想起婶子来,往年间我还见婶子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进了宫,就是这个端阳节下,不用说这些香料自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的用呢。因此想来想去,只孝顺婶娘才合式,方不算遭塌这东西。〃一边说,一边将一个锦匣举起来。

    凤姐正是要办端阳的节礼、采买香料药饵的时节,忽见贾芸如此一来,听这一篇话,心下又是得意又是喜欢,便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看着你这样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说你说话儿也明白,心里有见识。〃贾芸听这话入了港,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曾提我来?〃凤姐见问,才要告诉他与他管事情的话,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我如今要告诉他那话,倒叫他看着我见不得东西似的,为得了这点子香,就混许他管事了。今儿先别提这事。〃想毕,便把派他监种花木工程的事都隐瞒得一字不提,随口说了两句淡话,便往贾母那里去了。贾芸也不好提的,只得回来。

    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贾芸吃了饭便又进来,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霰斋三间书房里来。只见茗烟、锄药两个小厮下象棋,为夺〃车〃正拌嘴;还有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四五个人,在房檐上掏小雀儿玩。贾芸进入院内,把脚一跺,说道:〃猴头们淘气,我来了。〃众小厮看见贾芸进来,都才散了。贾芸进入房内,便坐在椅子上问:〃宝二爷没下来?〃茗烟道:〃今儿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我替你哨探哨探去。〃说着便出去了。

    这里贾芸便看字画古玩,有一顿饭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别的小厮,都玩去了。正自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贾芸往外瞧时,看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得倒也细巧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过去。恰值茗烟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呢。〃贾芸见了茗烟,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了。茗烟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出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的二爷来了。〃

    那丫头听说,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了,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那贾芸说道:〃什么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说是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冷笑了一笑:〃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家去罢,有什么话明儿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了他。〃茗烟道:〃这是怎么着?〃那丫头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得晚饭早。晚上他又不下来。难道只是耍的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便是回来有人带信,那都是不中用的。他不过是口里答应着,他那么工夫给你带信儿去呢!倒给带呢!〃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儿再来。〃说着便往外走。茗烟道:〃我倒茶去,二爷吃了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吃茶,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

    那贾芸一径回家。至次日果然又来了,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车,见贾芸来,便命人唤住,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的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道:〃求叔叔这事,婶娘休提,我昨儿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竟一起头儿求婶娘,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笑道:〃怪道你那里没成儿,昨儿又来寻我。〃贾芸道:〃婶娘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个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娘。如今婶娘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娘了,好歹疼我一点儿!〃

    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了。早告诉我一声儿,什么不成的,多大点子事,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树种花呢,我只想不出一个人来,你早来不早完了?〃贾芸笑道:〃既是这样,婶娘明儿就派了我罢。〃凤姐半晌说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的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贾芸道:〃好婶娘,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果然这个办得好,再派我那个。〃凤姐笑道:〃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我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的时候来领银子,后日就进去种树。〃说毕,命人驾了香车,一径去了。

    贾芸喜不自禁,来至绮霰斋打听宝玉,谁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贾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听凤姐回来,便写个领票来领对牌。至院外,命人通报了,彩明走了出来,单要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交与了贾芸。贾芸接了,看那批上银数批了二百两,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银库上,交与收牌票的,领了银子。回家告诉他母亲,自是母子俱各欢喜。次日一个五鼓,贾芸先找了倪二,将前银按数还他。那倪二见贾芸有了银子,他便按数收回,不在话下。这里贾芸又拿了五十两,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亦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贾芸,曾说明日着他进来说话儿。如此说了之后,他原是富贵公子的口角,哪里还把这个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怀了。这日晚上,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袭人因被薛宝钗烦了去打结子;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她母亲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现在家中养病;虽还有几个作粗活听唤的丫头,估着叫不着她们,都出去寻伙觅伴的玩去了。不想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宝玉在房内。偏生的宝玉要吃茶,一连叫了两三声,方见两三个老嬷嬷走进来。宝玉见了她们,连忙摇手儿说:〃罢,罢!不用你们了。〃老婆子们只得退出。

    宝玉见没丫头们,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只听背后说道:〃二爷仔细烫了手!让我们倒。〃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早接了碗过去。宝玉倒唬了一跳,问:〃你在那里的?忽然来了,唬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回说:〃我在后院子里,才从里间的后门进来,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打量那丫头:穿著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鬒鬒的好头发,挽着个簪(原字为上髟下赞),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

    宝玉看了,便笑问道:〃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那丫头道:〃是的。〃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了一声道:认不得的也多,岂止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见的事一点儿不作,爷那里认得呢!〃宝玉道:〃你为什么不作那眼见的事?〃那丫头道:〃这话我也难说。只是有一句话回二爷:昨儿有个什么芸儿来找二爷。我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茗烟回他,叫他今日早起来,不想二爷又往北府里去了。〃

    刚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嘻嘻哈哈的说笑着进入院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着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那丫头便忙迎出去接。那秋纹、碧痕正对着抱怨,〃你湿了我的裙子〃,那个又说〃你踹了我的鞋〃。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房来东瞧西望,并没个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大不自在。只得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走到那边房内便找小红,问她:〃方才在屋里说什么?〃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见了,往后头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爷要茶吃,叫姐姐们一个没有,是我进去了,才倒了茶,姐姐们便来了。〃

    秋纹听了,兜脸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去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碧痕道:〃明儿我说给她们,凡要茶要水送东送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她去便是了。〃秋纹道:〃这么说,还不如我们散了,单让她在这屋里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着,只见有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说:〃明日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叫你们严禁些,衣服裙子别混晒混晾的。那土山上一溜都拦着帏幙呢,可别混跑。〃秋纹便问:〃明儿不知是谁带进匠人来监工?〃那婆子道:〃说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秋纹、碧痕听了,都不知道,只管混问别的话。那小红听见了,心内却明白,就知是昨儿外书房所见的那个人了。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的名字,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便都叫她〃小红〃。原是荣国府中世代的旧仆,她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这红玉年方十六岁,因分人在大观园的时节,把她便分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人进来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占了。这红玉虽然是个不谙事的丫头,却因她原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哪里插得下手去。不想今儿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纹等一场恶意,心内早灰了一半。正闷闷的,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盘算,翻来掉去,正没个抓寻。忽听窗外低低的叫道:〃红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红玉听了,忙走出来看,不是别人,正是贾芸。红玉不觉的粉面含羞,问道:〃二爷在那里拾着的?〃贾芸笑道:&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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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她。那红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魇魔法叔嫂逢五鬼通灵玉蒙蔽遇双真

    话说红玉心神恍惚,情思缠绵,忽朦胧睡去,遇见贾芸要拉她,却回身一跑,被门槛子绊了一跤,唬醒过来,方知是梦。因此翻来覆去,一夜无眠。至次日天明,方才起来,就有几个丫头来会她去打扫房子地面,提洗脸水。这红玉也不梳洗,向镜中胡乱挽了一挽头发,洗了洗手,腰内束了一条汗巾子,便来扫地。谁知宝玉昨儿见了红玉,也就留了心。若要直点名唤她来使用,一则怕袭人等寒心;二则又不知红玉是何等行为,若好还罢了,若不好起来,那时倒不好退送的。因此心下闷闷的,早起来也不梳洗,只坐着出神。一时下了窗子,隔着纱屉子,向外看得真切,只见好几个丫头在那里扫地,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独不见昨儿那一个。宝玉便靸了鞋,晃出了房门,只装着看花儿,这里瞧瞧,那里望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外,似有一个人在那里倚着,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只得又转了一步,仔细一看,可不是昨儿那个丫头在那里出神?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正想着,忽见碧痕来催他洗脸,只得进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红玉正自出神,忽见袭人招手叫她,只得走来。袭人道:〃你到林姑娘那里去,把他们的借来使使,我们这里的还没有收拾了来呢。〃红玉答应了,便往潇湘馆去。正走上翠烟桥,抬头一望,只见山坡上高处都是拦着帏幙,方想起今儿有匠人在里头种树。因转身一望,只见那边远远的一簇人在那里掘土,贾芸正坐在那山子石上。红玉待要过去,又不敢过去,只得闷闷的向潇湘馆取了喷壶回来,无精打彩自向房内倒着去。众人只说她一时身上不爽快,都不理论。

    展眼过了一日,原来次日就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那里原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见贾母不去,自己也便不去了。倒是薛姨妈同凤姐儿并贾家几个姊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

    且说王夫人见贾环下了学,便命他来抄个唪诵唪诵。那贾环正在王夫人炕上坐了,命人点上灯,拿腔作势的抄写。一时又叫彩云倒杯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儿来剪剪蜡花,一时又叫金钏儿挡了灯影。众丫鬟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还和他合得来,倒了一钟茶来递与他。见王夫人和人说话,便便悄悄的向贾环说道:〃你安些分罢,何苦讨这个厌呢!〃贾环道:〃我也知道了,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来了。〃彩霞咬着嘴唇,向贾环头上戳了一指头,说道:〃没良心的!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两人正说着,只见凤姐来了,拜见过王夫人。王夫人便一长一短的问她,今儿是那位堂客在那里,戏文如何,酒席好歹等语。说了不多几句话,宝玉也来了,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话,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儿,你又吃多了酒,脸上滚热。你还只是揉搓,一会闹上酒来。还不在那里静静的倒一会子呢。〃说着,便叫人拿个枕头来。宝玉听了便下来,在王夫人身后倒下,又叫彩霞来替她拍着。宝玉便和彩霞说笑,只见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两眼睛只向贾环处看。宝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呢。〃,彩霞夺了手道:〃再闹,我就嚷了。〃

    二人正闹着,原来贾环听得见,素日原恨宝玉,如今又见他和彩霞闹,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虽不敢明言,却每每暗中算计,只是不得下手,今儿相离甚近,便要用蜡灯里的滚油烫瞎他一大。因而故意装作失手,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只听宝玉〃嗳哟〃了一声,满屋人都唬了一跳。连忙将地下的戳灯挪过来,又将里外间屋的灯拿了三四盏看时,只见宝玉满脸满头都是蜡油。王夫人又急又气,一面命人来替宝玉擦洗,一面又骂贾环。凤姐三步两步跑上炕去,给替宝玉收拾着,一面笑道:〃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才是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王夫人便不骂贾环,便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不知道理下流黑心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这不越发上来了!〃

    那赵姨娘素日虽然也常怀嫉妒之心,不忿凤姐、宝玉两个,也不敢露出来;如今贾环又生了事,受这场恶气,不但吞声承受,而且还要替宝玉来收拾。只见宝玉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泡,幸而眼睛竟没动。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怕明日贾母问怎么回答,急得又把赵姨娘数落一顿。然后又安慰了宝玉一回,又命取败毒消肿药来敷上。宝玉道:〃有些疼,还不妨事。明儿老太太问,就说是我自己烫的罢了。〃凤姐笑道:〃便说自己烫的,也要骂人为什么不小心看着,叫你烫了。横竖有一场气生的,到明儿凭你怎么说去罢。〃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宝玉回房去后,袭人等见了都慌得了不得。

    林黛玉见宝玉出了一天门,就觉闷闷的,没个可说话的人。至晚,正打发人来问了两三遍回来没有,这遍方才说回来,偏生又烫了脸。林黛玉便赶着来瞧,只见宝玉正拿镜子照呢,左边脸上满满的敷着一脸药。黛玉只当烫得十分利害,忙上来问:〃怎么烫了?〃,要瞧瞧。宝玉见她来了,忙把脸遮着,摇手不肯叫她看。――知道她的癖性喜洁,见不得这些东西。林黛玉自己也知道有这件癖性,知道宝玉的心内怕她嫌脏,因笑道:〃我瞧瞧烫了哪里了,有什么遮着藏着的!〃一面说,一面就凑上来,强搬着脖子瞧了一瞧,问他疼得怎么样。宝玉道:〃也不很疼,养一两日就好了。〃黛玉坐了一回,闷闷的回房去了。一宿无话。次日,宝玉见了贾母,虽然自己承认是自己烫的,不与别人相干,免不得贾母又把跟从的人骂一顿。

    过了一日,就有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进荣国府来请安。见了宝玉,唬一大跳,问起原由,说是烫的,便点头叹息一回,又向宝玉脸上用指头画了几画,又口内嘟嘟囔囔的又持诵了一回,就说道:〃管保你好了,这不过是一时飞灾。〃又向贾母道:〃祖宗老菩萨哪里知道,那经典佛法上说得利害,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长下来,暗中就有许多促狭鬼跟着他,得空便拧他一下,掐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大家子孙多有长不大的。〃贾母听如此说,便赶着问道:〃这有什么佛法解释没有呢?〃马道婆道:〃这个容易,只是替他多作些因果善事也就罢了。再那经上还说,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萨,专管照耀阴暗邪祟,若有那善男子、善女子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佑儿孙康宁安静,再无惊恐邪祟撞客之灾。〃贾母道:〃倒不知怎么供奉这位菩萨呢?〃马道婆道:〃也不值什么,不过除香烛供养之外,一天多添几斤香油,点在大海灯里。这海灯就是菩萨现身法像,昼夜是不敢熄的。〃贾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诉我,我也好做这件功德的。〃马道婆听如此说,便笑道:〃这也不拘,随施主们心愿舍罢了。像我们庙里,就有好几处的王妃诰命供奉:南安郡王太妃,她许的多,愿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那海灯也只比缸略小些;锦田侯的诰命次一等,一天不过二十四斤油;再还有几家也有五斤的,三斤的,一斤的,都不拘数。那小家子舍不起这些,就是四两半斤,也少不得替他点。〃贾母听了,点头思忖。马道婆又道:〃还有一件,若是为父母尊亲长上点,多舍些不妨;像老祖宗如今为宝玉,若舍多了倒不好,还怕哥儿禁不起,倒折了福。也不当家。要舍,大则七斤,小则五斤,也就是了。〃贾母说:〃既这样说,你就一日五斤合准了,每月打趸来关了去。〃马道婆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慈悲大菩萨〃。贾母又命人来吩咐道:〃以后大凡宝玉出门的日子,拿几串钱交给他小子们带着,遇见僧道穷苦之人好施舍。〃

    说毕,那马道婆又闲话了一回,便又往各院各房问安,闲逛了一回。一时来至赵姨娘房内,二人见过,赵姨娘命小丫头倒了茶来与她吃。马道婆因见炕上堆着些零碎绸缎湾角,赵姨娘正粘鞋呢。马道婆道:〃可是我正没有鞋面子。赵奶奶,你有零碎缎子,不拘什么颜色,弄一双给我。〃赵姨娘听说,叹口气道:〃你瞧瞧那里头,还有哪一块是成样的?成了样的东西,也不到我手里来!有的没的都在这里,你不嫌,就挑两块子去。〃那马道婆见说,果真便挑了两块袖起来。

    赵姨娘问道:〃前日我送了五百钱去药王跟前上供,你可收了没有?〃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赵姨娘叹口气道:〃阿弥陀佛!我手里但凡从容些,也时常的上个供,只是心有余力量不足。〃马道婆道:〃你只管放心,将来熬的环哥儿大了,得个一官半职,那时你要做多大的功德不能?〃赵姨娘听了,鼻子里笑了一声,道:〃罢,罢,再别说起。如今就是个样儿,我们娘儿们跟得上哪一个!也不是有了宝玉,竟是得了活龙。他还是小孩子家,长得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也还罢了;我只不服这个主儿。〃一面说,一面伸出两个指头儿来。马道婆会意,便问道:〃可是琏二奶奶?〃赵姨娘唬得忙摇手儿,走到门前,掀帘子向外看看无人,方进来向马道婆悄悄的说道:〃了不得,了不得!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教她搬送了娘家去,我就不是个人!〃

    马道婆道:〃我还用你说,难道都看不出来。也亏你们心里也不理论,只凭她去。倒也妙。〃赵姨娘道:〃我的娘,不凭她去,难道谁还敢把她怎么样?〃马道婆听说,鼻子里一笑,半晌说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有本事也难怪。明不敢怎么样,暗里也就算计了,还等到这时候!〃赵姨娘闻听这话里有道理,心里暗暗的欢喜,便问道:〃怎么暗里算计?我倒有这心,只是没这样的能干人。你若教给我这法子,我大大的谢你。〃马道婆听说这话打拢了一处,她便又故意说道:〃阿弥陀佛!你快休来问我,我哪里知道这些事。罪过罪过!〃赵姨娘道:〃又来了,你是最肯济困扶危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的看人家来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两个不成?还是怕我不谢你?〃马道婆听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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