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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31 部分阅读
    说我劝我。就是东西贵贱,行情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问他,何等顺利,倒不叫我去。过两日我不告诉家里,私自打点了一走,明年发了财回家,那时才知道我呢。〃说毕,赌气睡觉去了。

    薛姨妈听他如此说,因和宝钗商议。宝钗笑道:〃哥哥果然要经历正事,正是好的了。只是他在家时说着好听,到了外头旧病复犯,越发难拘束他了。但也愁不得许多。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妈也不能又有别的法子。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命罢了。这么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门,干不得事,今年关在家里,明年还是这个样儿。他既说的名正言顺,妈就打量着丢了八百、一千银子,竟交与他拭一拭。横竖有伙计们帮着,也未必好意思哄骗他的。二则他出去了,左右没有助兴的人,又没了倚仗的人,到了外头,谁还怕谁,有了的吃,没了的饿着,举眼无靠,他见这样,只怕比在家里省了事也未可知。〃薛姨妈听了,思忖半晌,说道:〃倒是你说得是。花两个钱,叫他学些乖来也值了。〃商议已定,一宿无话。

    至次日,薛姨妈命人请了张德辉来,在书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饭,自己在后廊下,隔着窗子,向里千言万语嘱托张德辉照管薛蟠。张德辉满口应承,吃过饭告辞,又回说:〃十四日是上好出行日期,大世兄即刻打点行李,雇下骡子,十四一早就长行了。〃薛蟠喜之不尽,将此话告诉了薛姨妈。薛姨妈便和宝钗、香菱并两个老年的嬷嬷,连日打点行装,派下薛蟠之|乳|父老苍头一名,当年谙事旧仆二名,外有薛蟠随身常使小厮二人,主仆一共六人,雇了三辆大车,单拉行李使物,又雇了四个长行骡子。薛蟠自骑一匹家内养的铁青大走骡,外备一匹坐马。诸事完毕,薛姨妈、宝钗等连夜劝戒之言,自不必备说。

    至十三日,薛蟠先去辞了他母舅,然后过来辞了贾宅诸人。贾珍等未免又有饯行之说,也不必细述。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妈、宝钗等直同薛蟠出了仪门,母女两个四只泪眼看他去了,方回来。

    薛姨妈上京带来的家人不过四五房,并两三个老嬷嬷、小丫头,今跟了薛蟠一去,外面只剩了一两个男子。因此薛姨妈即日到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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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一应陈设玩器并帘幔等物,尽行搬了进来收贮,命那两个跟去的男子之妻一并也进来睡觉。又命香菱将他屋里也收拾严紧,〃将门锁了,晚间和我去睡。〃宝钗道:〃妈既有这些人作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我们园里又空,夜长了,我每夜作活,越多一个人,岂不越好?〃薛姨妈听了,笑道:〃正是,我忘了,原该叫她同你去才是。我前日还同你哥哥说,文杏又小,道三不着两的,莺儿一个人,不够服侍的,还要买一个丫头来你使。〃宝钗道:〃买的不知底里,倘或走了眼,花了钱事小,没的淘气。倒是慢慢的打听着,有知道来历的,买个还罢了。〃一面说,一面命香菱收拾了衾褥妆奁,命一个老嬷嬷并臻儿送至蘅芜苑去,然后宝钗和香菱才同回园中来。

    香菱笑向宝钗道:〃我原要和奶奶说的,大爷去了,我和姑娘作伴儿去。又恐怕奶奶多心,说我贪着园里来顽,谁知你竟说了。〃宝钗笑道:〃我知道你心里羡慕这园子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没个空儿。就每日来一趟,慌慌张张的,也没趣儿。所以趁着机会,索性住上一年,我也多个作伴的,你也遂了心。〃香菱笑道:〃好姑娘,趁着这个工夫,你教给我作诗罢。〃宝钗笑道:〃我说你‘得陇望蜀‘呢。我劝你今儿头一日进来,先出园东角门,从老太太起,各处各人你都瞧瞧,问候一声儿,也不必特意告诉他们说搬进园来。若有提起因由的,你只带口说我带了你进来作伴儿就完了。回来进了园,再到各姑娘房里走走。〃

    香菱应着,才要走时,只见平儿忙忙的走来。香菱忙问了好,平儿只得陪笑相问。宝钗因向平儿笑道:〃我今儿带了他来作伴儿,正要去回你奶奶一声儿。〃平儿笑道:〃姑娘说的是那里话?我竟没话答言了。〃宝钗道:〃这才是正理。店房也有个主人,庙里也有个住持,虽不是大事,到底告诉一声,便是园里坐更上夜的人,知道添了她两个,也好关门候户的了。你回去告诉一声罢,我不打发人说去了。〃平儿答应着,因又向香菱笑道:〃你既来了,也不拜一拜街坊邻舍去?〃宝钗笑道:〃我正叫他去呢。〃平儿道:〃你且不必往我们家去,二爷病了,在家里呢。〃香菱答应着去了,先从贾母处来,不在话下。

    且说平儿见香菱去了,便拉宝钗悄说道:〃姑娘可听见我们的新闻了?〃宝钗道:〃我没听见新闻。因连日打发我哥哥出门,所以你们这里的事,一概也不知道,连姊妹们这两日也没见。〃平儿笑道:〃老爷把二爷打了个动不得,难道姑娘就没听见?〃宝钗道:〃早起恍惚听见了一句,也信不真。我也正要瞧你奶奶去呢,不想你来了。又是为了什么打他?〃平儿咬牙骂道:〃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途中哪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哪个地方看见了几把旧扇子,回家来,看家里所有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求。谁知就有一个不知死的冤家,混号儿世人叫他作石呆子,穷的连饭也没得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情,见了这个人,说之再三,他把二爷请到他家里坐着,拿出这扇子,略瞧了一瞧。据二爷说,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回来告诉了老爷。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说:‘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老爷没法子,天天骂二爷没能为。已经许了他五百两,先兑银子,后拿扇子。他只是不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这有什么法子?谁知雨村那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个法子,讹他拖欠了官银,拿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作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爷拿着扇子,问着二爷说:‘人家怎么弄了来?‘二爷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了,就生了气,说二爷拿话堵老爷,因此这是第一件大的。这几日还有几件小的,我也记不清,所以都凑在一处,就打起来了。也没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着,不知拿什么,混打了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我们听见姨太太这里有一种丸药,上棒疮的,姑娘快寻一丸子给我,家去给他上。〃宝钗听了,忙命莺儿去要了一丸来与平儿。宝钗道:〃既这样,替我问候罢,我就不去了。〃平儿答应着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香菱见过众人之后,吃过晚饭,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自己便往潇湘馆中来。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欢喜。香菱因笑道:〃我这一进来了,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为师。你可不许腻烦的。〃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虚的,实的对实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得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黛玉道:〃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庚、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香菱听了,笑道:〃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黛玉听说,便命紫娟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与香菱,又道:〃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姑娘;或者遇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香菱拿了诗,回至蘅芜苑中,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连催她数次睡觉,她也不睡。宝钗见她这般苦心,只得随他她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了书来,又要换杜律。黛玉笑道:〃共记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红圈选的,我尽读了。〃黛玉道:〃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香菱笑道:〃领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说与你听听。〃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正说着,宝玉和探春也来了,也都入座听他讲诗。宝玉笑道:〃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在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这个淡而现成。〃说着便把陶渊明的〃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与香菱。香菱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宝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讲,越发倒学杂了。你就作起来,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儿我补一个柬来,请你入社。〃香菱笑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着玩罢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谁不是玩?难道我们是认真作诗呢!若说我们认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掉了呢。〃宝玉道:〃这也算自暴自弃了。前日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议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真心叹服!他们都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问道:〃这是真话么?〃宝玉笑道:〃说慌的是那架上的鹦哥。〃黛玉、探春听说,都道:〃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是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宝玉道:〃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的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没有人知道了。〃

    说着,只见惜春打发了入画来请宝玉,宝玉方去了。香菱又逼着黛玉换出杜律来,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个题目,让我诌去,诌了来,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诌一首,竟未诌成,你竟作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香菱听了,喜得拿回诗来,又苦思一回,作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宝钗道:〃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她算帐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香菱笑道:〃好姑娘,别混我。〃一面说,一面作了一首,先与宝钗看。宝钗看了,笑道:〃这个不好,不是这个作法。你别怕臊,只管拿了给她瞧去,看她是怎么说。〃香菱听了,便拿了诗找黛玉。黛玉看时,只见写道是: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黛玉笑道:〃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它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

    香菱听了,默默的回来,索性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来往的人都诧异。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听得此信,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着她。只见她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宝钗笑道:〃这个人定要疯了!昨夜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天才睡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他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颦儿去。一回来了,呆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这会子自然另作呢。〃宝玉笑道:〃这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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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9;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宝钗听了,笑道:〃你能够像她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宝玉不答。

    只见香菱兴兴头头的,又往黛玉那边去了。探春笑道:〃咱们跟了去,看他有些意思没有。〃说着,一齐都往潇湘馆来。只见黛玉正拿着诗和他讲究。众人因问黛玉:‘作得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众人因要诗看时,只见作道:

    非银非水映窗寒,拭看晴空护玉盘。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宝钗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这也罢了,原来诗从胡说来,再迟几天就好了。〃香菱自为这首妙绝,听如此说,自己扫了兴,不肯丢开手,便要思索起来。因见他姊妹们说笑,便自己走至阶前竹下闲步,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一时,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错了韵了。〃众人听了,不觉大笑起来。宝钗道:〃可真是诗魔了。都是颦儿引的她!〃黛玉道:〃圣人说,‘诲人不倦‘,她又来问我,我岂有不说之理。〃

    李纨笑道:〃咱们拉了他往四姑娘房里去,引他瞧瞧画儿,叫他醒一醒才好。〃说着,真个出来拉了他过藕香榭,至暖香坞中。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着睡午觉,画缯立在壁间,用纱罩着。众人唤醒了惜春,揭纱看时,十停方有了三停。香菱见画上有几个美人,因指着笑道:〃这一个是我们姑娘,那一个是林姑娘。〃探春笑道:〃凡会作诗的都画在上头,你快学罢!〃说着,玩笑了一回。

    各自散后,香菱满心中还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卧下,两眼鳏鳏,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去了。一时天亮,宝钗醒了,听了一听,她安稳睡了,心下想:〃他翻腾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这会子乏了,且别叫他。〃正想着,只听香菱从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宝钗听了,又是可叹,又是可笑,连忙唤醒了她,问她:〃得了什么?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学不成诗,还弄出病来呢!〃一面说,一面梳洗了,会同姊妹往贾母处来。原来香菱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做不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梳洗已毕,便忙录出来,自己并不知好歹,便拿来又找黛玉。刚到沁芳亭,只见李纨与众姊妹方从王夫人处回来,宝钗正告诉她们,说他梦中作诗说梦话。众人正笑,抬头见她来了,便都争着要诗看,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话说香菱见众人正说笑,他便迎上去笑道:〃你们看这一首。若使得,我便还学;若还不好,我就死了这作诗的心了。〃说着,把诗递与黛玉及众人,看时,只见写道是: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蛾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众人看了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请你了。〃香菱听了,心下不信,料着是他们瞒哄自己的话,还只管问黛玉宝钗等。

    正说之间,只见几个小丫头并老婆子忙忙的走来,都笑道:〃来了好些姑娘、奶奶们,我们都不认得,奶奶、姑娘们快认亲去。〃李纨笑道:〃这是那里的话?你到底说明白了,是谁的亲戚?〃那婆子、丫头都笑道:〃奶奶的两位妹子都来了。还有一位姑娘,说是薛大姑娘的妹妹;还有一位爷,说是薛大爷的兄弟。我这会子请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们先上去罢。〃说着,一径去了。宝钗笑道:〃我们薛蝌和他妹妹来了不成?〃李纨也笑道:〃我们婶子又上京来了不成?他们也不能凑在一处,这可是奇事。〃大家纳闷,来至王夫人上房,只见乌压压一地的人。

    原来邢夫人之兄嫂带了女儿岫烟进京来投邢夫人的,可巧凤姐之兄王仁也正进京,两亲家一处打帮来了。走至半路泊船时,正遇见李纨之寡婶,带着两个女儿-大名李纹,次名李绮,也上京。大家叙起来,又是亲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正欲进京发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随后带了妹子赶来。所以今日会齐了,来访投各人亲戚。

    于是大家见礼叙过,贾母、王夫人都欢喜非常。贾母因笑道:〃怪道昨日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到今日。〃一面叙些家常,一面收看带来的礼物,一面命留酒饭。凤姐儿自不必说,忙上加忙。李纨、宝钗自然和婶母姊妹叙离别之情。黛玉见了,先是欢喜,次后想起众人皆有亲眷,独自己孤单,无个亲眷,不免又去垂泪。宝玉深知其情,十分劝慰了一番方罢。

    然后宝玉忙忙来至怡红院中,向袭人、麝月、晴雯等笑道:〃你们还不快看人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一样了,倒像是宝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她这妹子,更有大嫂嫂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来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一面说,一面自笑自叹。袭人见他又有些魔意,便不肯去瞧。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来,嘻嘻笑向袭人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

    一语未了,只见探春也笑着进来找宝玉,因说道:〃咱们的诗社可兴旺了。〃宝玉笑道:〃正是呢。这是你一高兴起诗社,所以鬼使神差来了这些人。但只一件,不知她们可学过作诗不曾?〃探春道:〃我才都问了问他们,虽是他们自谦,看光景没有不会的。便是不会也没难处,你看香菱就知道了。〃袭人笑道:〃她们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着怎么样?〃探春道:〃果然的。据我看,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她。〃袭人听了,又是诧异,又笑道:〃这也奇了,还从哪里再寻好的去呢?我倒要瞧瞧去。〃探春道:〃老太太一见了,喜欢得无可不可的,已经逼着太太认了干女儿了。老太太要养活,才刚已经定了。〃宝玉喜得忙问:〃这果然的?〃探春道:〃我几时说过谎?〃又笑道:〃有了这个好孙女儿,就忘了你这个孙子了。〃宝玉笑道:〃这倒不妨,原该多疼女儿些才是正理。明儿十六,咱们可该起社了。〃探春道:〃林丫头刚起来了,二姐姐又病了,终是七上八下的。〃宝玉道:〃二姐姐又不大作诗,没有他又何妨。〃探春道:〃索性等几天,他们新来的混熟了,咱们邀上她们,岂不好?这会子大嫂子、宝姐姐心里自然没有诗兴的,况且湘云没来,颦儿才好了,人人不合式;不如等着云丫头来了,这几个新的也熟了,颦儿也大好了,大嫂子和宝姐姐心也闲了,香菱诗也长进了,如此邀一满社,岂不好?咱们两个如今且往老太太那里去听听,除宝姐姐的妹妹不算外,她一定是在咱们家住定了的。倘或那三个要不在咱们这里住,咱们央告着老太太留下她们,也在园子里住下,咱们岂不多添几个人,越发有趣了。〃宝玉听了,喜的眉开眼笑,忙说道:〃倒是你明白。我终久是个胡涂心肠,空喜欢一会子,却想不到这上头。〃

    说着,兄妹两个一齐往贾母处来。果然王夫人已认了宝琴作干女儿,贾母欢喜非常,连园中也不命住,晚上跟着贾母一处安寝。薛蝌自向薛蟠书房中住下。贾母便和邢夫人说:〃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园里住几天逛逛再去。〃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艰难,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们治房舍,帮盘缠,听如此说,岂不愿意。邢夫人便将岫烟交与凤姐。凤姐筹算得园中姊妹多,性情不一,且又不便另设一处,莫若送到迎春一处去,倘日后邢岫烟有些不遂意的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从此后若邢岫烟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观园住到一个月上,凤姐儿亦照迎春的月例送一分与岫烟。凤姐儿冷眼掂掇岫烟心性为人,竟不像邢夫人及她的父母一样,却是个极温厚可疼的人。因此凤姐儿反怜她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多疼她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论了。

    贾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纨贤惠,且年轻守节,令人敬服,今见他寡婶来了,便不肯令她外头去住。那李婶虽十分不肯,无奈贾母执意不从,只得带着李纹、李绮在稻香村住下来。

    当下安插既定,谁知保龄侯史鼐又迁委了外省大员,不日要带了家眷去上任。贾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她了,接到家中。原要命凤姐儿另设一处与她住。史湘云执意不肯,只要与宝钗一处住,因此就罢了。

    此时大观园中,比先更热闹了多少:李纨为首,余者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再添上凤姐儿和宝玉,一共十三个。叙起年庚,除李纨年纪最长,他十二个人,皆不过十五六七岁,或有这三个同年,或有那五个共岁,或有这两个同月同日,那两个同刻同时,所差者大半是时刻月分而已。连他们自己也不能记清谁长谁幼,一并贾母、王夫人及家中婆娘、丫鬟也不能细细分析,不过是〃弟〃〃兄〃〃姊〃〃妹〃四个字随便乱叫。

    如今香菱正满心满意只想作诗,又不敢十分啰嗦宝钗,可巧来了个史湘云。那史湘云又是极爱说话的,哪里禁得起香菱又请教她谈诗,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宝钗因笑道:〃我实在聒噪得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听了,忙笑问道:〃是哪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湘云、香菱听了,都笑起来。

    正说着,只见宝琴来了,披着一领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何物。宝钗忙问:〃这是哪里的?〃宝琴笑道:〃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这一件给我的。〃香菱上来瞧道:〃怪道这么好看,原来是孔雀毛织的。〃湘云道:〃那里是孔雀毛,就是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可见老太太疼你了,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宝钗道:〃真俗语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也再想不到他这会子来,既来了,又有老太太这么疼他。〃湘云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玩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说的宝钗、宝琴、香菱、莺儿等都笑了。宝钗笑道:〃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们这琴儿就有些像你。你天天说要我作亲姐姐,我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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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竟叫你认他作亲妹妹罢了。〃湘云又瞅了宝琴半日,笑道:〃这一件衣裳也只配她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

    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笑道:〃老太太说了,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他还小呢,让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别多心。〃宝钗忙起身答应了,又推宝琴,笑道:〃你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福气!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哪些儿不如你。〃说话之间,宝玉黛玉都进来了,宝钗犹自嘲笑。湘云因笑道:〃宝姐姐,你这话虽是玩话,却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恼的再没别人,就只是他。〃口里说,手指着宝玉。宝钗、湘云都笑道:〃他倒不是这样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她。〃说着又指着黛玉。湘云便不则声。宝钗忙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她的妹妹一样。她喜欢得比我还疼呢,那里还恼?你信云儿混说。她的那嘴有什么实据!〃

    宝玉素习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且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宝钗之事,正恐贾母疼宝琴她心中不自在;今见湘云如此说了,宝钗又如此答,再审度黛玉声色亦不似往日,果然与宝钗之说相符,心中闷闷不解。因想:〃他两个素日不是这样的,如今看来,竟更比他人好了十倍。〃一时又见林黛玉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似亲姊妹一般。那宝琴年轻心热,且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今在贾府住了两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见诸姊妹都不是那轻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契,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便更与黛玉亲敬异常。宝玉看着,只是暗暗的纳罕。

    一时宝钗姊妹往薛姨妈房内去后,湘云往贾母处来,林黛玉回房歇着。宝玉便找了黛玉来,笑道:〃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说了取笑,你还曾恼过。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讲我听听。〃黛玉听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来我听听。〃宝玉笑道:〃那《闹简》上有一句说得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七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这‘是几时‘三个虚字,问得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黛玉听了,禁不住也笑起来,因笑道:〃这原问得好。他也问得好,你也问得好。〃宝玉道:〃先时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没的说,我反落了单。〃黛玉笑道:〃谁知她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J。〃因把说错了酒令起,连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细细告诉了宝玉。宝玉方知缘故,因笑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上‘就接了案了。〃

    黛玉因又说起宝琴来,想起自己没有姊妹,不免又哭了。宝玉忙劝道:〃这又自寻烦恼了。你瞧瞧,今年比旧年越发瘦了,你还不保养!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寻烦恼哭一会子,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黛玉拭泪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宝玉道:〃这是你哭惯了,心里疑的,岂有眼泪会少的!〃

    正说着,只见他屋里的小丫头子送了猩猩毡斗篷来,又说:〃大奶奶才打发人来说,下了雪,要商议明日请人作诗呢。〃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头走来请黛玉。宝玉便邀着黛玉同往稻香村来。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齐踏雪行来。只见众姊妹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的斗篷,独李纨穿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一时史湘云来了,穿著贾母与她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她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马蚤达子来。〃湘云笑道:〃你们瞧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著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褙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著麀皮小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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