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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56 部分阅读
    了。〃探春道:〃不知什么事,二哥哥你快去,有什么信儿,先叫麝月来告诉我们一声儿。〃说着,便同李纹、李绮、岫烟走了。

    宝玉走到贾母房中,只见王夫人陪着贾母摸牌。宝玉看见无事,才把心放下了一半。贾母见他进来,便问道:〃你前年那一次大病的时候,后来亏了一个疯和尚和个瘸道士治好了的。那会子病里,你觉得是怎么样?〃宝玉想了一回,道:〃我记得得病的时候儿,好好的站着,倒像背地里有人把我拦头一棍,疼得眼睛前头漆黑,看见满屋子里都是些青面獠牙、拿刀举棒的恶鬼。躺在炕上,觉得脑袋上加了几个脑箍似的。以后便疼得任什么不知道了。到好的时候,又记得堂屋里一片金光直照到我房里来,那些鬼都跑着躲避,便不见了。我的头也不疼了,心上也就清楚了。〃贾母告诉王夫人道:〃这个样儿也就差不多了。〃

    说着凤姐也进来了,见了贾母,又回身见过了王夫人,说道:〃老祖宗要问我什么?〃贾母道:〃你前年害了邪病,你还记得怎么样?〃凤姐儿笑道:〃我也不很记得了。但觉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像有些鬼怪拉拉扯扯要我杀人才好,有什么拿什么,见什么杀什么。自己原觉很乏,只是不能住手。〃贾母道:〃好的时候还记得么?〃凤姐道:〃好的时候好象空中有人说了几句话似的,却不记得说什么来着。〃贾母道:〃这么看起来竟是她了。他姐儿两个病中的光景和才说的一样。这老东西竟这样坏心,宝玉枉认了她做干妈。倒是这个和尚道人,阿弥陀佛,才是救宝玉性命的,只是没有报答他。〃凤姐道:〃怎么老太太想起我们的病来呢?〃贾母道:〃你问你太太去,我懒待说。〃

    王夫人道:〃才刚老爷进来说起宝玉的干妈竟是个混帐东西,邪魔外道的。如今闹破了,被锦衣府拿住,送入刑部监,要问死罪的了,前几天被人告发的。那个人叫做什么潘三保,有一所房子卖与斜对过当铺里。这房子加了几倍价钱,潘三保还要加,当铺里那里还肯。潘三保便买嘱了这老东西,因她常到当铺里去,那当铺里人的内眷都与她好的。她就使了个法儿,叫人家的内人便得了邪病,家翻宅乱起来。她又去说这个病她能治,就用些神马纸钱烧献了,果然见效。她又向人家内眷们要了十几两银子。岂知老佛爷有眼,应该败露了。这一天急要回去,掉了一个绢包儿。当铺里人捡起来一看,里头有许多纸人,还有四丸子很香的香。正诧异着呢,那老东西倒回来找这绢包儿。这里的人就把她拿住,身边一搜,搜出一个匣子,里面有象牙刻的一男一女,不穿衣服,光着身子的两个魔王,还有七根朱红绣花针。立时送到锦衣府去,问出许多官员家大户太太、姑娘们的隐情事来。所以知会了营里,把她家中一抄,抄出好些泥塑的煞神,几匣子闹香。炕背后空屋子里挂着一盏七星灯,灯下有几个草人,有头上戴着脑箍的,有胸前穿著钉子的,有项上拴着锁子的。柜子里无数纸人儿,底下几篇小账,上面记着某家验过,应找银若干。得人家油钱香分也不计其数。凤姐道:〃咱们的病一准是她。我记得咱们病后,那老妖精向赵姨娘处来过几次,要向赵姨娘讨银子,见了我,便脸上变貌变色,两眼黧鸡似的。我当初还猜疑了几遍,总不知什么原故。如今说起来,却原来都是有因的。但只我在这里当家,自然惹人恨怨,怪不得人治我。宝玉可和人有什么仇呢,忍得下这样毒手。〃贾母道:〃焉知不因我疼宝玉不疼环儿,竟给你们种了毒了呢。〃王夫人道:〃这老货已经问了罪,决不好叫她来对证。没有对证,赵姨娘那里肯认账。事情又大,闹出来,外面也不雅,等他自作自受,少不得要自己败露的。〃贾母道:〃你这话说的也是,这样事,没有对证,也难作准。只是佛爷菩萨看的真,他们姐儿两个,如今又比谁不济了呢。罢了,过去的事,凤哥儿也不必提了。今日你和你太太都在我这边吃了晚饭再过去罢。〃遂叫鸳鸯、琥珀等传饭。凤姐赶忙笑道:〃怎么老祖宗倒操起心来!〃王夫人也笑了。只见外头几个媳妇伺候。凤姐连忙告诉小丫头子传饭:〃我和太太都跟着老太太吃。〃正说着,只见玉钏儿走来对王夫人道:〃老爷要找一件什么东西,请太太伺候了老太太的饭完了自己去找一找呢。〃贾母道:〃你去罢,保不住你老爷有要紧的事。〃王夫人答应着,便留下凤姐儿伺候,自己退了出来。

    回至房中,和贾政说了些闲话,把东西找了出来。贾政便问道:〃迎儿已经回去了,他在孙家怎么样?〃王夫人道:〃迎丫头一肚子眼泪,说孙姑爷凶横的了不得。〃因把迎春的话述了一遍。贾政叹道:〃我原知不是对头,无奈大老爷已说定了,教我也没法。不过迎丫头受些委屈罢了。〃王夫人道:〃这还是新媳妇,只指望他以后好了好。〃说着,嗤的一笑。贾政道:〃笑什么?〃王夫人道:〃我笑宝玉,今儿早起特特的到这屋里来,说的都是些孩子话。〃贾政道:〃他说什么?〃王夫人把宝玉的言语笑述了一遍。贾政也忍不住的笑,因又说道:〃你提宝玉,我正想起一件事来。这小孩子天天放在园里,也不是事。生女儿不得济,还是别人家的人,生儿若不济事,关系非浅。前日倒有人和我提起一位先生来,学问人品都是极好的,也是南边人。但我想南边先生性情最是和平,咱们城里的小孩,个个踢天弄井,鬼聪明倒是有的,可以搪塞就搪塞过去了,胆子又大,先生再要不肯给没脸,一日哄哥儿似的,没的白耽误了。所以老辈子不肯请外头的先生,只在本家择出有年纪再有点学问的请来掌家塾。如今儒大太爷虽学问也只中平,但还弹压的住这些小孩子们,不至以颟顸了事。我想宝玉闲着总不好,不如仍旧叫他家塾中读书去罢了。〃王夫人道:〃老爷说的很是。自从老爷外任去了,他又常病,竟耽搁了好几年。如今且在家学里温习温习,也是好的。〃贾政点头,又说些闲话,不提。

    且说宝玉次日起来,梳洗已毕,早有小厮们传进话来说:〃老爷叫二爷说话。〃宝玉忙整理了衣服,来至贾政书房中,请了安,站着。贾政道:〃你近来作些什么功课?虽有几篇字,也算不得什么。我看你近来的光景,越发比头几年散荡了,况且每每听见你推病不肯念书。如今可大好了,我还听见你天天在园子里和姊妹们玩玩笑笑,甚至和那些丫头们混闹,把自己的正经事,总丢在脑袋后头。就是做得几句诗词,也并不怎么样,有什么稀罕处!比如应试选举,到底以文章为主,你这上头倒没有一点儿工夫。我可嘱咐你:自今日起,再不许做诗做对的了,单要习学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无长进,你也不用念书了,我也不愿有你这样的儿子了。〃遂叫李贵来,说:〃明儿一早,传茗烟跟了宝玉去收拾应念的书籍,一齐拿过来我看看,亲自送他到家学里去。〃喝命宝玉:〃去罢!明日起早来见我。〃宝玉听了半日,竟无一言可答,因回到怡红院来。

    袭人正在着急听信,见说取书,倒也欢喜。独是宝玉要人即刻送信与贾母,欲叫拦阻。贾母得信,便命人叫宝玉来,告诉他说:〃只管放心先去,别叫你老子生气。有什么难为你,有我呢。〃宝玉没法,只得回来嘱咐了丫头们:〃明日早早叫我,老爷要等着送我到家学里去呢。〃袭人等答应了,同麝月两个倒替着醒了一夜。

    次日一早,袭人便叫醒宝玉,梳洗了,换了衣服,打发小丫头子传了茗烟在二门上伺候,拿着书籍等物。袭人又催了两遍,宝玉只得出来过贾政书房中来,先打听〃老爷过来了没有?〃书房中小厮答应:〃方才一位清客相公请老爷回话,里边说梳洗呢,命清客相公出去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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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了。〃宝玉听了,心里稍稍安顿,连忙到贾政这边来。恰好贾政着人来叫,宝玉便跟着进去。贾政不免又嘱咐几句话,带了宝玉上了车,茗烟拿着书籍,一直到家塾中来。

    早有人先抢一步回代儒说:〃老爷来了。〃代儒站起身来,贾政早已走入,向代儒请了安。代儒拉着手问了好,又问:〃老太太近日安么?〃宝玉过来也请了安。贾政站着,请代儒坐了,然后坐下。贾政道:〃我今日自己送他来,因要求托一番。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到底要学个成丨人的举业,才是终身立身成名之事。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们混闹,虽懂得几句诗词,也是胡诌乱道的,就是好了,也不过是风云月露,与一生的正事毫无关涉。〃代儒道:〃我看他相貌也还体面,灵性也还去得,为什么不念书,只是心野贪玩?诗词一道,不是学不得的,只要发达了以后,再学还不迟呢。〃贾政道:〃原是如此。目今只求叫他读书,讲书,作文章。倘或不听教训,还求太爷认真的管教管教他,才不至有名无实的白耽误了他的一世。〃说毕,站起来,又作了一个揖,然后说了些闲话,才辞了出去。代儒送至门首,说:〃老太太前替我问好请安罢。〃贾政答应着,自己上车去了。

    代儒回身进来,看见宝玉在西南角靠窗户摆着一张花梨小桌,右边堆下两套旧书,薄薄儿的一本文章,叫茗烟将纸墨笔砚都搁在抽屉里藏着。代儒道:〃宝玉,我听见说你前儿有病,如今可大好了?〃宝玉站起来道:〃大好了。〃代儒道:〃如今论起来,你可也该用功了。你父亲望你成丨人恳切的很。你且把从前念过的书,打头儿理一遍。每日早起理书,饭后写字,晌午讲书,念几遍文章就是了。〃宝玉答应了个〃是〃,回身坐下时,不免四面一看。见昔时金荣?辈不见了几个,又添了几个小学生,都是些粗俗异常的。忽然想起秦钟来,如今没有一个做得伴说句知心话儿的,心上凄然不乐,却不敢作声,只是闷着看书。代儒告诉宝玉道:〃今日头一天,早些放你家去罢。明日要讲书了。但是你又不是很愚夯的,明日我倒要你先讲一两章书我听,试试你近来的功课何如,我才晓得你到怎么个分儿上头。〃说得宝玉心中乱跳。欲知明日听解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

    老学究讲义警玩心病潇湘痴魂惊恶梦

    见见你老爷,回来散散儿去罢。〃宝玉答应着,去见贾政。贾政道:〃这早晚就下了学了么?师父给你定了工课没有?〃宝玉道:〃定了。早起理书,饭后写字,晌午讲书、念文章。〃贾政听了,点点头儿,因道:〃去罢,还到老太太那边陪着坐坐去。你也该学些人功道理,别一味的贪玩。晚上早些睡,天天上学早些起来。你听见了?〃宝玉连忙答应几个〃是〃,退出来,忙忙又去见王夫人,又到贾母那边打了个照面儿。

    赶着出来,恨不得一走就走到潇湘馆才好。刚进门口,便拍着手笑道:〃我依旧回来了!〃猛可里倒唬了黛玉一跳。紫鹃打起帘子,宝玉进来坐下。黛玉道:〃我恍惚听见你念书去了。这么早就回来了?〃宝玉道:〃嗳呀,了不得!我今儿不是被老爷叫了念书去了么,心上倒像没有和你们见面的日子了。好容易熬了一天,这会子瞧见你们,竟如死而复生的一样,真真古人说‘一日三秋‘,这话再不错的。〃黛玉道:〃你上头去过了没有?〃宝玉道:〃都去过了。〃黛玉道:〃别处呢?〃宝玉道:〃没有。〃黛玉道:〃你也该瞧瞧他们去。〃宝玉道:〃我这会子懒待动了,只和妹妹坐着说一会子话儿罢。老爷还叫早睡早起,只好明儿再瞧他们去了。〃黛玉道:〃你坐坐儿,可是正该歇歇儿去了。〃宝玉道:〃我那里是乏,只是闷得慌。这会子咱们坐着才把闷散了,你又催起我来。〃黛玉微微的一笑,因叫紫鹃:〃把我的龙井茶给二爷沏一碗。二爷如今念书了,比不的头里。〃紫鹃笑着答应,去拿茶叶,叫小丫头子沏茶。宝玉接着说道:〃还提什么念书,我最厌这些道学话。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它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还罢了,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奥。这那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目下老爷口口声声叫我学这个,我又不敢违拗,你这会子还提念书呢。〃黛玉道:〃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宝玉听到这里,觉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怎么也这样势欲熏心起来?又不敢在她跟前驳回,只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正说着,忽听外面两个人说话,却是秋纹和紫鹃。只听秋纹道:〃袭人姐姐叫我老太太那里接去,谁知却在这里。〃紫鹃道:〃我们这里才沏了茶,索性让他喝了再去。〃说着,二人一齐进来。宝玉和秋纹笑道:〃我就过去,又劳动你来找。〃秋纹未及答言,只见紫鹃道:〃你快喝了茶去罢,人家都想了一天了。〃秋纹啐道:〃呸,好混账丫头!〃说的大家都笑了。宝玉起身才辞了出来。黛玉送到屋门口儿,紫鹃在台阶下站着,宝玉出去,才回房里来。

    却说宝玉回到怡红院中,进了屋子,只见袭人从里间迎出来,便问:〃回来了么?〃秋纹应道:〃二爷早来了,在林姑娘那边来着。〃宝玉道:〃今日有事没有?〃袭人道:〃事却没有。方才太太叫鸳鸯姐姐来吩咐我们:如今老爷发狠叫你念书,如有丫鬟们再敢和你玩笑,都要照着晴雯、司棋的例办。我想,服侍你一场,赚了这些言语,也没什么趣儿。〃说着,便伤起心来。宝玉忙道:〃好姐姐,你放心。我只好生念书,太太再不说你们了。我今儿晚上还要看书,明日师父叫我讲书呢。我要使唤,横竖有麝月、秋纹呢,你歇歇去罢。〃袭人道:〃你要真肯念书,我们服侍你,也是欢喜的。〃宝玉听了,赶忙吃了晚饭,就叫点灯,把念过的〃四书〃翻出来。只是从何处看起?翻了一本,看去章章里头似乎明白,细按起来,却不很明白。看着小注,又看讲章,闹到梆子下来了,自己想道:〃我在诗词上觉得很容易,在这个上头竟没头脑。〃便坐着呆呆的呆想。袭人道:〃歇歇罢,做工夫也不在这一时的。〃宝玉嘴里只管胡乱答应。麝月、袭人才服侍他睡下,两个才也睡了。及至睡醒一觉,听得宝玉炕上还是翻来覆去。袭人道:〃你还醒着呢么?你倒别混想了,养养神,明儿好念书。〃宝玉道:〃我也是这样想,只是睡不着。你来给我揭去一层被。〃袭人道:〃天气不热,别揭罢。〃宝玉道:〃我心里烦躁的很。〃自把被窝褪下来。袭人忙爬起来按住,把手去他头上一摸,觉得微微有些发烧。袭人道:〃你别动了,有些发烧了。〃宝玉道:〃可不是!〃袭人道:〃这是怎么说呢!〃宝玉道:〃不怕,是我心烦的原故。你别吵嚷,省得老爷知道了,必说我装病逃学,不然怎么病的这样巧。明儿好了,原到学里去,就完事了。〃袭人也觉得可怜,说道:〃我靠着你睡罢。〃便和宝玉捶了一回脊梁,不知不觉大家都睡着了。

    直到红日高升,方才起来,宝玉道:〃不好了,晚了!〃急忙梳洗毕,问了安,就往学里来了。代儒已经变着脸,说:〃怪不得你老爷生气,说你没出息。第二天你就懒惰,这是什么时候才来!〃宝玉把昨儿发烧的话说了一遍,方过去了,原旧念书。

    到了下晚,代儒道:〃宝玉,有一章书你来讲讲。〃宝玉过来一看,却是〃后生可畏〃章。宝玉心上说:〃这还好,幸亏不是‘学‘‘庸‘。〃问道:〃怎么讲呢?〃代儒道:〃你把节旨句子细细儿讲来。〃宝玉把这章先朗朗的念了一遍,说:〃这章书是圣人勉励后生,教他及时努力,不要弄到〃说到这里,抬头向代儒一瞧。代儒觉得了,笑了一笑道:〃你只管说,讲书是没有什么避忌的。《礼记》上说‘临文不讳‘,只管说,‘不要弄到‘什么?〃宝玉道:〃不要弄到老大无成。先将‘可畏‘二字激发后生的志气,后把‘不足畏‘二字警惕后生的将来。〃说罢,看着代儒。代儒道:〃也还罢了。串讲呢?〃宝玉道:〃圣人说,人生少时,心思才力,样样聪明能干,实在是可怕的。那里料得定他后来的日子不像我的今日。若是悠悠忽忽到了四十岁,又到五十岁,既不能够发达,这种人虽是他后生时像个有用的,到了那个时候,这一辈子就没有人怕他了。〃代儒笑道:〃你方才节旨讲的倒清楚,只是句子里有些孩子气。‘无闻‘二字不是不能发达做官的话。‘闻‘是实在自己能够明理见道,就不做官也是有‘闻‘了。不然,古圣贤有遁世不见知的,岂不是不做官的人,难道也是‘无闻‘么?‘不足畏‘是使人料得定,方与‘焉知‘的‘知‘字对针,不是‘怕‘的字眼。要从这里看出,方能入细。你懂得不懂得?〃宝玉道:〃懂得了。〃代儒道:〃还有一章,你也讲一讲。〃代儒往前揭了一篇,指给宝玉。宝玉看是〃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宝玉觉得这一章却有些刺心,便陪笑道:〃这句话没有什么讲头。〃代儒道:〃胡说!譬如场中出了这个题目,也说没有做头么?〃宝玉不得已,讲道:〃是圣人看见人不肯好德,见了色便好的了不得。殊不想德是性中本有的东西,人偏都不肯好他。至于那个色呢,虽也是从先天中带来,无人不好的。但是德乃天理,色是人欲,人那里肯把天理好的像人欲似的。孔子虽是叹息的话,又是望人回转来的意思。并且见得人就有好德的,好得终是浮浅,直要像色一样的好起来,那才是真好呢。〃代儒道:〃这也讲的罢了。我有句话问你:你既懂得圣人的话,为什么正犯着这两件病?我虽不在家中,你们老爷也不曾告诉我,其实你的毛病我却尽知的。做一个人,怎么不望长进?你这会儿正是‘后生可畏‘的时候,‘无闻‘‘不足畏‘全在你自己做去了。我如今限你一个月,把念过的旧书全要理清,再念一个月文章。以后我要出题目,叫你作文章了。如若懈怠,我是断乎不依的。自古道:‘成丨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丨人。‘你好生记着我的话。〃宝玉答应了,也只得天天按着功课干去。不提。

    且说宝玉上学之后,怡红院中甚觉清净闲暇。袭人倒可做些活计,拿着针线要绣个槟榔包儿,想着如今宝玉有了功课,丫头们可也没有饥荒了。早要如此,晴雯何至弄到没有结果?兔死狐悲,不觉滴下泪来。忽又想到自己终身本不是宝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宝玉的为人,却还拿得住,只怕娶了一个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素来看着贾母、王夫人光景及凤姐儿往往露出话来,自然是黛玉无疑了。那黛玉就是个多心人。想到此际,脸红心热,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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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针不知戳到那里去了,便把活计放下,走到黛玉处去探探她的口气。

    黛玉正在那里看书,见是袭人,欠身让坐。袭人也连忙迎上来问:〃姑娘这几天身子可大好了?〃黛玉道:〃那里能够,不过略硬朗些。你在家里做什么呢?〃袭人道:〃如今宝二爷上了学,房中一点事儿没有,因此来瞧瞧姑娘,说说话儿。〃说着,紫鹃拿茶来。袭人忙站起来道:〃妹妹坐着罢。〃因又笑道:〃我前儿听见秋纹说,妹妹背地里说我们什么来着。〃紫鹃也笑道:〃姐姐信她的话!我说宝二爷上了学,宝姑娘又隔断了,连香菱也不过来,自然是闷的。〃袭人道:〃你还提香菱呢!这才苦呢,撞着这位太岁奶奶,难为他怎么过!〃把手伸着两个指头道:〃说起来,比他还利害,连外头的脸面都不顾了。〃黛玉接着道:〃她也够受了,尤二姑娘怎么死了!〃袭人道:〃可不是。想来都是一个人,不过名分里头差些,何苦这样毒?外面名声也不好听。〃黛玉从不闻袭人背地里说人,今听此话有因,便说道:〃这也难说。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袭人道:〃做了旁边人,心里先怯了,那里倒敢去欺负人呢!〃

    说着,只见一个婆子在院里问道:〃这里是林姑娘的屋子么?那位姐姐在这里呢?〃雪雁出来一看,模模糊糊认得是薛姨妈那边的人,便问道:〃作什么?〃婆子道:〃我们姑娘打发来给这里林姑娘送东西的。〃雪雁道:〃略等等儿。〃雪雁进来回了黛玉,黛玉便叫领她进来。那婆子进来,请了安,且不说送什么,只是觑着眼瞧黛玉,看的黛玉脸上倒不好意思起来,因问道:〃宝姑娘叫你来送什么?〃婆子方笑着回道:〃我们姑娘叫给姑娘送了一瓶儿蜜饯荔枝来。〃回头又瞧见袭人,便问道:〃这位姑娘不是宝二爷屋里的花姑娘么?〃袭人笑道:〃妈妈怎么认得我?〃婆子笑道:〃我们只在太太屋里看屋子,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门,所以姑娘们都不大认得。姑娘们碰着到我们那边去,我们都模糊记得。〃说着,将一个瓶儿递给雪雁,又回头看看黛玉,因笑着向袭人道:〃怨不得我们太太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原来真是天仙似的。〃袭见她说话造次,连忙岔道:〃妈妈,你乏了,坐坐吃茶罢。〃那婆子笑嘻嘻的道:〃我们那里忙呢,都张罗琴姑娘的事呢。姑娘还有两瓶荔枝,叫给宝二爷送去。〃说着,颤颤巍巍告辞出去。黛玉虽恼这婆子方才冒撞,但因是宝钗使来的,也不好怎么样她。等她出了屋门,才说一声道:〃给你们姑娘道费心。〃那老婆子还只管嘴里咕咕哝哝的说:〃这样好模样儿,除了宝玉,什么人擎受的起?〃黛玉只装没听见。袭人笑道:〃怎么人到了老来,就是混说白道的,叫人听着又生气,又好笑。〃一时雪雁拿过瓶子来与黛玉看。黛玉道:〃我懒待吃,拿了搁起去罢。〃又说了一回话,袭人才去了。

    一时,晚妆将卸,黛玉进了套间,猛抬头看见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间老婆子的一番混话,甚是刺心。当此黄昏人静,千愁万绪,堆上心来。想起自己身子不牢,年纪又大了。看宝玉的光景,心里虽没别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见有半点意思。深恨父母在时,何不早定了这头婚姻。又转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时,别处定了婚姻,怎能够似宝玉这般人才心地,不如此时尚有可图。〃心内一上一下,辗转缠绵,竟像辘轳一般。叹了一回气,掉了几点泪,无情无绪,和衣倒下。

    不知不觉,只见小丫头走来说道:〃外面雨村贾老爷请姑娘。〃黛玉道:〃我虽跟他读过书,却不比男学生,要见我作什么?况且他和舅舅往来,从未提起我,也不便见的。〃因叫小丫头:〃回复‘身上有病不能出来‘,与我请安道谢就是了。〃小丫头道:〃只怕要与姑娘道喜,南京还有人来接。〃说着,又见凤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宝钗等都来笑道:〃我们一来道喜,二来送行。〃黛玉慌道:〃你们说什么话?〃凤姐道:〃你还装什么呆!你难道不知道林姑爷升了湖北的粮道,娶了一位继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着你撂在这里,不成事体,因托了贾雨村作媒,将你许了你继母的什么亲戚,还说是续弦,所以着人到这里来接你回去。大约一到家中,就要过去的,都是你继母作主。怕的是道儿上没有照应,还叫你琏二哥哥送去。〃说得黛玉一身冷汗。黛玉又恍惚父亲果在那里做官的样子,心上急着,硬说道:〃没有的事,都是凤姐姐混闹!〃只见邢夫人向王夫人使个眼色儿:〃她还不信呢,咱们走罢。〃黛玉含着泪道:〃二位舅母坐坐去。〃众人不言语,都冷笑而去。黛玉此时心中干急,又说不出来,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贾母在一处的似的,心中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还可救。〃于是两腿跪下去,抱着贾母的腰说道:〃老太太救我!我南边是死也不去的。况且有了继母,又不是我的亲娘。我是情愿跟着老太太一块儿的。〃但见老太太呆着脸儿笑道:〃这个不干我事。〃黛玉哭道:〃老太太,这是什么事呢。〃老太太道:〃续弦也好,倒多一副妆奁。〃黛玉哭道:〃我若在老太太跟前,决不使这里分外的闲钱,只求老太太救我。〃贾母道:〃不中用了。做了女人,终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终非了局。〃黛玉道:〃我在这里情愿自己做个奴婢过活,自做自吃,也是愿意。只求老太太作主。〃老太太总不言语。黛玉抱着贾母的腰哭道:〃老太太,你向来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紧急的时候怎么全不管!不要说我是你的外孙女儿,是隔了一层了,我的娘是你的亲生女儿,看我娘份上,也该护庇些。〃说着,撞在怀里痛哭,听见贾母道:〃鸳鸯,你来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他闹乏了。〃黛玉情知不是路了,求去无用,不如寻个自尽,站起来,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没有亲娘,便是外祖母与舅母姊妹们,平时何等待的好,可见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么独不见宝玉?或见一面,看他还有法儿?〃便见宝玉站在面前,笑嘻嘻地说:〃妹妹大喜呀!〃黛玉听了这一句话,越发急了,也顾不得什么了,把宝玉紧紧拉住说:〃好,宝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了!〃宝玉道:〃我怎么无情无义?你既有了人家儿,咱们各自干各自的了。〃黛玉越听越气,越没了主意,只得拉着宝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谁去?〃宝玉道:〃你要不去,就在这里住着。你原是许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们这里来。我待你是怎么样的,你也想想。〃黛玉恍惚又像果曾许过宝玉的,心内忽又转悲作喜,问宝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宝玉道:〃我说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说着,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见鲜血直流。黛玉吓得魂飞魄散,忙用手握着宝玉的心窝,哭道:〃你怎么做出这个事来,你先来杀了我罢!〃宝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给你瞧。〃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儿乱抓。黛玉又颤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宝玉痛哭。宝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说着,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拚命放声大哭。只听见紫鹃叫道:〃姑娘,姑娘,怎么魇住了?快醒醒儿,脱了衣服睡罢。〃黛玉一翻身,却原来是一场恶梦。

    喉间犹是哽咽,心上还是乱跳,枕头上已经湿透,肩背身心,但觉冰冷。想了一回:〃父亲死得久了,与宝玉尚未放定,这是从那里说起?〃又想梦中光景,无倚无靠,再真把宝玉死了,那可怎么样好?一时痛定思痛,神魂俱乱。又哭了一回,遍身微微的出了一点儿汗,扎挣起来,把外罩大袄脱了,叫紫鹃盖好了被窝,又躺下去。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只听得外面淅淅飒飒,又像风声,又像雨声。又停了一会子,又听得远远的吆呼声儿,却是紫鹃已在那里睡着,鼻息出入之声。自己扎挣着爬起来,围着被坐了一会。觉得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来,吹得寒毛直竖,便又躺下。正要朦胧睡去,听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儿的声儿,啾啾唧唧,叫个不住。那窗上的纸,隔着屉子,渐渐的透进清光来。

    黛玉此时已醒得双眸炯炯,一回儿咳嗽起来,连紫鹃都咳嗽醒了。紫鹃道:〃姑娘,你还没睡着么?又咳嗽起来了,想是着了风了。这会儿窗户纸发清了,也待好亮起来了。歇歇儿罢,养养神,别尽着想长想短的了。〃黛玉道:〃我何尝不要睡,只是睡不着。你睡你的罢。〃说了又嗽起来。紫鹃见黛玉这般光景,心中也自伤感,睡不着了。听见黛玉又嗽,连忙起来,捧着痰盒。这时天已亮了。黛玉道:〃你不睡了么?〃紫鹃笑道:〃天都亮了,还睡什么呢。〃黛玉道:〃既这样,你就把痰盒儿换了罢。〃紫鹃答应着,忙出来换了一个痰盒儿,将手里的这个盒儿放在桌上,开了套间门出来,仍旧带上门,放下撒花软帘,出来叫醒雪雁。开了屋门去倒那盒子时,只见满盒子痰,痰中好些血星,唬了紫鹃一跳,不觉失声道:〃嗳哟,这还了得!〃黛玉里面接着问是什么,紫鹃自知失言,连忙改说道:〃手里一滑,几乎撂了痰盒子。〃黛玉道:〃不是盒子里的痰有了什么?〃紫鹃道:〃没有什么。〃说着这句话时,心中一酸,那眼泪直流下来,声儿早已岔了。黛玉因为喉间有些甜腥,早自疑惑,方才听见紫鹃在外边诧异,这会子又听见紫鹃说话声音带着悲惨的光景,心中觉了八九分,便叫紫鹃:〃进来罢,外头看凉着。〃紫鹃答应了一声,这一声更比头里凄惨,竟是鼻中酸楚之音。黛玉听了,凉了半截。看紫鹃推门进来时,尚拿手帕拭眼。黛玉道:〃大清早起,好好的为什么哭?〃紫鹃勉强笑道:〃谁哭来,早起起,来眼睛里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时候更大罢,我听见咳嗽了大半夜。〃黛玉道:〃可不是,越要睡,越睡不着。〃紫鹃道:〃姑娘身上不大好,依我说,还得自己开解着些。身子是根本,俗语说的:‘留得青山在,依旧有柴烧。‘况这里自老太太、太太起,那个不疼姑娘。〃只这一句话,又勾起黛玉的梦来。觉得心头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变,紫鹃连忙端着痰盒,雪雁捶着脊梁,半日才吐出一口痰来。痰中一缕紫血,簌簌乱跳。紫鹃、雪雁脸都唬黄了。两个旁边守着,黛玉便昏昏躺下。紫鹃看着不好,连忙努嘴叫雪雁叫人去。

    雪雁才出屋门,只见翠缕、翠墨两个人笑嘻嘻的走来。翠缕便道:〃林姑娘怎么这早晚还不出门?我们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景儿呢。〃雪雁连忙摆手儿,翠缕、翠墨二人倒都吓了一跳,说:〃这是什么原故?〃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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