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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61 部分阅读
    小红微微一笑,才接过来,说道:〃谁要你这些东西!算什么呢?〃说了这句话,把脸又飞红了。贾芸也笑道:〃我也不是为东西,况且那东西也算不了什么。〃说着话儿,两个已走到二门口。贾芸把下剩的仍旧揣在怀内。小红催着贾芸道:〃你先去罢,有什么事情,只管来找我。我今日在这院里了,又不隔手。〃贾芸点点头儿,说道:〃二奶奶太利害,我可惜不能长来。刚才我说的话,你横竖心里明白,得了空儿,再告诉你罢。〃小红满脸羞红,说道:〃你去罢,明儿也长来走走。谁叫你和她生疏呢?〃贾芸道:〃知道了。〃贾芸说着,出了院门。这里小红站在门口,怔怔的看他去远了,才回来了。

    却说凤姐在房中吩咐预备晚饭,因又问道:〃你们熬了粥了没有?〃丫鬟们连忙去问,回来回道:〃预备了。〃凤姐道:〃你们把那南边来的糟东西,弄一两碟来罢。〃秋桐答应了,叫丫头们伺候。平儿走来笑道:〃我倒忘了,今儿晌午,奶奶在上头老太太那边的时候,水月庵的师父打发人来,要向奶奶讨两瓶南小菜,还要支用几个月的月银,说是身上不受用。我问那道婆来着:‘师父怎么不受用?‘他说:‘四五天了,前儿夜里,因那些小沙弥、小道士里头有几个女孩子,睡觉没有吹灯,她说了几次不听。那一夜看见他们三更以后灯还点着呢,她便叫他们吹灯,个个都睡着了,没有人答应,只得自己亲自起来给他们吹灭了。回到炕上,只见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坐在炕上。她赶着问是谁,那里把一根绳子往她脖子上一套,她便叫起人来。众人听见,点上灯火一齐赶来,已经躺在地下,满口吐白沫子,幸亏救醒了。此时还不能吃东西,所以叫来寻些小菜儿的。我因奶奶不在房中,不便给她。我说:‘奶奶此时没有空儿,在上头呢,回来告诉。‘便打发她回去了。才刚听见说起南菜,方想起来了,不然就忘了。〃凤姐听了,呆了一呆,说道:〃南菜不是还有呢,叫人送些去就是了。那银子过一天叫芹哥来领就是了。〃又见小红进来回道:〃才刚二爷差人来,说是今晚城外有事,不能回来,先通知一声。〃凤姐道:〃是了。〃

    说着,只听见小丫头从后面喘吁吁的嚷着,直跑到院子里来。外面平儿接着,还有几个丫头们,咕咕唧唧的说话。凤姐道:〃你们说什么呢?〃平儿道:〃小丫头子有些胆怯,说鬼话。〃凤姐叫那一个小丫头进来,问道:〃什么鬼话?〃那丫头道:〃我才刚到后边去叫打杂儿的添煤,只听得三间空屋子里哗喇哗喇的响,我还道是猫儿耗子,又听得‘嗳‘的一声,像个人出气儿的似的。我害怕,就跑回来了。〃凤姐骂道:〃胡说!我这里断不兴说神说鬼,我从来不信这些个话。快滚出去罢!〃那小丫头出去了。凤姐便叫彩明将一天零碎日用账对过一遍,时已将近二更。大家又歇了一回,略说些闲话,遂叫各人安歇去罢。凤姐也睡下了。

    将近三更,凤姐似睡不睡,觉得身上寒毛一乍,自己惊醒了。越躺着越发起渗来,因叫平儿、秋桐过来作伴。二人也不解何意。那秋桐本来不顺凤姐,后来贾琏因尤二姐之事,不大爱惜她了,凤姐又笼络她,如今倒也安静,只是心里比平儿差多了,外面情儿。今见凤姐不受用,只得端上茶来。凤姐喝了一口,道:〃难为你,睡去罢,只留平儿在这里就够了。〃秋桐却要献殷勤儿,因说道:〃奶奶睡不着,倒是我们两个轮流坐坐也使得。〃凤姐一面说,一面睡着了。平儿、秋桐看见凤姐已睡,只听得远远的鸡叫了,二人方都穿著衣服略躺了一躺,就天亮了,连忙起来服侍凤姐梳洗。

    凤姐因夜中之事,心神恍惚不宁,只是一味要强,仍然扎挣起来。正坐着纳闷,忽听个小丫头子在院里问道:〃平姑娘在屋里么?〃平儿答应了一声,那小丫头掀起帘子进来,却是王夫人打发过来,来找贾琏,说:〃外头有人回要紧的官事。老爷才出了门,太太叫快请二爷过去呢。〃凤姐听见,唬了一跳。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词蛇影杯弓颦卿绝粒

    却说凤姐正自起来纳闷,忽听见小丫头这话,又唬了一跳,连忙问道:〃什么官事?〃小丫头道:〃也不知道。刚才二门上小厮回进来,回老爷有要紧的官事,所以太太叫我请二爷来了。〃凤姐听是工部里的事,才把心略略的放下,因说道:〃你回去回太太,就说二爷昨日晚上出城有事,没有回来。打发人先回珍大爷去罢。〃那丫头答应着去了。

    一时,贾珍过来,见了部里的人,问明了,进来见了王夫人,回道:〃部中来报,昨日总河奏到,河南一带决了河口,湮没了几府州县。又要开销国帑,修理城工。工部司官又有一番照料。所以部里特来报知老爷的。〃说完退出,及贾政回家来,回明。从此,直到冬间,贾政天天有事,常在衙门里。宝玉的功课也渐渐松了,只是怕贾政觉察出来,不敢不常在学房里去念书,连黛玉处也不敢常去。

    那时已到十月中旬,宝玉起来,要往学房中去。这日天气陡寒?,只见袭人早已打点出一包衣服,向宝玉道:〃今日天气很冷,早晚宁使暖些。〃说着,把衣服拿出来给宝玉挑了一件穿。又包了一件,叫小丫头拿出,交给茗烟,嘱咐道:〃天气凉,二爷要换时,好生预备着。〃茗烟答应了,抱着毡包,跟着宝玉自去。

    宝玉到了学房中,做了自己的功课,忽听得纸窗〃呼喇喇〃一派风声。代儒道:〃天气又发冷。〃把风门推开一看,只见西北上一层层的黑云,渐渐往东南扑上来。茗烟走进来回宝玉道:〃二爷,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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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了,再添些衣服罢。〃宝玉点点头儿。只见茗烟拿进一件衣服来,宝玉不看则已,看了时,神已痴了。那些小学生都巴着眼瞧。却原是晴雯所补的那件雀金裘。宝玉道:〃怎么拿这一件来!是谁给你的?〃茗烟道:〃是里头姑娘们包出来的。〃宝玉道:〃我身上不大冷,且不穿呢,包上罢。〃代儒只当宝玉可惜这件衣服,却也心里喜他知道俭省。茗烟道:〃二爷穿上罢,着了凉,又是奴才的不是了。二爷只当疼奴才罢。〃宝玉无奈,只得穿上,呆呆的对著书坐着。代儒也只当他看书,不甚理会。晚间放学时,宝玉便往代儒托病告假一天。代儒本来上年纪的人,也不过伴着几个孩子解闷儿,时常也八病九痛的,乐得去一个,少操一日心。况且明知贾政事忙,贾母溺爱,便点点头儿。

    宝玉一径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也是这样说,自然没有不信的。略坐一坐,便回园中去了。见了袭人等,也不似往日有说有笑的,便和衣躺在炕上。袭人道:〃晚饭预备下了,这会儿吃,还是等一等儿?〃宝玉道:〃我不吃了,心里不舒服。你们吃去罢。〃袭人道:〃那么着,你也该把这件衣服换下来了,那个东西那里禁得住揉搓。〃宝玉道:〃不用换。〃袭人道:〃倒也不但是娇嫩物儿,你瞧瞧那上头的针线,也不该这么遭塌他呀。〃宝玉听了这话,正碰在他心坎儿上,叹了一口气道:〃那么着,你就收拾起来,给我包好了。我也总不穿他了。〃说着,站起来脱下。袭人才过来接时,宝玉已经自己叠起。袭人道:〃二爷怎么今日这样勤谨起来了?〃宝玉也不答言,叠好了,便问:〃包这个的包袱呢?〃麝月连忙递过来,让他自己包好,回头却和袭人挤着眼儿笑。宝玉也不理会,自己坐着,无精打彩。猛听架上钟响,自己低头看了看表,针已指到酉初二刻了。一时,小丫头点上灯来。袭人道:〃你不吃饭,喝一口粥儿罢。别净饿着,看仔细饿上虚火来,那又是我们的累赘了。〃宝玉摇摇头儿,说:〃不大饿,强吃了倒不受用。〃袭人道:〃既这么着,就索性早些歇着罢。〃于是袭人、麝月铺设好了,宝玉也就歇下。翻来覆去只睡不着,将及黎明,反朦胧睡去,不一顿饭时,早又醒了。

    此时袭人、麝月也都起来。袭人道:〃昨夜听着你翻腾到五更多,我也不敢问你。后来我就睡着了,不知到底你睡着了没有?〃宝玉道:〃也睡了一睡,不知怎么就醒了。〃袭人道:〃你没有什么不受用?〃宝玉道:〃没有,只是心上发烦。〃袭人道:〃今日学房里去不去?〃宝玉道:〃我昨儿已经告了一天假了,今儿我要想园里逛一天,散散心,只是怕冷。你叫她们收拾一间房子,备下一炉香,搁下纸墨笔砚。你们只管干你们的,我自己静坐半天才好。别叫她们来搅我。〃麝月接着道:〃二爷要静静儿的用功夫,谁敢来搅!〃袭人道:〃这么着很好,也省得着了凉。自己坐坐,心神也不散。〃因又问:〃你既懒待吃饭,今日吃什么?早说,好传给厨房里去。〃宝玉道:〃还是随便罢,不必闹的大惊小怪的。倒是要几个果子搁在那屋里,借点果子香。〃袭人道:〃那个屋里好?别的都不大干净,只有晴雯起先住的那一间,因一向无人,还干净,就是清冷些。〃宝玉道:〃不妨,把火盆挪过去就是了。〃袭人答应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端了一个茶盘儿,一个碗,一双牙箸,递给麝月,道:〃这是刚才花姑娘要的,厨房里老婆子送了来了。〃麝月接了一看,却是一碗燕窝汤,便问袭人道:〃这是姐姐要的么?〃袭人笑道:〃昨夜二爷没吃饭,又翻腾了一夜,想来今日早起心里必是发空的,所以我告诉小丫头们,叫厨房里作了这个来的。〃袭人一面叫小丫头放桌儿,麝月打发宝玉喝了,漱了口。只见秋纹走来,说道:〃那屋里已经收拾妥了,但等着一时炭劲过了,二爷再进去罢。〃宝玉点头,只是一腔心事,懒怠说话。

    一时,小丫头来请,说:〃笔砚都安放妥当了。〃宝玉道:〃知道了。〃又一个小丫头回道:〃早饭得了。二爷在那里吃?〃宝玉道:〃就拿了来罢,不必累赘了。〃小丫头答应了自去。一时端上饭来,宝玉笑了一笑,向袭人、麝月道:〃我心里闷得很,自己吃只怕又吃不下去,不如你们两个同我一块儿吃,或者吃的香甜,我也多吃些。〃麝月笑道:〃这是二爷的高兴,我们可不敢。〃袭人道:〃其实也使得,我们一处喝酒,也不止今日。只是偶然替你解闷儿还使得,若认真这样,还有什么规矩体统呢。〃说着,三人坐下。宝玉在上首,袭人、麝月两个打横陪着。吃了饭,小丫头端上漱口茶,两个看着撤了下去。宝玉因端着茶,默默如有所思,又坐了一坐,便问道:〃那屋里收拾妥了么?〃麝月道:〃头里就回过了,这回子又问。〃

    宝玉略坐了一坐,便过这间屋子来。亲自点了一炷香,摆上些果品,便叫人出去,关上了门。外面袭人等都静悄无声。宝玉拿了一幅泥金角花的粉红笺出来,口中祝了几句,便提起笔来写道:

    〃怡红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几来飨。〃

    其词云: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躯命实时休。孰与话轻柔?东逝水,无复向西流。想象更无怀梦草,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

    写毕,就在香上点个火,焚化了。静静儿等着,直待一炷香点尽了,才开门出来。

    袭人道:〃怎么出来了?想来又闷的慌了。〃宝玉笑了一笑,假说道:〃我原是心里烦,才找个地方儿静坐坐儿。这会子好了,还要外头走走去呢。〃说着,一径出来,到了潇湘馆中,在院里问道:〃林妹妹在家里呢么?〃紫鹃接应道:〃是谁?〃掀帘看时,笑道:〃原来是宝二爷。姑娘在屋里呢,请二爷到屋里坐着。〃宝玉同着紫鹃走进来。黛玉却在里间呢,说道:〃紫鹃,请二爷屋里坐罢。〃宝玉走到里间门口,看见新写的一付紫墨色泥金云龙笺的小对,上写着:〃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宝玉看了,笑了一笑,走入门去,笑问道:〃妹妹做什么呢?〃黛玉站起来,迎了两步,笑着让道:〃请坐。我在这里写经,只剩得两行了,等写完了再说话儿。〃因叫雪雁倒茶。宝玉道:〃你别动,只管写。〃说着,一面看见中间挂着一幅单条,上面画着一个嫦娥,带着一个侍者;又一个女仙,也有一个侍者,捧着一个长长儿的衣囊似的,二人身边略有些云护,别无点缀。全仿李龙眠白描笔意,上有〃斗寒图〃三字,用八分书写着。宝玉道:〃妹妹这幅《斗寒图》可是新挂上的?〃黛玉道:〃可不是。昨日她们收拾屋子,我想起来,拿出来叫她们挂上的。〃宝玉道:〃是什么出处?〃黛玉笑道:〃眼前熟的很的,还要问人。〃宝玉笑道:〃我一时想不起,妹妹告诉我罢。〃黛玉道:〃岂不闻‘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宝玉道:〃是啊,这个实在新奇雅致,却好此时拿出来挂。〃说着,又东瞧瞧,西走走。

    雪雁沏了茶来,宝玉吃着。又等了一会子,黛玉经才写完,站起来道︰〃简慢了。〃宝玉笑道:〃妹妹还是这么客气。〃但见黛玉身上穿著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别无花朵,腰下击着杨妃色绣花绵裙。真比如:

    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

    宝玉因问道:〃妹妹这两日弹琴来着没有?〃黛玉道:〃两日没弹了。因为写字,已经觉得手冷,那里还去弹琴。〃宝玉道:〃不弹也罢了。我想琴虽是清高之品,却不是好东西,从没有弹琴里弹出富贵寿考来的,只有弹出忧思怨乱来的。再者,弹琴也得心里记谱,未免费心。依我说,妹妹身子又单弱,不操这心也罢了。〃黛玉抿着嘴儿笑。宝玉指着壁上道:〃这张琴可就是么?怎么这么短?〃黛玉笑道:〃这张琴不是短,因我小时学抚的时候,别的琴都够不着,因此特地做起来的。虽不是焦尾枯桐,这鹤山凤尾,还配得齐整,龙池雁足,高下还相宜。你看这断纹,不是牛旄似的么?所以音韵也还清越。〃宝玉道:〃妹妹这几天来做诗没有?〃黛玉道:〃自结社以后没大作。〃宝玉笑道:〃你别瞒我!我听见你吟的什么‘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你搁在琴里,觉得音响分外的响亮。有的没有?〃黛玉道:〃你怎么听见了?〃宝玉道:〃我那一天从蓼风轩来听见的,又恐怕打断你的清韵,所以静听了一会,就走了。我正要问你:前路是平韵,到末了儿忽转了仄韵,是个什么意思?〃黛玉道:〃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里就到那里,原没有一定的。〃宝玉道:〃原来如此。可惜我不知音,枉听了一会子。〃黛玉道:〃古来知音人能有几个?〃宝玉听了,又觉得出言冒失了,又怕寒了黛玉的心。坐了一坐,心里像有许多话,却再无可讲的。黛玉因方才的话也是冲冲而出,此时回想,觉得太冷淡些,也就无话。宝玉一发打量黛玉设疑,遂讪讪地站起来,说道:〃妹妹坐着罢。我还要到三妹妹那里瞧瞧去呢。〃黛玉道:〃你若是见了三妹妹,替我问候一声罢。〃宝玉答应着,便出来了。

    黛玉送至屋门口,自己回来闷闷的坐着,心里想道:〃宝玉近来说话,半吐半吞,忽冷忽热,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正想着,紫鹃走来道:〃姑娘,经不写了?我把笔砚都收好了?〃黛玉道:〃不写了,收起去罢。〃说着,自己走到里间屋里床上歪着,慢慢的细想。紫鹃进来问道:〃姑娘喝碗茶罢?〃黛玉道:〃不喝呢。我略歪歪儿,你们自己去罢。〃

    紫鹃答应着出来,只见雪雁一个人在那里发呆。紫鹃走到她跟前问道:〃你这会子也有了什么心事了么?〃雪雁只顾发呆,倒被她唬了一跳,因说道:〃你别嚷,今日我听见了一句话,我告诉你听,奇不奇。你可别言语。〃说着,往屋里努嘴儿。因自己先行,点着头儿叫紫鹃同她出来,到门外平台底下,悄悄儿的道:〃姐姐你听见了么?宝玉定了亲了!〃紫鹃听见,唬了一跳,说道:〃这是那里来的话?只怕不真罢。〃雪雁道:〃怎么不真!别人大概都知道,就只咱们没听见。〃紫鹃道:〃你是那里听来的?〃雪雁道:〃我听见侍书说的,是个什么知府家,家资也好,人才也好。〃

    紫鹃正听时,只听得黛玉咳嗽了一声,似乎起来的光景。紫鹃恐怕她出来听见,便拉了雪雁摇摇手儿,往里望望,不见动静,才又悄悄儿的问道:〃她到底怎么说来?〃雪雁道:〃前儿不是叫我到三姑娘那里去道谢吗,三姑娘不在屋里,只有侍书在那里。大家坐着,无意中说起宝二爷的淘气来,她说宝二爷怎么好,只会玩儿,全不像大人的样子,已经说亲了,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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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呆头呆脑。我问她定了没有,她说是定了,是个什么王大爷做媒的。那王大爷是东府里的亲戚,所以也不用打听,一说就成了。〃紫鹃侧着头想了一想,〃这句话奇!〃又问道:〃怎么家里没有人说起?〃雪雁道:〃侍书也说的,是老太太的意思。若一说起,恐怕宝玉野了心,所以都不提起。侍书告诉了我,又叮嘱千万不可露风,说出来,只道是我多嘴。〃把手往里一指,〃所以她面前也不提。今日是你问起,我不犯瞒你。〃

    正说到这里,只听鹦鹉叫唤,学着说:〃姑娘回来了,快倒茶来!〃倒把紫鹃、雪雁吓了一跳,回头并不见有人,便骂了鹦鹉一声,走进屋内。只见黛玉喘吁吁的刚坐在椅子上。紫鹃搭讪着问茶问水。黛玉问道:〃你们两个那里去了?再叫不出一个人来。〃说着,便走到炕边,将身子一歪,仍旧倒在炕上,往里躺下,叫把帐子撩下。紫鹃、雪雁答应出去。她两个心里疑惑方才的话只怕被她听了去了,只好大家不提。谁知黛玉一腔心事,又窃听了紫鹃、雪雁的话,虽不很明白,已听得了七八分,如同将身撂在大海里一般。思前想后,竟应了前日梦中之谶。千愁万恨,堆上心来。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见了意外的事情,那时反倒无趣。又想到自己没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后,把身子一天一天的遭塌起来,一年半载,少不得身登清净。打定了主意,被也不盖,衣也不添,竟是合眼装睡。紫鹃和雪雁来伺候几次,不见动静,又不好叫唤。晚饭都不吃。点灯已后,紫鹃掀开帐子,见已睡着了,被窝都蹬在脚后。怕她着了凉,轻轻儿拿来盖上。黛玉也不动,单待她出去,仍然褪下。那紫鹃只管问雪雁:〃今儿的话,到底是真的是假的?〃雪雁道:〃怎么不真!〃紫鹃道:〃侍书怎么知道的?〃雪雁道:〃是小红那里听来的。〃紫鹃道:〃头里咱们说话,只怕姑娘听见了,你看刚才的神情,大有原故。今日以后,咱们倒别提这件事了。〃说着,两个人也收拾要睡。紫鹃进来看时,只见黛玉被窝又蹬下来,复又给他轻轻盖上。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黛玉清早起来,也不叫人,独自一个呆呆的坐着。紫鹃醒来,看见黛玉已起,便惊问道:〃姑娘怎么这么早?〃黛玉道:〃可不是,睡得早,所以醒得早。〃紫鹃连忙起来,叫醒雪雁,伺候梳洗。那黛玉对着镜子,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泪珠儿断断连连,早已湿透了罗帕。正是:

    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紫鹃在旁也不敢劝,只怕倒把闲话勾引旧恨来。迟了好一会,黛玉才随便梳洗了,那眼中泪渍,终是不干。又自坐了一会,叫紫鹃道:〃你把藏香点上。〃紫鹃道:〃姑娘,你睡也没睡得几时,如何点香?不是要写经?〃黛玉点点头儿。紫鹃道:〃姑娘今日醒得太早,这会子又写经,只怕太劳神了罢。〃黛玉道:〃不怕,早完了早好!况且我也并不是为经,倒借着写字解解闷儿。以后你们见了我的字迹,就算见了我的面儿了。〃说着,那泪直流下来。紫鹃听了这话,不但不能再劝,连自己也掌不住滴下泪来。

    原来黛玉立定主意,自此以后,有意糟蹋身子,茶饭无心,每日渐减下来。宝玉下学时,也常抽空问候,只是黛玉虽有万千言语,自知年纪已大,又不便似小时可以柔情挑逗,所以满腔心事,只是说不出来。宝玉欲将实言安慰,又恐黛玉生嗔,反添病症。两个人见了面,只得用浮言劝慰,真真是亲极反疏了。

    那黛玉虽有贾母、王夫人等怜恤,不过请医调治,只说黛玉常病,那里知她的心病。紫鹃等虽知其意,也不敢说。从此,一天一天的减,到半月之后,肠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间听见的话,都似宝玉娶亲的话,看见怡红院中的人,无论上下,也像宝玉娶亲的光景。薛姨妈来看,黛玉不见宝钗,越发起疑心,索性不要人来看望,也不肯吃药,只要速死。睡梦之中,常听见有人叫〃宝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绝粒,粥也不喝,恹恹一息,垂毙殆尽。未知黛玉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

    失绵衣贫女耐嗷嘈送果品小郎惊叵测

    却说黛玉自立意自戕之后,渐渐不支,一日竟至绝粒。从前十几天内,贾母等轮流看望,她有时还说几句话,这两日索性不大言语。心里虽有时昏晕,却也有时清楚。贾母等见她这病不似无因而起,也将紫鹃、雪雁盘问过两次,两个哪里敢说。便是紫鹃欲向侍书打听消息,又怕越闹越真,黛玉更死得快了,所以见了侍书,毫不提起。那雪雁是她传话弄出这样缘故来,此时恨不得长出百十个嘴来说〃我没说〃,自然更不敢提起。到了这一天黛玉绝粒之日,紫鹃料无指望了,守着哭了会子,因出来偷向雪雁道:〃你进屋里来,好好儿的守着她。我去回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去,今日这个光景,大非往常可比了。〃雪雁答应,紫鹃自去。

    这里雪雁正在屋里伴着黛玉,见她昏昏沉沉,小孩子家那里见过这个样儿,只打量如此便是死的光景了,心中又痛又怕,恨不得紫鹃一时回来才好。正怕着,只听窗外脚步走响,雪雁知是紫鹃回来,才放下心了,连忙站起来,掀着里间帘子等她。只见外面帘子响处,进来了一个人,却是侍书。那侍书是探春打发来看黛玉的,见雪雁在那里掀着帘子,便问道:〃姑娘怎么样?〃雪雁点点头儿,叫她进来。侍书跟进来,见紫鹃不在屋里,瞧了瞧黛玉,只剩得残喘微延,唬的惊疑不止,因问:〃紫鹃姐姐呢?〃雪雁道:〃告诉上屋里去了。〃

    那雪雁此时只打量黛玉心中一无所知了,又见紫鹃不在面前,因悄悄的拉了侍书的手问道:〃你前日告诉我说的什么王大爷给这里宝二爷说了亲,是真话么?〃侍书道:〃怎么不真!〃雪雁道:〃多早晚放定的?〃侍书道:〃那里就放定了呢!那一天我告诉你时,是我听见小红说的。后来我到二奶奶那边去,二奶奶正和平姐姐说呢,说那都是门客们借着这个事讨老爷的喜欢,往后好拉拢的意思。别说大太太说不好,就是大太太愿意,说那姑娘好,那大太太眼里看的出什么人来!再者,老太太心里早有了人了,就在咱们园子里的。大太太那里摸的着底呢。老太太不过因老爷的话,不得不问问罢咧。又听见二奶奶说,宝玉的事,老太太总是要亲上作亲的,凭谁来说亲,横竖不中用。〃雪雁听到这里,也忘了神了,因说道:〃这是怎么说!白白的送了我们这一位的命了!〃侍书道:〃这是从那里说起?〃雪雁道:〃你还不知道呢!前日都是我和紫鹃姐姐说来着,这一位听见了,就弄到这步田地了。〃侍书道:〃你悄悄儿的说罢,看仔细她听见了。〃雪雁道:〃人事都不省了,瞧瞧罢,左不过在这一两天了。〃正说着,只见紫鹃掀帘进来说:〃这还了得!你们有什么话,还不出去说,还在这里说!索性逼死她就完了。〃侍书道:〃我不信有这样奇事。〃紫鹃道:〃好姐姐,不是我说,你又该恼了。你懂得什么呢!懂得也不传这些舌了。〃

    这里三个人正说着,只听黛玉忽然又嗽了一声。紫鹃连忙跑到炕沿前站着,侍书、雪雁也都不言语了。紫鹃弯着腰,在黛玉身后轻轻问道:〃姑娘,喝口水罢?〃黛玉微微答应了一声。雪雁连忙倒了半钟滚白水,紫鹃接了托着,侍书也走近前来。紫鹃和她摇头儿,不叫她说话,侍书只得咽住了。站了一回,黛玉又嗽了一声。紫鹃趁势问道:〃姑娘,喝水呀?〃黛玉又微微应了一声,那头似有欲抬之意,那里抬得起。紫鹃爬上炕去,爬在黛玉旁边,端着水,试了冷热,送到唇边,扶了黛玉的头,就到碗边,喝了一口。紫鹃才要拿时,黛玉意思还要喝一口,紫鹃便托着那碗不动。黛玉又喝了一口,摇摇头儿,不喝了,喘了一口气,仍旧躺下。半日,微微睁眼,说道:〃刚才说话不是侍书么?〃紫鹃答应道:〃是。〃侍书尚未出去,因连忙过来问候。黛玉睁眼看了,点点头儿,又歇了一歇,说道:〃回去问你姑娘好罢。〃侍书见这番光景,只当黛玉嫌烦,只得悄悄的退出去了。

    原来那黛玉虽则病势沉重,心里却还明白。起先侍书、雪雁说话时,她也模糊听见了一半句,却只作不知,也因实无精神答理。及听了雪雁、侍书的话,才明白过前头的事情原是议而未成的,又兼侍书说是凤姐说的,老太太的主意亲上作亲,又是园中住着的,非自己而谁?因此一想,阴极阳生,心神顿觉清爽许多,所以才喝了两口水,又要想问侍书的话。恰好贾母、王夫人、李纨、凤姐听见紫鹃之言,都赶着来看。黛玉心中疑团已破,自然不似先前寻死之意了。虽身体软弱,精神短少,却也勉强答应一两句了。凤姐因叫过紫鹃问道:〃姑娘也不至这样,这是怎么说,你这样唬人。〃紫鹃道:〃实在头里看着不好,才敢去告诉的,回来见姑娘竟好了许多,也就怪了。〃贾母笑道:〃你也别怪她,她懂得什么。看见不好就言语,这倒是她明白的地方,小孩子家不嘴懒脚懒就好。〃说了一回,贾母等料着无妨,也就去了。正是:

    心病终须心药治,解铃还是击铃人。

    不言黛玉病渐减退,且说雪雁、紫鹃背地里都念佛。雪雁向紫鹃说道:〃亏她好了,只是病的奇怪,好的也奇怪。〃紫鹃道:〃病的倒不怪,就只好的奇怪。想来宝玉和姑娘必是姻缘。人家说的‘好事多磨‘,又说道‘是姻缘棒打不回‘。这样看起来,人心天意,他们两个竟是天配的了。再者,你想那一年,我说了林姑娘要回南去,把宝玉没急死了,闹得家翻宅乱。如今一句话,又把这一个弄得死去活来。可不说的三生石上百年前结下的么?〃说着,两个悄悄的抿着嘴笑了一回。雪雁又道:〃幸亏好了。咱们明儿再别说了,就是宝玉娶了别的人家儿的姑娘,我亲见他在那里结亲,我也再不露一句话了。〃紫鹃笑道:〃这就是了。〃不但紫鹃和雪雁在私下里讲究,就是众人也都知道黛玉的病也病得奇怪,好也好得奇怪,三三两两,唧唧哝哝议论着。不多几时,连凤姐儿也知道了,邢、王二夫人也有些疑惑,倒是贾母略猜着了八九。

    那时正值邢、王二夫人、凤姐等在贾母房中说闲话,说起黛玉的病来。贾母道:〃我正要告诉你们,宝玉和林丫头是从小儿在一处的,我只说小孩子们,怕什么?以后时常听得林丫头忽然病,忽然好,都为有了些知觉了。所以我想他们若尽着搁在一块儿,毕竟不成体统。你们怎么说?〃王夫人听了,便呆了一呆,只得答应道:〃林姑娘是个有心计儿的。至于宝玉,呆头呆恼,不避嫌疑是有的。看起外面,却还都是个小孩儿形象。此时若忽然或把那一个分出园外,不是倒露了什么痕迹了么?古来说的:‘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老太太想,倒是赶着把他们的事办办也罢了。〃贾母皱了一皱眉,说道:〃林丫头的乖僻,虽也是她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是这样。但林姑娘也得给她说了人家儿才好,不然,女孩儿家长大了,那个没有心事?倘或真与宝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宝玉定下宝丫头,那倒不成事了。〃贾母道:〃自然先给宝玉娶了亲,然后给林丫头说人家,再没有先是外人后是自己的。况且林丫头年纪到底比宝玉小两岁。依你们这样说,倒是宝玉定亲的话,不许叫他知道倒罢了。〃凤姐便吩咐众丫头们道:〃你们听见了?宝二爷定亲的话,不许混吵嚷;若有多嘴的,堤防着她的皮!〃贾母又向凤姐道:〃凤哥儿,你如今自从身上不大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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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大管园里的事了。我告诉你,须得经点儿心。不但这个,就像前年那些人喝酒耍钱,都不是事。你还精细些,少不得多分点心儿,严紧严紧他们才好。况且我看他们也就只还服你。〃凤姐答应了。娘儿们又说了一回话,方各自散了。

    从此,凤姐常到园中照料。一日,刚走进大观园,到了紫菱洲畔,只听见一个老婆子在那里嚷。凤姐走到跟前,那婆子才瞧见了,早垂手侍立,口里请了安。凤姐道:〃你在这里闹什么?〃婆子道:〃蒙奶奶们派我在这里看守花果,我也没有差错,不料邢姑娘的丫头说我们是贼。〃凤姐道:〃为什么呢?〃婆子道:〃昨儿我们家的黑儿跟着我到这里玩了一回,她不知道,又往邢姑娘那边去瞧了一瞧,我就叫她回去了。今儿早起听见她们丫头说,丢了东西了。我问她丢了什么,她就问起我来了。〃凤姐道:〃问了你一声,也犯不着生气呀。〃婆子道:〃这里园子,到底是奶奶家里的,并不是她们家里的。我们都是奶奶派的,贼名儿怎么敢认呢?〃凤姐照脸啐了一口,厉声道:〃你少在我跟前唠唠叨叨的!你在这里照看,姑娘丢了东西,你们就该问哪,怎么说出这些没道理的话来!把老林叫了来,撵出她去!〃丫头们答应了。

    只见邢岫烟赶忙出来,迎着凤姐陪笑道:〃这使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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