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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71 部分阅读
    西平王爷到了。〃贾政慌忙去接,已见王爷进来。赵堂官抢上去请了安,便说:〃王爷已到,随来各位老爷就该带领府役把守前后门。〃众官应了出去。贾政等知事不好,连忙跪接。西平郡王用两手扶起,笑嘻嘻的说道:〃无事不敢轻造,有奉旨交办事件,要赦老接旨。如今满堂中筵席未散,想有亲友在此未便,且请众位府上亲友各散,独留本宅的人听候。〃赵堂官回说:〃王爷虽是恩典,但东边的事,这位王爷办事认真,想是早已封门。〃众人知是两府干系,恨不能脱身。只见王爷笑道:〃众位只管就请,叫人来给我送出去,告诉锦衣府的官员说,这都是亲友,不必盘查,快快放出。〃那些亲友听见,就一溜烟如飞的出去了。独有贾赦、贾政一干人,唬得面如土色,满身发颤。

    不多一回,只见进来无数番役,各门把守,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乱走。赵堂官便转过一副脸来,回王爷道:〃请爷宣旨意,就好动手。〃这些番役却撩衣勒臂,专等旨意。西平王慢慢的说道:〃小王奉旨,带领锦衣府赵全来查看贾赦家产。〃贾赦等听见,俱俯伏在地。王爷便站在上头说:〃有旨意:‘贾赦交通外官,依势凌弱,辜负朕恩,有忝祖德,着革去世职。钦此。‘〃赵堂官一叠声叫:〃拿下贾赦,其余皆看守。〃维时,贾赦、贾政、贾琏、贾珍、贾蓉、贾蔷、贾芝、贾兰俱在,惟宝玉假说有病,在贾母那边打闹,贾环本来不大见人的,所以就将现在几人看住。赵堂官即叫他的家人传齐司员,带同番役,分头按房,抄查登账。这一言不打紧,唬得贾政上下人等面面相看,喜得番役家人摩拳擦掌,就要往各处动手。西平王道:〃闻得赦老与政老同房各爨的,理应遵旨查看贾赦的家资,其余且按房封锁,我们覆旨去,再候定夺。〃赵堂官站起来说:〃回王爷,贾赦、贾政并未分家,闻得他侄儿贾琏现在承总管家,不能不尽行查抄。〃西平王听了,也不言语。赵堂官便说:〃贾琏、贾赦两处须得奴才带领去查抄才好。〃西平王便说:〃不必忙,先传信后宅,且请内眷回避,再查不迟。〃一言未了,老赵家奴番役已经拉着本宅家人领路,分头查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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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了。王爷喝命:〃不许啰噪!待本爵自行查看。〃说着,便慢慢的站起来要走,又吩咐说:〃跟我的人一个不许动,都给我站在这里候着,回来一齐瞧着登数。〃

    正说着,只见锦衣司官跪禀说:〃在内查出御用衣裙并多少禁用之物,不敢擅动,回来请示王爷。〃一回儿,又有一起人来拦住王爷,就回说:〃东跨所抄出两箱房地契,又一箱借票,却都是违例取利的。〃老赵便说:〃好个重利盘剥!很该全抄!请王爷就此坐下,叫奴才去全抄来,再候定夺罢。〃说着,只见王府长史来禀说:〃守门军传进来说,主上特命北静王到这里宣旨,请爷接去。〃赵堂官听了心里喜欢说:〃我好晦气,碰着这个酸王。如今那位来了,我就好施威。〃一面想着,也迎出来。

    只见北静王已到大厅,就向外站着,说:〃有旨意,锦衣府赵全听宣。〃说:〃奉旨意:‘着锦衣官惟提贾赦质审,余交西平王遵旨查办。钦此。‘〃西平王领了,好不喜欢,便与北静王坐下,着赵堂官提取贾赦回衙。里头那些查抄的人,听得北静王到,俱一齐出来,及闻赵堂官走了,大家没趣,只得侍立听候。北静王便挑选两个诚实司官并十来个老年番役,余者一概逐出。西平王便说:〃我正与老赵生气。幸得王爷到来降旨,不然,这里很吃大亏。〃北静王说:〃我在朝内听见王爷奉旨查抄贾宅,我甚放心,谅这里不致荼毒。不料老赵这么混账。但不知现在政老及宝玉在那里,里面不知闹到怎么样了?〃众人回禀:〃贾政等在下房看守着,里面已抄得乱腾腾的了。〃北静王便吩咐司员:〃快将贾政带来问话。〃众人领命,带了上来。贾政跪了请安,不免含泪乞恩。北静王便起身拉着,说:〃政老放心。〃便将旨意说了。贾政感激涕零,望北又谢了恩,仍上来听候。王爷道:〃政老,方才老赵在这里的时候,番役呈禀有禁用之物并重利欠票,我们也难掩过。这禁用之物,原办进贵妃用的,我们声明也无碍。独是借券,想个什么法儿才好。如今政老且带司员实在将赦老家产呈出,也就了事,切不可再有隐匿,自干罪戾。〃贾政答应道:〃犯官再不敢。但犯官祖父遗产并未分过,惟各人所住的房屋有的东西便为己有。〃两王便说:〃这也无妨,惟将赦老那一边所有的交出就是了。〃又吩咐司员等依命行去,不许胡混乱动。司员领命去了。

    且说贾母那边女眷也摆家宴,王夫人正在那边说:〃宝玉不到外头,恐他老子生气。〃凤姐带病哼哼唧唧的说:〃我看宝玉也不是怕人,他见前头陪客的人也不少了,所以在这里照应,也是有的。倘或老爷想起里头少个人在那里照应,太太便把宝兄弟献出去,可不是好?〃贾母笑道:〃凤丫头病到这地位,这张嘴还是那么尖巧。〃正说到高兴,只听见邢夫人那边的人一直声的嚷进来说:〃老太太,太太,不不好了!多多少少的穿靴带帽的强强盗来了,翻箱倒笼的来拿东西。〃贾母等听着发呆。又见平儿披头散发,拉着巧姐,哭啼啼的来说:〃不好了!我正与姐儿吃饭,只见来旺被人拴着进来说:‘姑娘快快传进去请太太们回避,外面王爷就进来查抄家产!‘我听了着忙,正要进房拿要紧东西,被一伙人浑推浑赶出来的。咱们这里该穿该带的快快收拾。〃王、邢二夫人等听得,俱魂飞天外,不知怎样才好。独见凤姐先前圆睁两眼听着,后来便一仰身栽到地下死了。贾母没有听完,便吓得涕泪交流,连话也说不出来。那时,一屋子人拉那个扯那个,正闹得翻天覆地,又听见一叠声嚷说:〃叫里面女眷们回避,王爷进来了!〃

    可怜宝钗、宝玉等正在没法,只见地下这些丫头婆子乱抬乱扯的时候,贾琏喘吁吁的跑进来说:〃好了,好了!幸亏王爷救了我们了!〃众人正要问他,贾琏见凤姐死在地下,哭着乱叫,又怕老太太吓坏了,急得死去活来。还亏平儿将凤姐叫醒,令人扶着,老太太也回过气来,哭得气短神昏,躺在炕上。李纨再三宽慰。然后贾琏定神,将两王恩典说明,惟恐贾母、邢夫人知道贾赦被拿,又要唬死,暂且不敢明说,只得出来照料自己屋内。

    一进屋门,只见箱开柜破,对象抢得半空。此时急得两眼直竖,淌泪发呆。听见外头叫,只得出来。见贾政同司员登记对象,一人报说:

    赤金首饰共一百二十三件,珠宝俱全。珍珠十三挂、淡金盘二件、金碗二对、金抢碗二个、金匙四十把、银大碗八十个、银盘二十个、三镶金象牙筋二把、镀金执壶四把、镀金折盂三对、茶托二件、银碟七十六件、银酒杯三十六个。黑狐皮十八张、青狐六张、貂皮三十六张、黄狐三十张、猞猁狲皮十二张、麻叶皮三张、洋灰皮六十张、灰狐腿皮四十张、酱色羊皮二十张、猢狸皮二张、黄狐腿二把、小白狐皮二十块、洋呢三十度、毕叽二十三度、姑绒十二度、香鼠筒子十件、豆鼠皮四方、天鹅绒一卷、梅鹿皮一方、云狐筒子二件、貉崽皮一卷、鸭皮七把、灰鼠一百六十张、獾子皮八张、虎皮六张、海豹三张、海龙十六张、灰色羊四十把、黑色羊皮六十三张、元狐帽沿十副、倭刀帽沿十二副、貂帽沿二副、小狐皮十六张、江貉皮二张、獭子皮二张、猫皮三十五张、倭股十二度、绸缎一百三十卷、纱绫一百八一卷、羽线绉三十二卷、氆氇三十卷、妆蟒缎八卷、葛布三捆、各色布三捆、各色皮衣一百三十二件、棉夹单纱绢衣三百四十件。玉玩三十二件、带头九副、铜锡等物五百余件、钟表十八件、朝珠九挂、各色妆蟒三十四件、上用蟒缎迎手靠背三分、宫妆衣裙八套、脂玉圈带一条、黄缎十二卷。潮银五千二百两、赤金五十两、钱七千吊。一切动用家伙攒钉登记,以及荣国赐第,俱一一开列。

    其房地契纸、家人文书亦俱封裹。

    贾琏在旁边窃听,只不听见报他的东西,心里正在疑惑。只闻两家王爷问贾政道:〃所抄家资内有借券,实系盘剥,究是谁行的?政老据实才好。〃贾政听了,跪在地下碰头,说:〃实在犯官不理家务,这些事全不知道,问犯官侄儿贾琏才知。〃贾琏连忙走上跪下,禀说:〃这一箱文书既在奴才屋内抄出来的,敢说不知道么?只求王爷开恩,奴才叔叔并不知道的。〃两王道:〃你父已经获罪,只可并案办理。你今认了,也是正理。如此叫人将贾琏看守,余俱散收宅内。政老,你须小心候旨。我们进内覆旨去了。这里有官役看守。〃说着,上轿出门。贾政等就在二门跪送。北静王把手一伸,说:〃请放心。〃觉得脸上大有不忍之色。

    此时贾政魂魄方定,犹是发怔。贾兰便说:〃请爷爷进内瞧老太太,再想法儿打听东府里的事。〃贾政疾忙起身进内。只见各门上妇女乱糟糟的,不知要怎样。贾政无心查问,一直到贾母房中,只见人人泪痕满面,王夫人、宝玉等围住贾母,寂静无言,各各掉泪。惟有邢夫人哭作一团。因见贾政进来,都说:〃好了,好了!〃便告诉老太太说:〃老爷仍旧好好的进来,请老太太安心罢。〃贾母奄奄一息的,微开双目,说:〃我的儿,不想还见得着你!〃一声未了,便嚎啕的哭起来。于是满屋里人俱哭个不住。贾政恐哭坏老母,即收泪说:〃老太太放心罢。本来事情原不小,蒙主上天恩,两位王爷的恩典,万般轸恤。就是大老爷暂时拘质,等问明白了,主上还有恩典。如今家里一些也不动了。〃贾母见贾赦不在,又伤心起来,贾政再三安慰方止。

    众人俱不敢走散,独邢夫人回至自己那边,见门总封锁,丫头、婆子亦锁在几间屋内。邢夫人无处可走,放声大哭起来,只得往凤姐那边去。见二门旁舍亦上封条,惟有屋门开着,里头呜咽不绝。邢夫人进去,见凤姐面如纸灰,合眼躺着,平儿在旁暗哭。邢夫人打量凤姐死了,又哭起来。平儿迎上来说:〃太太不要哭。奶奶抬回来觉着像是死的了,幸得歇息一回,苏过来,哭了几声,如今痰息气定,略安一安神。太太也请定定神罢。但不知老太太怎样了?〃邢夫人也不答言,仍走到贾母那边。见眼前俱是贾政的人,自己夫子被拘,媳妇病危,女儿受苦,现在身无所归,那里禁得住。众人劝慰,李纨等令人收拾房屋,请邢夫人暂住,王夫人拨人服侍。

    贾政在外,心惊肉跳,拈须搓手的等候旨意。听见外面看守军人乱嚷道:〃你到底是那一边的?既碰在我们这里,就记在这里册上。拴着他,交给里头锦衣府的爷们!〃贾政出外看时,见是焦大,便说:〃怎么跑到这里来?〃焦大见问,便号天蹈地的哭道:〃我天天劝这些不长进的爷们,倒拿我当作冤家。连爷还不知道焦大跟着太爷受的苦!今朝弄到这个田地!珍大爷、蓉哥儿都叫什么王爷拿了去了,里头女主儿们都被什么府里衙役抢得披头散发,擉在一处空房里,那些不成材料的狗男女却象猪狗似的拦起来了。所有的都抄出来搁着,木器钉得破烂,磁器打得粉碎。他们还要把我拴起来。我活了八九十岁,只有跟着太爷捆人的,那里倒叫人捆起来!我便说我是西府里,就跑出来。那些人不依,押到这里,不想这里也是那么着。我如今也不要命了,和那些人拚了罢!〃说着撞头。众役见他年老,又是两王吩咐,不敢发狠,便说:〃你老人家安静些,这是奉旨的事。你且这里歇歇,听个信儿再说。〃贾政听明,虽不理他,但是心里刀绞似的,便道:〃完了,完了!不料我们一败涂地如此!〃

    正在着急听候内信,只见薛蝌气嘘嘘的跑进来说:〃好容易进来了!姨父在那里?〃贾政道:〃来得好,但是外头怎么放进来的?〃薛蝌道:〃我再三央说,又许他们钱,所以我才能够出入的。〃贾政便将抄去之事告诉了他,便烦去打听打听,说:〃就有好亲,在火头上,也不便送信,是你就好通信了。〃薛蝌道:〃这里的事,我倒想不到;那边东府的事,我已听见说,完了。〃贾政道:〃究竟犯什么事?〃薛蝌道:〃今朝为我哥哥打听决罪的事,在衙内闻得有两位御史,风闻得珍大爷引诱世家子弟赌博,这款还轻;还有一大款是强占良民妻女为妾,因其女不从,凌逼致死。那御史恐怕不准,还将咱们家的鲍二拿去,又还拉出一个姓张的来。只怕连都察院都有不是,为的是姓张的曾告过的。〃贾政尚未听完,便跺脚道:〃了不得!罢了,罢了!〃叹了一口气,扑簌簌的掉下泪来。

    薛蝌宽慰了几句,即便又出来打听去了。隔了半日,仍旧进来,说:〃事情不好。我在刑科打听,倒没有听见两王覆旨的信,但听得说,李御史今早参奏平安州奉承京官,迎合上司,虐害百姓,好几大款。〃贾政慌道:〃那管他人的事,到底打听我们的怎么样?〃薛蝌道:〃说是平安州,就有我们,那参的京官就是赦老爷。说的是包揽词讼,所以火上浇油。就是同朝这些官府,俱藏躲不迭,谁肯送信?就如才散的这些亲友,有的竟回家去了,也有远远儿的歇下打听的。可恨那些贵本家便在路上说,‘祖宗掷下的功业,弄出事来了,不知道飞到那个头上,大家也好施威。‘〃贾政没有听完,复又顿足道:〃都是我们大爷忒胡涂,东府也忒不成事体!如今老太太与琏儿媳妇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你再打听去,我到老太太那边瞧瞧。若有信,能够早一步才好。〃正说着,听见里头乱嚷出来说:〃老太太不好了!〃急得贾政即忙进去。未知生死如何,下回分解。

    第一百六回

    王熙凤致祸抱羞惭贾太君祷天消祸患

    话说贾政闻知贾母危急,即忙进去看视。见贾母惊吓气逆,王夫人、鸳鸯等唤醒回来,即用疏气安神的丸药服了,渐渐的好些,只是伤心落泪。贾政在旁劝慰,总说:〃是儿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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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肖,招了祸来,累老太太受惊。若老太太宽慰些,儿子们尚可在外料理;若是老太太有什么不自在,儿子们的罪孽更重了。〃贾母道:〃我活了八十多岁,自作女孩儿起,到你父亲手里,都托着祖宗的福,从没有听见过那些事。如今到老了,见你们倘或受罪,叫我心里过得去么?倒不如合上眼,随你们去罢了。〃说着,又哭。

    贾政此时着急异常,又听外面说:〃请老爷,内廷有信。〃贾政急忙出来,见是北静王府长史,一见面便说:〃大喜!〃贾政谢了,请长史坐下,请问:〃王爷有何谕旨?〃那长史道:〃我们王爷同西平郡王进内覆奏,将大人的惧怕的心、感激天恩之话都代奏了。主上甚是悯恤,并念及贵妃溘逝未久,不忍加罪,着加恩仍在工部员外上行走。所封家产,惟将贾赦的入官,余俱给还。并传旨令尽心供职。惟抄出借券,令我们王爷查核,如有违禁重利的,一概照例入官,其在定例生息的,同房地文书,尽行给还。贾琏着革去职衔,免罪释放。〃贾政听毕,即起身叩谢天恩,又拜谢王爷恩典:〃先请长史大人代为禀谢,明晨到阙谢恩,并到府里磕头。〃那长史去了。少停,传出旨来,承办官遵旨一一查清,入官者入官,给还者给还,将贾琏放出,所有贾赦名下男妇人等造册入官。

    可怜贾琏屋内东西,除将按例放出的文书发给外,其余虽未尽入官的,早被查抄的人尽行抢去,所存者只有家伙对象。贾琏始则惧罪,后蒙释放,已是大幸,及想起历年积聚的东西并凤姐的体己,不下七八万金,一朝而尽,怎得不痛?且他父亲现禁在锦衣府,凤姐病在垂危,一时悲痛。又见贾政含泪叫他,问道:〃我因官事在身,不大理家,故叫你们夫妇总理家事。你父亲所为,固难劝谏,那重利盘剥,究竟是谁干的?况且非咱们这样人家所为。如今入了官,在银钱,是不打紧的,这种声名出去,还了得吗!〃贾琏跪下说道:〃侄儿办家事,并不敢存一点私心,所有出入的账目,自有赖大、吴新登、戴良等登记,老爷只管叫他们来查问。现在这几年库内的银子出多入少,虽没贴补在内,已在各处做了好些空头,求老爷问太太就知道了。这些放出去的账,连侄儿也不知道那里的银子,要问周瑞、旺儿才知道。〃贾政道:〃据你说来,连你自己屋里的事还不知道,那些家中上下的事更不知道了。我这回也不来查问你。现今你无事的人,你父亲的事和你珍大哥的事,还不快去打听打听!〃贾琏一心委屈,含着眼泪,答应了出去。

    贾政叹气,连连的想道:〃我祖父勤劳王事,立下功勋,得了两个世职,如今两房犯事,都革去了。我瞧这些子侄没一个长进的。老天啊,老天啊!我贾家何至一败如此!我虽蒙圣恩格外垂慈,给还家产,那两处食用自应归并一处,叫我一人那里支撑的住?方才琏儿所说,更加诧异,说不但库上无银,而且尚有亏空,这几年竟是虚名在外。只恨我自己为什么胡涂若此。倘或我珠儿在世,尚有膀臂;宝玉虽大,更是无用之物。〃想到那里,不觉泪满衣襟。又想:〃老太太偌大年纪,儿子们并没有自能奉养一日,反累她吓得死去活来。种种罪孽,叫我委之何人!〃

    正在独自悲切,只见家人禀报各亲友进来看候。贾政一一道谢,说起:〃家门不幸,是我不能管教子侄,所以至此。〃有的说:〃我久知令兄赦大老爷行事不妥,那边珍哥更加骄纵。若说因官事错误,得个不是,于心无愧;如今自己闹出的,倒带累了二老爷。〃有的说:〃人家闹的也多,也没见御史参奏。不是珍老大得罪朋友,何至如此!〃有的说:〃也不怪御史,我们听见说是府上的家人同几个泥腿在外头哄嚷出来的。御史恐参奏不实,所以诓了这里的人去,才说出来的。我想府上待下人最宽的,为什么还有这事。〃有的说:〃大凡奴才们是一个养活不得的。今儿在这里都是好亲友,我才敢说。就是尊驾在外任,我保不得-你是不爱钱的,--那外头的风声也不好,都是奴才们闹的,你该堤防些。如今虽说没有动你的家,倘或再遇着主上疑心起来,好些不便呢。〃贾政听说,心下着忙道:〃众位听见我的风声怎样?〃众人道:〃我们虽没听见实据,只闻外面人说你在粮道任上,怎么叫门上家人要钱。〃贾政听了,便说道:〃我是对得天的,从不敢起这要钱的念头。只是奴才在外招摇撞骗,闹出事来,我就吃不住了。〃众人道:〃如今怕也无益,只好将现在的管家们都严严的查一查,若有抗主的奴才,查出来严严的办一办。〃

    贾政听了点头。便见门上进来回禀说:〃孙姑爷那边打发人来说,自己有事不能来,着人来瞧瞧。说大老爷该他一种银子,要在二老爷身上还的。〃贾政心内忧闷,只说:〃知道了。〃众人都冷笑道:〃人说令亲孙绍祖混账,真有些。如今丈人抄了家,不但不来瞧看帮补照应,倒赶忙的来要银子,真真不在理上!〃贾政道:〃如今且不必说他。那头亲事原是家兄配错的,我的侄女儿的罪已经受够了,如今又招我来。〃正说着,只见薛蝌进来说道:〃我打听锦衣府赵堂官必要照御史参的办去,只怕大老爷和珍大爷吃不住。〃众人都道:〃二老爷,还得是你出去求求王爷,怎幺挽回挽回才好,不然,这两家就完了。〃贾政答应致谢,众人都散。

    那时,天已点灯时候,贾政进去请贾母的安,见贾母略略好些。回到自己房中,埋怨贾琏夫妇不知好歹,如今闹出放账取利的事情,大家不好。方见凤姐所为,心里很不受用。凤姐现在病重,知她所有什物,尽被抄抢一光,心内郁结,一时未便埋怨,暂且隐忍不言。一夜无话。

    次早贾政进内谢恩,并到北静王府、西平王府两处叩谢,求两位王爷照应他哥哥、侄儿。两位应许。贾政又在同寅相好处托情。

    且说贾琏打听得父兄之事不很妥,无法可施,只得回到家中。平儿守着凤姐哭泣,秋桐在耳房中抱怨凤姐。贾琏走近旁边,见凤姐奄奄一息,就有多少怨言一时也说不出来。平儿哭道:〃如今事已如此,东西已去,不能复来。奶奶这样,还得再请个大夫调治调治才好。〃贾琏啐道:〃我的性命还不保,我还管她么!〃凤姐听见,睁眼一瞧,虽不言语,那眼泪流个不尽。见贾琏出去,便与平儿道:〃你别不达事务了,到了这样田地,你还顾我做什么?我巴不得今儿就死才好。只要你能够眼里有我,我死之后,你扶养大了巧姐儿,我在阴司里也感激你的。〃平儿听了,放声大哭。凤姐道:〃你也是聪明人。他们虽没有来说我,他必抱怨我。虽说事是外头闹的,我若不贪财,如今也没有我的事,不但是枉费心计,挣了一辈子的强,如今落在人后头。我只恨用人不当,恍惚听得那边珍大爷的事,说是强占良民妻子为妾,不从逼死,有个姓张的在里头,你想想还有谁?若是这件事审出来,咱们二爷是脱不了的,我那时怎样见人?我要实时就死,又耽不起吞金服毒的。你到还要请大夫,可不是你为顾我,反倒害了我了么?〃平儿愈听愈惨,想来实在难处,恐凤姐自寻短见,只得紧紧守着。

    幸贾母不知底细,因近日身子好些,又见贾政无事,宝玉、宝钗在旁,天天不离左右,略觉放心。素来最疼凤姐,便叫鸳鸯:〃将我体己东西拿些给凤丫头,再拿些银钱交给平儿,好好的服侍好了凤丫头,我再慢慢的分派。〃又命王夫人照看了邢夫人。又加了宁国府第入官,所有财产房地等并家奴等俱造册收尽,这里贾母命人将车接了尤氏婆媳等过来。可怜赫赫宁府,只剩得她们婆媳两个并佩凤、偕鸾二人,连一个下人没有。贾母指出房子一所居住,就在惜春所住的间壁。又派了婆子四人、丫头两个服侍。一应饮食起居在大厨房内分送,衣裙什物又是贾母送去,零星需用亦在账房内开销,俱照荣府每人月例之数。那贾赦、贾珍、贾蓉在锦衣府使用,账房内实在无项可支。如今凤姐一无所有,贾琏况又多债务满身,贾政不知家务,只说:〃已经托人,自有照应。〃贾琏无计可施,想到那亲戚里头,薛姨妈家已败,王子腾已死,余在亲戚虽有,俱是不能照应,只得暗暗差人下屯,将地亩暂卖了数千金,作为监中使费。贾琏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见主家势败,也便趁此弄鬼,并将东庄租税也就指名借用些。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贾母见祖宗世职革去,现在子孙在监质审,邢夫人、尤氏等日夜啼哭,凤姐病在垂危,虽有宝玉、宝钗在侧,只可解劝,不能分忧,所以日夜不宁,思前想后,眼泪不干。一日傍晚,叫宝玉回去,自己扎挣坐起,叫鸳鸯等各处佛堂上香,又命自己院内焚起斗香,用拐拄着,出到院中。琥珀知是老太太拜佛,铺下大红短毡拜垫。贾母上香跪下,磕了好些头,念了一回佛,含泪祝告天地道:〃皇天菩萨在上,我贾门史氏,虔诚祷告,求菩萨慈悲。我贾门数世以来,不敢行凶霸道。我帮夫助子,虽不能为善,亦不敢作恶。必是后辈儿孙骄侈暴佚,暴殄天物,以致合府抄检。现在儿孙监禁,自然凶多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不教儿孙,所以至此。我今即求皇天保佑:在监逢凶化吉,有病的早早安身。总有合家罪孽,情愿一人承当,只求饶恕儿孙。若皇天见怜,念我虔诚,早早赐我一死,宽免儿孙之罪。〃默默说到此,不禁伤心,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鸳鸯、珍珠一面解劝,一面扶进房去。

    只见王夫人带了宝玉、宝钗过来请晚安,见贾母悲伤,三人也大哭起来。宝钗更有一层苦楚:想哥哥也在外监,将来要处决,不知可减缓否;翁姑虽然无事,眼见家业萧条;宝玉依然疯傻,毫无志气。想到后来终身,更比贾母、王夫人哭得更痛。宝玉见宝钗如此大恸,他亦有一番悲戚,想的是:〃老太太年老不得安,老爷、太太见此光景,不免悲伤。众姐妹风流云散,一日少似一日。追想在园中吟诗起社,何等热闹。自从林妹妹一死,我郁闷到今,又有宝姐姐过来,未便时常悲切。见她忧兄思母,日夜难得笑容。〃今见她悲哀欲绝,心里更加不忍,竟嚎啕大哭。鸳鸯、彩云、莺儿、袭人见他们如此,也各有所思,便也呜咽起来。余者丫头们看得伤心,也便陪哭,竟无人解慰。满屋中哭声惊天动地,将外头上夜婆子吓慌,急报于贾政知道。

    那贾政正在书房纳闷,听见贾母的人来报,心中着忙,飞奔进内。远远听得哭声甚众,打量老太太不好,急得魂魄俱丧,疾忙进来,只见坐着悲啼,神魂方定。说是〃老太太伤心,你们该劝解,怎么的齐打伙儿哭起来了?〃众人听得贾政声气,急忙止哭,大家对面发怔。贾政上前安慰了老太太,又说了众人几句。各自心想道:〃我们原恐老太太悲伤,故来劝解,怎么忘情,大家痛哭起来?〃

    正自不解,只见老婆子带了史侯家的两个女人进来,请了贾母的安,又向众人请安毕,便说:〃我们家老爷、太太、姑娘打发我来,说听见府里的事,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一时受惊。恐怕老爷、太太烦恼,叫我们过来告诉一声,说这里二老爷是不怕的了。我们姑娘本要自己来的,因不多几日就要出阁,所以不能来了。〃贾母听了,即便道谢,说:〃你回去给我问好。这是我们的家运合该如此。承你老爷、太太惦记,过一日再来奉谢。你家姑娘出阁,想来你们姑爷是不用说的了。他们的家计如何?〃两个女人回道:〃家计倒不怎么着,只是姑爷长的很好,为人又和平。我们见过好几次,看来与这里宝二爷差不多,还听得说,才情学问都好的。〃贾母听了,喜欢道:〃咱们都是南边人,虽在这里住久了,那些大规矩还是从南方礼儿,所以新姑爷我们都没见过。我前儿还想起我娘家的人来,最疼的就是你们家姑娘,一年三百六十天,在我跟前的日子倒有二百多天,混得这么大了。我原想给她说个好女婿,又为她叔叔不在家,我又不便作主。她既造化配了个好姑爷,我也放心。月里出阁,我原想过来吃杯喜酒的,不料我家闹出这样事来,我的心就像在热锅里熬的似的,那里能够再到你们家去?你回去说我问好,我们这里的人都说请安问好。你替另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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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家姑娘,不要将我放在心里。我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就死也算不得没福的了。只愿她过了门,两口子和顺,百年到老,我便安心了。〃说着,不觉掉下泪来。那女人道:〃老太太也不必伤心。姑娘过了门,等回了九,少不得同姑爷过来请老太太的安,那时老太太见了才喜欢呢。〃贾母点头。那女人出去。别人都不理论,只有宝玉听了发了一回怔,心里想道:〃如今一天一天的都过不得了。为什么人家养了女儿到大了必要出嫁?一出了嫁就改变。史妹妹这样一个人,又被她叔叔硬压着配人了,她将来见了我,必是又不理我了。我想一个人到了这个没人理的份儿,还活着做什么!〃想到那里,又是伤心。见贾母此时才安,又不敢哭泣,只是闷闷的。

    一时,贾政不放心,又进来瞧瞧老太太,见是好些,便出来传了赖大,叫他将合府里管事家人的花名册子拿来,一齐点了一点。除去贾赦入官的人,尚有三十余家,共男女二百十二名。贾政叫现在府内当差的男人共二十一名进来,问起历年居家用度,共有若干进来,该用若干出去。那管总的家人将近来支用簿子呈上。贾政看时,所入不敷所出,又加连年宫里花用,账上有在外浮借的也不少。再查东省地租,近年所交不及祖上一半,如今用度比祖上更加十倍。贾政不看则已,看了急得跺脚道:〃这了不得!我打量虽是琏儿管事,在家自有把持,岂知好几年头里,已就寅年用了卯年的,还是这样装好看,竟把世职俸禄当作不打紧的事情,为什么不败呢?我如今要就省俭起来,已是迟了。〃想到那里,背着手踱来踱去,竟无方法。

    众人知贾政不知理家,也是白操心着急,便说道:〃老爷也不用焦心,这是家家这样的。若是统总算起来,连王爷家还不够。不过是装着门面,过到那里就到那里。如今老爷到底得了主上的恩典,才有这点子家产,若是一并入了官,老爷就不用过了不成?〃贾政嗔道:〃放屁!你们这班奴才最没有良心的,仗着主子好的时候,任意开销;到弄光了,走的走,跑的跑,还顾主子的死活吗?如今你们道是没有查封是好,那知道外头的名声。大本儿都保不住,还搁得住你们在外头支架子,说大话,诓人骗人?到闹出事来,往主子身上一推就完了。如今大老爷与珍大爷的事,说是咱们家人鲍二在外传播的,我看这人口册上并没有鲍二,这是怎么说?〃众人回道:〃这鲍二是不在册档上的。先前在宁府册上,为二爷见他老实,把他们两口子叫过来了。及至他女人死了,他又回宁府去。后来老爷衙门有事,老太太、太太们和爷们往陵上去,珍大爷替理家事带过来的,以后也就去了。老爷数年不管家事,哪里知道这些事来?老爷打量册上没有名字的就只有这个人?不知一个人手下亲戚们也有好几个,奴才还有奴才呢!〃贾政道:〃这还了得!〃想去一时不能清理,只得喝退众人,早打了主意在心里了,且听贾赦等事审得怎样再定。

    一日,正在书房筹算,只见一人飞奔进来说:〃请老爷快进内廷问话。〃贾政听了,心下着忙,只得进去。未知凶吉,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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