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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72 部分阅读
    第一百七回

    散余资贾母明大义复世职政老沐天恩

    话说贾政进内,见了枢密院各位大人,又见了各位王爷。北静王道:〃今日我们传你来,有遵旨问你的事。〃贾政即忙跪下。众大人便问道:〃你哥哥交通外官,恃强凌弱,纵儿聚赌,强占良民妻女不遂逼死的事,你都知道么?〃贾政回道:〃犯官自从主恩钦点学政任满后,查看赈恤,于上年冬底回家,又蒙堂派工程,后又任江西粮道,题参回都,仍在工部行走,日夜不敢怠惰。一应家务,并未留心伺察,实在胡涂。不能管教子侄,这就是辜负圣恩。只求主上重重治罪。〃北静王据说转奏。

    不多时,传出旨来,北静王便述道:〃主上因御史参奏贾赦交通外官,恃强凌弱。据该御史指出平安州互相往来,贾赦包揽词讼。严鞫贾赦,据供平安州原系姻亲来往,并未干涉官事,该御史亦不能指实。惟有倚势强索石呆子古扇一款是实的,然系玩物,究非强索良民之物可比。虽石呆子自尽,亦系疯傻所致,与逼勒致死者有间。今从宽将贾赦发往台站效力赎罪。所参贾珍强占良民妻女为妾、不从逼死一款,提取都察院原案,看得尤二姐实系张华指腹为婚未娶之妻,因伊贫苦自愿退婚,尤二姐之母愿给贾珍之弟为妾,并非强占。再尤三姐自刎掩埋并未报官一款,查尤三姐原系贾珍妻妹,本意为伊择配,因被逼索定礼,众人扬言秽乱,以致羞忿自尽,并非贾珍逼勒致死。但身系世袭职员,罔知法纪,私埋人命,本应重治,念伊究属功臣后裔,不忍加罪,亦从宽革去世职,派往海疆效力赎罪。贾蓉年幼无干,省释。贾政实系在外任多年,居官尚属勤慎,免治伊治家不正之罪。〃贾政听了,感激涕零,叩首不及,又叩求王爷代奏下忱。北静王道:〃你该叩谢天恩,更有何奏?〃贾政道:〃犯官仰蒙圣恩,不加大罪,又蒙将家产给还,实在扪心惶愧,愿将祖宗遗受重禄,积余置产,一并交官。〃北静王道:〃主上仁慈待下,明慎用刑,赏罚无差。如今既蒙莫大深恩,给还财产,你又何必多此一奏?〃众官也说不必。贾政便谢了恩,叩谢了王爷出来。恐贾母不放心,急忙赶回。

    上下男女人等不知传进贾政是何吉凶,都在外头打听,一见贾政回家,都略略的放心,也不敢问。只见贾政忙忙的走到贾母跟前,将蒙圣恩宽免的事,细细告诉了一遍。贾母虽则放心,只是两个世职革去,贾赦又往台站效力,贾珍又往海疆,不免又悲伤起来。邢夫人、尤氏听见那话,更哭起来。贾政便道:〃老太太放心。大哥虽则台站效力,也是为国家办事,不致受苦,只要办得妥当,就可复职。珍儿正是年轻,很该出力。若不是这样,便是祖父的余德亦不能久享。〃说了些宽慰的话。贾母素来本不大喜欢贾赦,那边东府贾珍究竟隔了一层。只有邢夫人、尤氏痛哭不已。邢夫人想着〃家产一空,丈夫年老远出,膝下虽有琏儿,又是素来顺他二叔的,如今是都靠着二叔,他两口子更是顺着那边去了。独我一人孤苦伶仃,怎么好?〃那尤氏本来独掌宁府的家计,除了贾珍,也算是惟她为尊,又与贾珍夫妇相和。如今犯事远出,家财抄尽,依往荣府,虽则老太太疼爱,终是依人门下。又带了偕鸾、佩凤,蓉儿夫妇又是不能兴家立业的人。又想着:〃二妹妹、三妹妹俱是琏二叔闹的,如今他们倒安然无事,依旧夫妇完聚。只留我们几人,怎生度日?〃想到这里,痛哭起来。

    贾母不忍,便问贾政道:〃你大哥和珍儿现已定案,可能回家?蓉儿既没他的事,也该放出来了。〃贾政道:〃若在定例,大哥是不能回家的。我已托人徇个私情,叫我们大老爷同侄儿回家,好置办行装,衙门内业已应了。想来蓉儿同着他爷爷、父亲一起出来。只请老太太放心,儿子办去。〃贾母又道:〃我这几年老的不成丨人了,总没有问过家事。如今东府是全抄去了,房屋入官不消说的。你大哥那边,琏儿那里,也都抄去了。咱们西府银库,东省地土,你知道到底还剩了多少?他两个起身,也得给他们几千银子才好。〃贾政正是没法,听见贾母一问,心想着:〃若是说明,又恐老太太着急;若不说明,不用说将来,现在怎样办法?〃定了主意,便回道:〃若老太太不问,儿子也不敢说。如今老太太既问到这里,现在琏儿也在这里,昨日儿子已查了:旧库的银子早已虚空,不但用尽,外头还有亏空。现今大哥这件事,若不花银托人,虽说主上宽恩,只怕他们爷儿两个也不大好,就是这项银子尚无打算。东省的地亩,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儿了,一时也算不转来,只好尽所有的――蒙圣恩没有动的衣服、首饰――折变了,给大哥、珍儿作盘费罢了。过日的事只可再打算。〃贾母听了,又急得眼泪直淌,说道:〃怎么着,咱们家到了这样田地了么?我虽没有经过,我想起我家向日比这里还强十倍,也是摆了几年虚架子,没有出这样事,已经塌下来了,不消一二年就完了。据你说起来,咱们竟一两年就不能支了?〃贾政道:〃若是这两个世俸不动,外头还有些挪移。如今无可指称,谁肯接济?〃说着,也泪流满面,〃想起亲戚来,用过我们的,如今都穷了,没有用过我们的,又不肯照应了。昨日儿子也没有细查,只看家下的人丁册子,别说上头的钱一无所出,那底下的人也养不起许多。〃

    贾母正在忧虑,只见贾赦、贾珍、贾蓉一齐进来给贾母请安。贾母看这般光景,一只手拉着贾赦,一只手拉着贾珍,便大哭起来。他两人脸上羞惭,又见贾母哭泣,都跪在地下哭着说道:〃儿孙们不长进,将祖上功勋丢了,又累老太太伤心,儿孙们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了!〃满屋中人看这光景,又一齐大哭起来。贾政只得劝解:〃倒先要打算他两个的使用。大约在家只可住得一两日,迟则人家就不依了。〃老太太含悲忍泪的说道:〃你两个且各自同你们媳妇们说说话儿去罢。〃又吩咐贾政道:〃这件事是不能久待的,想来外面挪移,恐不中用,那时误了钦限怎么好?只好我替你们打算罢了。就是家中如此乱糟糟的,也不是常法儿。〃一面说着,便叫鸳鸯吩咐去了。这里贾赦等出来,又与贾政哭泣了一会,都不免将从前任性,过后恼悔,如今分离的话说了一会,各自同媳妇那边悲伤去了。贾赦年老,倒也拋的下;独有贾珍与尤氏怎忍分离!贾琏、贾蓉两个也只有拉着父亲啼哭。虽说是比军流减等,究竟生离死别。这也是事到如此,只得大家硬着心肠过去。

    却说贾母叫邢、王二夫人同了鸳鸯等开箱倒笼,将做媳妇到如今积攒的东西都拿出来,又叫贾赦、贾政、贾珍等,一一的分派说:〃这里现有的银子,交贾赦三千两,你拿二千两去做你的盘费使用,留一千给大太太另用。这三千给珍儿,你只许拿一千去,留下二千交你媳妇过日子。仍旧各自度日,房子是在一处,饭食各自吃罢。四丫头将来的亲事,还是我的事。只可怜凤丫头操心了一辈子,如今弄得精光,也给她三千两,叫她自己收着,不许叫琏儿用。如今她还病得神昏气丧,叫平儿来拿去。这是你祖父留下来的衣服,还有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饰,如今我用不着。男的呢,叫大老爷、珍儿、琏儿、蓉儿拿去分了;女的呢,叫大太太、珍儿媳妇、凤丫头拿了分去。这五百两银子交给琏儿,明年将林丫头的棺材送回南去。〃分派定了,又叫贾政道:〃你说现在还该着人的使用,这是少不得的,你叫拿这金子变卖偿还。这是他们闹掉了我的,你也是我的儿子,我并不偏向。宝玉已经成了家,我剩下这些金银等物,大约还值几千两银子,这是都给宝玉的了。珠儿媳妇向来孝顺我,兰儿也好,我也分给他们些。这便是我的事情完了。〃

    贾政见母亲如此明断分晰,俱跪下哭着说:〃老太太这么大年纪,儿孙们没点孝顺,承受老祖宗这样恩典,叫儿孙们更无地自容了!〃贾母道:〃别瞎说,若不闹出这个乱儿,我还收着呢。只是现在家人过多,只有二老爷是当差的,留几个人就够了。你就吩咐管事的,将人叫齐了,分派妥当。各家有人便就罢了,譬如一抄尽了,怎么样呢?我们里头的,也要叫人分派,该配人的配人,赏去的赏去。如今虽说咱们这房子不入官,你到底把这园子交了才好。那些田地原交琏儿清理,该卖的卖,该留的留,断不要支架子,做空头。我索性说了罢,江南甄家还有几两银子,二太太那里收着,该叫人就送去罢。倘或再有点事出来,可不是他们躲过了风暴又遇了雨了么!〃

    贾政本是不知当家立计的人,一听贾母的话,一一领命,心想:〃老太太实在真真是理家的人,都是我们这些不长进的闹坏了。〃贾政见贾母劳乏,求着老太太歇歇养神。贾母又道:〃我所剩的东西也有限,等我死了,做结果我的使用。余的都给我服侍的丫头。〃贾政等听到这里,更加伤感,大家跪下说:〃请老太太宽怀,只愿儿子们托老太太的福,过了些时都邀了恩眷,那时兢兢业业的治起家来,以赎前愆,奉养老太太到一百岁的时候。〃贾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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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愿这样才好,我死了也好见祖宗。你们别打量我是享得富贵受不得贫穷的人哪,不过这几年看看你们轰轰烈烈,我落得都不管,说说笑笑,养身子罢了。那知道家运一败直到这样!若说外头好看,里头空虚,是我早知道的了。只是‘居移气,养移体‘,一时下不得台来。如今借此正好收敛,守住这个门头,不然,叫人笑话你。你还不知,只打量我知道穷了,便着急的要死。我心里是想着祖宗莫大的功勋,无一日不指望你们比祖宗还强,能够守住也就罢了。谁知他们爷儿两个做些什么勾当!〃

    贾母正自长篇大论的说,只见丰儿慌慌张张的跑来回王夫人道:〃今早我们奶奶听见外头的事,哭了一场,如今气都接不上来。平儿叫我来回太太。〃丰儿没有说完,贾母听见,便问:〃到底怎么样?〃王夫人便代回道:〃如今说是不大好。〃贾母起身道:〃嗳,这些冤家,竟要磨死我了!〃说着,叫人扶着,要亲自看去。贾政即忙拦住,劝道:〃老太太伤了好一回的心,又分派了好些事,这会该歇歇。便是孙子媳妇有什么事,该叫媳妇瞧去就是了,何必老太太亲身过去呢?倘或再伤感起来,老太太身上要有一点儿不好,叫做儿子的怎么处呢?〃贾母道:〃你们各自出去,等一会子再进来,我还有话说。〃贾政不敢多言,只得出来料理兄侄起身的事,又叫贾琏挑人跟去。这里贾母才叫鸳鸯等派人拿了给凤姐的东西,跟着过来。

    凤姐正在气厥。平儿哭得眼红,听见贾母带着王夫人,宝玉、宝钗过来,疾忙出来迎接。贾母便问:〃这会子怎么样了?〃平儿恐惊了贾母,便说:〃这会子好些。老太太既来了,请进去瞧瞧。〃她先跑进去,轻轻的揭开帐子。凤姐开眼瞧着,只见贾母进来,满心惭愧。先前原打算贾母等恼她,不疼的了,是死活由她的,不料贾母亲自来瞧,心里一宽,觉那拥塞的气略松动些,便要扎挣坐起。贾母叫平儿按着,〃不要动,你好些么?〃凤姐含泪道:〃我从小儿过来,老太太、太太怎么样疼我。那知我福气薄,叫神鬼支使的失魂落魄,不但不能够在老太太跟前尽点孝心,公婆前讨个好,还是这样把我当人,叫我帮着料理家务,被我闹的七颠八倒,我还有什么脸儿见老太太,太太呢!今日老太太、太太亲自过来,我更当不起了,恐怕该活三天的又折上了两天去了。〃说着悲咽。贾母道:〃那些事原是外头闹起来的,与你什么相干?就是你的东西被人拿去,这也算不了什么呀!我带了好些东西给你,任你自便。〃说着,叫人拿上来给她瞧瞧。凤姐本是贪得无厌的人,如今被抄尽净,本是愁苦,又恐人埋怨,正是几不欲生的时候。今儿贾母仍旧疼她,王夫人也没嗔怪,过来安慰她,又想贾琏无事,心下安放好些,便在枕上与贾母磕头,说道:〃请老太太放心。若是我的病托着老太太的福好了些,我情愿自己当个粗使丫头,尽心竭力的服侍老太太、太太罢。〃贾母听她说得伤心,不免掉下泪来。宝玉是从来没有经过这大风浪的,心下只知安乐、不知忧患的人,如今碰来碰去都是哭泣的事,所以他竟比傻子尤甚,见人哭他就哭。凤姐看见众人忧闷,反倒勉强说几句宽慰贾母的话,求着:〃请老太太、太太回去,我略好些,过来磕头。〃说着,将头仰起。贾母叫平儿:〃好生服侍,短什么,到我那里要去。〃说着,带了王夫人将要回到自己房中。只听见两三处哭声。贾母实在不忍闻见,便叫王夫人散去,叫宝玉:〃去见你大爷、大哥,送一送就回来。〃自己躺在榻上下泪。幸喜鸳鸯等能用百样言语劝解,贾母暂且安歇。

    不言贾赦等分离悲痛。那些跟去的人,谁是愿意的?不免心中抱怨,叫苦连天。正是生离果胜死别,看者比受者更加伤心。好好的一个荣国府,闹到人嚎鬼哭。贾政最循规矩,在伦常上也讲究的,执手分别后,自己先骑马赶至城外,举酒送行,又叮咛了好些国家轸恤勋臣,力图报称的话。贾赦等挥泪分头而别。

    贾政带了宝玉回家,未及进门,只见门上有好些人在那里乱嚷,说:〃今日旨意:将荣国公世职着贾政承袭。〃那些人在那里要喜钱,门上人和他们分争,说是〃本来的世职,我们本家袭了,有什么喜报?〃那些人说道:〃那世职的荣耀,比任什么还难得。你们大老爷闹掉了,想要这个,再不能的了。如今的圣人在位,赦过宥罪,还赏给二老爷袭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怎么不给喜钱?〃正闹着,贾政回家,门上回了,虽则喜欢,究竟是哥哥犯事所致,反觉感极涕零,赶着进内告诉贾母。王夫人正恐贾母伤心,过来安慰,听得世职复还,自是欢喜。又见贾政进来,贾母拉了说些勤黾报恩的话。独有邢夫人、尤氏心下悲苦,只不好露出来。

    且说外面这些趋炎奉势的亲戚朋友,先前贾宅有事,都远避不来;今儿贾政袭职,知圣眷尚好,大家都来贺喜。那知贾政纯厚性成,因他袭哥哥的职,心内反生烦恼,只知感激天恩。于第二日进内谢恩,到底将赏还府第园子备折奏请入官。内廷降旨不必,贾政才得放心回家,以后循分供职。但是家计萧条,入不敷出。贾政又不能在外应酬。家人们见贾政忠厚,凤姐抱病不能理家,贾琏的亏缺一日重似一日,难免典房卖地。府内家人几个有钱的,怕贾琏缠扰,都装穷躲事,甚至告假不来,各自另寻门路。

    独有一个包勇,虽是新投到此,恰遇荣府坏事,他倒有些真心办事,见那些人欺瞒主子,便时常不忿。奈他是个新来乍到的人,一句话也插不上,他便生气,每天吃了就睡。众人嫌他不肯随和,便在贾政前说他终日贪杯生事,并不当差。贾政道:〃随他去罢。原是甄府荐来,不好意思。横竖家内添这一人吃饭,虽说是穷,也不在他一人身上。〃并不叫来驱逐。众人又在贾琏跟前说他怎样不好,贾琏此时也不敢自作威福,只得由他。

    忽一日,包勇耐不过,吃了几杯酒,在荣府街上闲逛,见有两个人说话。那人说道:〃你瞧,这么个大府,前儿抄了家,不知如今怎么样了?〃那人道:〃他家怎么能败?听见说,里头有位娘娘是他家的姑娘,虽是死了,到底有根基的。况且我常见他们来往的都是王公侯伯,那里没有照应?便是现在的府尹,前任的兵部,是他们的一家。难道有这些人还护庇不来么?〃那人道:〃你白住在这里!别人犹可,独是那个贾大人更了不得!我常见他在两府来往,前儿御史虽参了,主子还叫府尹查明实迹再办。你道他怎么样?他本沾过两府的好处,怕人说他回护一家,他便狠狠的踢了一脚,所以两府里才到底抄了。你道如今的世情还了得吗!〃两人无心说闲话,岂知旁边有人跟着听的明白。包勇心下暗想:〃天下有这样负恩的人但不知是我老爷的什么人?我若见了他,便打他一个死,闹出事来,我承当去。〃那包勇正在酒后胡思乱想,忽听那边喝道而来。包勇远远站着。只见那两人轻轻的说道:〃这来的就是那个贾大人了。〃包勇听了,心里怀恨,趁了酒兴,便大声的道:〃没良心的男女!怎么忘了我们贾家的恩了。〃雨村在轿内,听得一个〃贾〃字,便留神观看,见是一个醉汉,便不理会过去了。

    那包勇醉着,不知好歹,便得意洋洋回到府中,问起同伴,知是方才见的那位大人是这府里提拔起来的。〃他不念旧恩,反来踢弄咱们家里,见了他骂他几句,他竟不敢答言。〃那荣府的人本嫌包勇,只是主人不计较他,如今他又在外闯祸,不得不回,趁贾政无事,便将包勇喝酒闹事的话回了。贾政此时正怕风波,听得家人回禀,便一时生气,叫进包勇骂了几句,便派去看园,不许他在外行走。那包勇本是直爽的脾气,投了主子,他便赤心护主,岂知贾政反倒责骂他。他也不敢再辩,只得收拾行李,往园中看守浇灌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一百八回

    强欢笑蘅芜庆生辰死缠绵潇湘闻鬼哭

    却说贾政先前曾将房产并大观园奏请入官,内廷不收,又无人居住,只好封锁。因园子接连尤氏、惜春住宅,太觉旷阔无人,遂将包勇罚看荒园。此时贾政理家,又奉了贾母之命,将人口渐次减少,诸凡省俭,尚且不能支持。幸喜凤姐为贾母疼惜,王夫人等虽则不大喜欢,若说治家办事,尚能出力,所以将内事仍交凤姐办理。但近来因被抄以后,诸事运用不来,也是每形拮据。那些房头上下人等,原是宽裕惯的,如今较之往日十去其七,怎能周到,不免怨言不绝。风姐也不敢推辞,扶病承欢贾母。过了些时,贾赦、贾珍各到当差地方,恃有用度,暂且自安,写书回家,都言安逸,家中不必挂念。于是贾母放心,邢夫人、尤氏也略略宽怀。

    一日,史湘云出嫁回门,来贾母这边请安。贾母提起她女婿甚好,史湘云也将那里过日平安的话说了,请老太太放心。又提起黛玉去世,不免大家泪落。贾母又想起迎春苦楚,越觉悲伤起来。史湘云劝解一回,又到各家请安问好毕,仍到贾母房中安歇,言及薛家这样人家,被薛大哥闹的家破人亡,今年虽是缓决人犯,明年不知可能减等。贾母道:〃你还不知道呢,昨儿蟠儿媳妇死的不明白,几乎又闹出一场大事来。还幸亏老佛爷有眼,叫她带来的丫头自己供出来了,那夏奶奶才没的闹了,自家拦住相验,你姨妈这里才将皮裹肉的打发出去了。你说说,真真是六亲同运。薛家是这样了,姨太太守着薛蝌过日,为这孩子有良心,他说哥哥在监里尚未结局,不肯娶亲。你邢妹妹在大太太那边,也就很苦。琴姑娘为她公公死了尚未满服,梅家尚未娶去。二太太的娘家舅太爷一死,凤丫头的哥哥也不成丨人,那二舅太爷也是个小气的,又是官项不清,也是打饥荒。甄家自从抄家以后,别无信息。〃湘云道:〃三姐姐去了,曾有书字回家么?〃贾母道:〃自从嫁了去,二老爷回来说,你三姐姐在海疆甚好。只是没有书信,我也日夜惦记。为着我们家连连的出些不好事,所以我也顾不来。如今四丫头也没有给她提亲。环儿呢,谁有功夫提起他来?如今我们家的日子比你从前在这里的时侯更苦些。只可怜你宝姐姐,自过了门,没过一天安逸日子。你二哥哥还是这样疯疯颠颠,这怎么处呢?〃湘云道:〃我从小儿在这里长大的,这里那些人的脾气,我都知道的。这一回来了,竟都改了样子了。我打量我隔了好些时没来,他们生疏我。我细想起来,竟不是的。就是见了,我瞧他们的意思,原要像先前一样的热闹,不知道怎么,说说就伤心起来了。我所以坐坐就到老太太这里来了。〃贾母道:〃如今这样日子,在我也罢了;你们年轻轻儿的人,还了得!我正要想个法儿,叫他们还热闹一天才好,只是打不起这个精神来。〃湘云道:〃我想起来了,宝姐姐不是后儿的生日吗?我多住一天,给她拜过寿,大家热闹一天。不知老太太怎么样?〃贾母道:〃我真正气胡涂了。你不提,我竟忘了,后日可不是她的生日?我明日拿出钱来,给她办个生日。她没有定亲的时侯,倒做过好几次,如今她过了门,倒没有做。宝玉这孩子,头里很伶俐,很淘气,如今为着家里的事不好,把这孩子越发弄的话都没有了。倒是珠儿媳妇还好,她有的时侯是这么着,没的时侯她也是这么着,带着兰儿静静儿的过日子,倒难为她。〃湘云道:〃别人还不离,独有琏二嫂子,连模样儿都改了,说话也不伶俐了。明日等我来引逗她们,看她们怎么样。但是她们嘴里不说,心里要抱怨我,说我有了-〃湘云说到那里,却把脸飞红了。贾母会意,道:〃这怕什么?原来姊妹们都是在一处乐惯了的,说说笑笑,再别留这些心。大凡一个人,有也罢,没也罢,总要受得富贵,耐得贫贱才好。你宝姐姐生来是个大方的人。头里她家这样好,她也一点儿不骄傲,后来她家坏了事,她也是舒舒坦坦的。如今在我家里,宝玉待她好,她也是那样安顿;一时待她不好,不见她有什么烦恼。我看这孩子倒是个有福气的。你林姐姐,那是个最小性儿,又多心的,所以到底不长命。凤丫头也见过些事,很不该略见些风波就改了样子。她若这样没见识,也就是小器了。后儿宝丫头的生日,我替另拿出银子来,热热闹闹给她做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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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也叫她喜欢这一天。〃湘云答应道:〃老太太说得很是。索性把那些姊妹们都请来了,大家叙一叙。〃贾母道:〃自然要请的。〃一时高兴道:〃叫鸳鸯拿出一百银子来,交给外头,叫她明日起,预备两天的酒饭。〃鸳鸯领命,叫婆子交了出去。一宿无话。

    次日,传话出去,打发人去接迎春;又请了薛姨妈、宝琴,叫带了香菱来;又请李婶娘。不多半日,李纹、李绮都来了。宝钗本没有知道,听见老太太的丫头来请,说:〃薛姨太太来了,请二奶奶过去呢。〃宝钗心里喜欢,便是随身衣服过去,要见她母亲。只见她妹子宝琴并香菱都在这里,又见李婶娘等人也都来了。心想:〃那些人必是知道我们家的事情完了,所以来问侯的。〃便去问了李婶娘好,见了贾母,然后与她母亲说了几句话,便与李家姊妹们问好。湘云在旁说道:〃太太们请都坐下,让我们姊妹们给姐姐拜寿。〃宝钗听了,倒呆了一呆,回来一想:〃可不是明日是我的生日吗?〃便说:〃妹妹们过来瞧老太太是该的,若说为我的生日,是断断不敢的。〃正推让着,宝玉也来请薛姨妈、李婶娘的安。听见宝钗自己推让,他心里本早打算过宝钗生日,因家中闹得七颠八倒,也不敢在贾母处提起。今见湘云等众人要拜寿,便喜欢道:〃明日才是生日,我正要告诉老太太来。〃湘云笑道:〃扯臊!老太太还等你告诉?你打量这些人为什么来,是老太太请的。〃宝钗听了,心下未信。只听贾母合她母亲道:〃可怜宝丫头做了一年新媳妇,家里接二连三的有事,总没有给她做过生日。今日我给她做个生日,请姨太太、太太们来,大家说说话儿。〃薛姨妈道:〃老太太这些时心里才安,她小人儿家,还没有孝敬老太太,倒要老太太操心。〃湘云道:〃老太太最疼的孙子是二哥哥,难道二嫂子就不疼了么?况且宝姐姐也配老太太给她做生日。〃宝钗低头不语。宝玉心里想道:〃我只说史妹妹出了阁是换了一个人了,我所以不敢亲近她,她也不来理我。如今听她的话,原是和先前一样的。为什么我们那个过了门,更觉得腼腆了,话都说不出来了呢?〃

    正想着,小丫头进来说:〃二姑奶奶回来了。〃随后李纨、凤姐都进来,大家厮见一番。迎春提起她父亲出门,说:〃本要赶来见见,只是他拦着不许来,说是咱们家正是晦气时侯,不要沾染在身上。我扭不过,没有来,直哭了两三天。〃凤姐道:〃今儿为什么肯放你回来?〃迎春道:〃他又说咱们家二老爷又袭了职,还可以走走,不妨事的,所以才放我来。〃说着,又哭起来。贾母道:〃我原为气得慌,今日接你们来给孙子媳妇过生日,说说笑笑,解个闷儿,你们又提起这些烦事来,又招起我的烦恼来了。〃迎春等都不敢作声了。凤姐虽勉强说了几句有兴的话,终不似先前爽利,招人发笑。贾母心里要宝钗喜欢,故意的呕凤姐儿说话。凤姐也知贾母之意,便竭力张罗,说道:〃今儿老太太喜欢些了。你看这些人好几时没有聚在一处,今儿齐全。〃说着,回过头去,看见婆婆、尤氏不在这里,又缩住了口。贾母为着〃齐全〃两字,也想邢夫人等,叫人请去。邢夫人、尤氏、惜春等听见老太太叫,不敢不来,心内也十分不愿意,想着家业零败,偏又高兴给宝钗做生日,到底老太太偏心,便来了也是无精打彩的。贾母问起岫烟来,邢夫人假说病着不来。贾母会意,知薛姨妈在这里有些不便,也不提了。

    一时,摆下果酒。贾母说:〃也不送到外头,今日只许咱们娘儿们乐一乐。〃宝玉虽然娶过亲的人,因贾母疼爱,仍在里头打混,但不与湘云、宝琴等同席,便在贾母身旁设着一个坐儿,他代宝钗轮流敬酒。贾母道:〃如今且坐下,大家喝酒,到挨晚儿再到各处行礼去。若如今行起来了,大家又闹规矩,把我的兴头打回去,就没趣了。〃宝钗便依言坐下。贾母又叫人来道:〃咱们今儿索性洒脱些,各留一两个人伺侯。我叫鸳鸯带了彩云、莺儿、袭人、平儿等在后间去,也喝一钟酒。〃鸳鸯等说:〃我们还没有给二奶奶磕头,怎么就好喝酒去呢?〃贾母道:〃我说了,你们只管去,用的着你们再来。〃鸳鸯等去了。

    这里贾母才让薛姨妈等喝酒,见他们都不是往常的样子,贾母着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着?大家高兴些才好。〃湘云道:〃我们又吃又喝,还要怎样!〃凤姐道:〃他们小的时侯儿都高兴,如今都碍着脸不敢混说,所以老太太瞧着冷净了。〃宝玉轻轻的告诉贾母道:〃话是没有什么说的,再说就说到不好的上头来了。不如老太太出个主意,叫她们行个令儿罢。〃贾母侧着耳朵听了,笑道:〃若是行令,又得叫鸳鸯去。〃宝玉听了,不待再说,就出席到后间去找鸳鸯,说:〃老太太要行令,叫姐姐去呢。〃鸳鸯道:〃小爷,让我们舒舒服服的喝一杯罢,何苦来,又来搅什么。〃宝玉道:〃当真老太太说的,叫你去呢。与我什么相干?〃鸳鸯没法,说道:〃你们只管喝,我去了就来。〃便到贾母那边。

    老太太道:〃你来了,不是要行令吗。〃鸳鸯道:〃听见宝二爷说老太太叫我,敢不来吗?不知老太太要行什么令儿?〃贾母道:〃那文的怪闷的慌,武的又不好,你倒是想个新鲜顽意儿才好。〃鸳鸯想了想道:〃如今姨太太有了年纪,不肯费心,倒不如拿出令盆骰子来,大家掷个曲牌名儿赌输赢酒罢。〃贾母道:〃这也使得。〃便命人取骰盆放在桌上。鸳鸯说:〃如今用四个骰子掷去,掷不出名儿来的罚一杯,掷出名儿来,每人喝酒的杯数儿,掷出来再定。〃众人听了道:〃这是容易的,我们都随着。〃鸳鸯便打点儿,众人叫鸳鸯喝了一杯,就在她身上数起,恰是薛姨妈先掷。薛姨妈便掷了一下,却是四个幺。鸳鸯道:〃这是有名的,叫做‘商山四皓‘。有年纪的喝一杯。〃于是贾母、李婶娘、邢、王二夫人都该喝。贾母举酒要喝,鸳鸯道:〃这是姨太太掷的,还该姨太太说个曲牌名儿,下家儿接一句《千家诗》。说不出的罚一杯。〃薛姨妈道:〃你又来算计我了,我那里说得上来。〃贾母道:〃不说到底寂寞,还是说一句的好。下家儿就是我了,若说不出来,我陪姨太太喝一钟就是了。〃薛姨妈便道:〃我说个‘临老入花丛‘。〃贾母点点头儿道:〃将谓偷闲学少年。〃说完,骰盆过到李纹,便掷了两个〃四〃,两个〃二〃。鸳鸯说:〃也有名了,这叫作‘刘阮入天台‘。〃李纹便接着说了个〃二士入桃源。〃下手儿便是李纨,说道:〃寻得桃源?好避秦。〃大家又喝了一口。骰盆又过到贾母跟前,便掷了两个〃二〃,两个〃三〃。贾母道:〃这要喝酒了?〃鸳鸯道:〃有名儿的,这是‘江燕引雏‘。众人都该喝一杯。〃凤姐道:〃雏是雏,倒飞了好些了。〃众人瞅了她一眼,凤姐便不言语。贾母道:〃我说什么呢?‘公领孙‘罢。〃下手是李绮,便说道:〃闲看儿童捉柳花。〃众人都说好。

    宝玉巴不得要说,只是令盆轮不到,正想着,恰好到了跟前,便掷了一个〃二〃,两个〃三〃,一个〃幺〃,便说道:〃这是什么?〃鸳鸯笑道:〃这是个‘臭‘,先喝一杯再掷罢。〃宝玉只得喝了又掷,这一掷掷了两个〃三〃,两个〃四〃。鸳鸯道:〃有了,这叫做‘张敞画眉‘。〃宝玉明白打趣他,宝钗的脸也飞红了。凤姐不大懂得,还说:〃二兄弟快说了,再找下家儿是谁。〃宝玉明知难说,自认〃罚了罢,我也没下家。〃过了令盆,轮到李纨,便掷了一下儿。鸳鸯道:〃大奶奶掷的是‘十二金钗‘。〃宝玉听了,赶到李纨身旁看时,只见红绿对开,便说:〃这一个好看得很。〃忽然想起十二钗的梦来,便呆呆的退到自己座上,心里想,〃这十二钗说是金陵的,怎么家里这些人如今七大八小的就剩了这几个?〃复又看看湘云、宝钗,虽说都在,只是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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