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最后一天，川东的太阳已经热烈似火，烈日下的李家老宅却比烈日更加热烈。7k7k001.com(看啦又看手机版m.k6uk.com)
顶棚上，用来遮阳的雨布已被晒得滚烫。
顶棚下，众宾客推杯换盏，欢声笑语不断。
四头拱猪子，最大的三百来斤，最小的也有一百六七十斤，全被整了出来，蒸的、炖的、炸的、烤的……十多个碗碗盘盘往桌上一摆，份量十足，香气醇厚。
肉香了，菜足了，酒就喝得更带劲了。
三杯两盏下肚，幺叔公沧桑的老脸泛起了红光，一双原本浑浊的老眼也闪烁起了慑人的神采。
“元勤呐，”幺叔公突然将手中的酒杯往桌上一顿，目光炯炯地盯着坐在他右手边陪酒的老爷子，略显不悦，“看来，你家四小子是见我的气了？”
“幺叔，”老爷子连忙赔笑，“您老那番话说得在理，老四要是敢见你的气，看我不打折他的腿！”
说着，老爷子便扭头冲正在角落一席伺候两个娃吃饭的李四维叫了一声，“老四，过来！”
“好嘞，”李四维连忙答应一声，就要起身。
“爹，”两个正攥着外焦里嫩的酥肉啃得满嘴流油的娃慌忙放下了手里的酥肉，一左一右地拉住了李四维的衣襟，仰起头来，小脸上满是紧张之色。
看到他们的样子，李四维既心疼又愧疚，刚刚那一幕的确把两个娃吓到了。
“乖，”李四维抬起袖子，温柔地替两个娃擦着嘴角的油渍，笑得宠溺，“爹不走远……”
“爹……”
两个娃依旧死死地攥着李四维的衣襟，眼睛里又泛起了水雾。
“好好好，”李四维立刻败下阵来，轻轻地把他们抱进了怀里，“爹带你们一起去……”
说着，李四维抬头冲众人抱歉地笑了笑，“你们先吃着，我去给幺叔公敬杯酒。”
“好好，”众人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刘天福连忙起身，扶了李四维一把，神色却有些不虞，“那个……”
“天福，”李四维连忙瞪了刘天福一眼，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老人家教训得对啊！你帮我拿一下酒杯，再找瓶酒来！”
“好，”刘天福闷闷地应了一声，拿起了李四维的酒杯、抓起半瓶酒就跟了过去。
李四维当先走到幺叔公身边，轻轻地将两个娃放了下来，两个娃一落地就紧紧地抱住了李四维的腿。
见状，席上众人都忍俊不禁，幺叔公俯身望着两个神色紧张的娃，满脸慈祥的笑意，“千生、安安，你们的爹跑不了……”
安安怯生生地往李四维左腿后面让了让，千生也连忙后退了半步，望着幺叔公小脸泛红，“你……你……凶……”
“呃……”
幺叔公一滞，“哈哈”地笑得开怀。
“千生，”李四维一怔，连忙俯身摸了摸千生的小脑袋，温和地笑着，“刚刚是爹不听话呢！你和妹妹以后可要听话哦！”
千生似懂非懂地望着李四维，犹豫着点了点头，“嗯。”
“这才乖，”李四维鼓励地笑笑，站直了身子，望向了幺叔公，满脸赔笑，“幺叔公，小娃娃不懂事……”
“不，”幺叔公轻轻地摇了摇头，满脸慈爱地望着千生，“多懂事的娃娃……不听话的是我们这些大人啊！”
“呃……”李四维面皮一红，连忙赔笑，“幺叔公教训得是，四维谨记在心。m4xs.com”
说着，李四维从刘天福手里拿过酒瓶，拔了塞子，再次望向幺叔公时已是满脸肃然，“幺叔公，古人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和你们比起来，我们还是太年轻了，很多事还需要你们点拨……”
“不说了，不说了，”幺叔公笑着摇了摇头，主动把酒杯递到了李四维面前，“你是个懂事的娃，要不然，幺叔公今天也不得说那些话。”
说着，幺叔公自嘲地一笑，“要是换作其他人，怕是又得说我这个老不死的在倚老卖老了……”
“不敢不敢……”
众人连忙赔笑，“大家还指着您老多多教诲呢！”
“是啊！”李四维也连忙点头，给幺叔公满上了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平胸举起，满脸肃然，“您老今日一席话，让四维茅塞顿开……四维敬您一杯！”
说罢，李四维举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幺叔公笑着点了点头，也举起杯，尽饮杯中酒。
“幺叔公……”
李四维连忙又要斟酒。
“四维，”幺叔公却以手覆住了杯口，目光炯炯地盯着李四维，“古人还说‘慈不掌兵’呢！叔公知道你心里的苦，可是，你现在是团长了，是带兵的人了……你心里要是一直装着那么些东西，怕是走不远呐！”
“嗯，”李四维连忙点头，却觉鼻头一酸。
“四维呐，”幺叔公看到李四维眼眶一红，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要真放不下他们，就记住叔公一句话――永远都不要给他们抹黑！”
“是！”李四维连忙一挺胸脯，神色肃然，“请您老放心！”
“好！”幺叔公深深地望了李四维一眼，然后回头一扫席上众人，“来来来……继续吃，继续喝，不能辜负了四维的一番心意！”
“对对对……”
众人连忙附和，纷纷抓起了筷子，“拱猪子可没少祸害我们地里的庄稼，这下算是报了仇了……”
酒宴继续，依旧热烈。
如果说李家老宅里的酒宴饱含乡土气息，那么，廖黑牛在青云楼摆下的茶就讲究得多了。
当然，袍哥人家摆茶向来都十分讲究，光是茶阵就有四十五种，而且每一种茶阵又有其深意和讲究。
比如桃园结义阵，一壶三杯摆在桌上，破阵者必须移开两边的茶杯，只取中间一杯饮。
又比如梅花阵，五杯茶摆在桌上如梅花吐蕊，而破阵者万万饮不得中间一杯！
再比如带嫂入城阵，一壶六杯，四杯摆在茶盘里，两杯摆在桌上，破阵者须得把桌上两杯放回茶盘之中，并说“带忠心义气入城”，那茶水却是半点也沾不得！
廖黑牛今日摆下的茶阵虽然简单一些，却是火气十足。
庆云楼本是廖家的产业，自从一龙立了堂口，这里便成了庆云堂的大本营。
庆云堂拢共不过三十多人，大多是廖家各处店铺里的伙计，正如一龙所说，他搞这个庆云堂只是为了拉拢一般兄弟，免得廖家吃亏。
今日，廖黑牛一身锦缎长袍到了庆云楼，先和堂口里的兄弟一一见了面，然后就大马金刀地坐在了堂中，等着富贵堂的舵把子刘金贵前来。
清河场虽然繁华，却又比不得江城，所谓“浅水养不得真龙”，在廖黑牛看来，清河场中的这些堂口还上不得台面！
事实也是如此，自一龙立了堂口之后，还敢跟廖家过不去的也只有富贵堂的刘金贵了，所以，今日的客人也仅他一人。
廖黑牛坐在堂上，占冉侍立一侧，众兄弟在大堂两旁排开，人人昂首挺胸，神色肃然。
一张茶几已在堂中摆好，庆云堂的管事卢三爷将三个茶杯一字摆在茶几中央，茶壶放在一旁，和三个茶杯摆成一线，茶壶嘴正对茶杯，这就是所谓的“争斗茶”了。
时近正午，一龙在门口迎了刘金贵一番寒暄，进来分主宾坐定。
廖黑牛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始自终一言不发，刘金贵虽然在清河场混得风生水起，但在他眼中却还入不得流！
廖黑牛虽然云淡风轻，但刘金贵却不甘丝毫怠慢，要知道，廖黑牛虽然十八岁便去了江城，但十五岁便凭着一双拳头平了清河场，在后来崛起的袍哥眼里，他就是尊大神。
所以，刘金贵坐定之后毫不犹豫地移开了两边的茶杯，抓起中间那杯茶一饮而尽，连忙起身，冲一龙抱拳一礼，“廖兄弟，前些日子，哥哥手下的人若是有做得不周不到不明不白的地方，还请你海涵！”
“刘大哥，”一龙连忙起身，抱拳回礼，“你言重了……”
毕竟还是刚入行的毛头小子啊！
见状，廖黑牛一声暗叹，站了起来，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刘兄弟，别来无恙啊！”
“廖大哥，”正主儿发话了，刘金贵总算松了一口气，连忙冲廖黑牛一抱拳，躬身作辑，“多年不见，廖大哥越发地威武了！承蒙廖大哥挂念，小弟只是在浑水汤里打滚的泥鳅，比不得廖大哥这条真龙啊！”
“龟儿的，”廖黑牛一怔，哈哈大笑，“刘兄弟过谦了，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嘛，刘兄弟他日必然也非等闲之辈……”
“不敢不敢，”刘金贵连忙赔笑，“廖大哥就好比那先飞的凤凰，小弟不过是……”
“好了，”廖黑牛大手一挥，神色一肃，“哥子今天找你来可不是为了听你的奉承话！”
刘金贵一滞，面皮发烫，却又不敢发作，只得连连点头，“还请廖大哥吩咐！”
“嗯，”廖黑牛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抬手一指一龙，说得随意，“本来我是不想他走我走过的老路，可是，娃既然已经选好了路，我这个当爹的就不能挡着拦着，只能用力在背后帮他撑着。”
“那是，那是……”
刘金贵连连点头。
“刘兄弟啊！”廖黑牛突然叹了口气，“这娃今年冬天才满十六岁啊！”
说着，廖黑牛重重地拍了拍刘金贵的肩膀，“想来，刘兄弟像他这般大的时候也犯过不少错吧？”
“是是，”
刘金贵连连点头，“多亏堂里各位大哥栽培……”
“嗯，”廖黑牛点点头，话锋一转，“我本来也想好好栽培栽培这娃，可是，现在却是不成啊！前线还有两千多号兄弟在等着我……我还放不下他们呐！”
能混到舵把子，刘金贵自然不笨，连忙一抬头一挺胸，满脸肃容，“廖大哥请放心，从今往后，只要一龙兄弟知会一声，小弟水里火里去得，血里刀里也去得！”
“好！”廖黑牛大赞一声，扭头一望卢三爷，“摆酒上菜……”
庆云楼的茶摆完了，就该上酒菜了，而李家老宅里的宴席也已接近尾声。
暑热难当，两个娃吃饱喝足就开始犯困，但都强打着精神不肯睡去。
李四维只得抱着他们回了东厢房，一起躺到床上，温柔地诓着……如果不把两个娃娃诓睡，今天怕是走不成了。
“少爷，”不多时，门外响起了喜春的声音，“先擦把脸吧！”
“进来吧，”李四维应了一声，就要起身下床，却见两个娃依旧拽着自己的袖子不肯松手，只得温言相劝，“爹给你们洗脸呢！看你们两个吃得就像小花猫一样……”
两个娃这才松了手，李四维将他们抱到床边放好。
两个娃乖巧地坐在床边，李四维从喜春手里接过了脸盆，拧好了毛巾，仔细地为他们擦起了小手脸……可是看着两个娃乖巧的样子，又忍不住心中一酸。
这么大的娃正是需要父母陪伴的时候啊！
其实，哪个当爹娘的不希望儿女永远都陪在身边呢？
夕阳西下，廖黑牛已经换上了戎装，径直去了后院，却见老爷子的房门紧紧地闭着，只得在门口轻轻地唤了一句，“爹，儿子走了，等……有机会再回来看你！”
“嗯，”老爷子在房中轻轻地应了一声，“川儿呐，刀枪无眼，自己多加小心……”
“儿子晓得了，”廖黑牛连忙答应一声，“噗通……”双膝一曲跪在了门口，“嘭……嘭……嘭……”，连磕三个响头，这才起身，深深地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一转身，大步流星而去。
“吱呀……”
良久，房门轻轻地被拉开了一条缝，老爷子颤巍巍地站在门后，遥望着前院，老泪纵横，却无声。
前院，三个女人早已哭花了脸，两个闺女也在他们背后默默地抹着泪。
廖黑牛却已带着占冉当先出了院门，三个半大小子牵着马，抱着行囊紧随其后。
出了院门，上了大街，廖黑牛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身冲三个半大小子微微一笑，“一龙、二虎、三豹……都回去吧，爹一有机会就回来看你们！”
“爹……”
三个半大小子齐齐地叫了一声，都是眼圈泛红，“我们再送送你……”
“不送了！”廖黑牛依旧在努力地笑着，但眼眶也早已红了，“你们……在家好好照顾爷、娘，还有妹妹……”
送？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啊！
莲花山下，暮色中，李四维也在桥头停下了脚步，对来送行的一干亲朋乡亲使劲地摆着手，虽有千言万语却已说不出。
李四维已经在努力很努力地笑着了，可是，那泪珠还是忍不住滑溢出了眼眶。
“团长……”刘天福连忙递过了缰绳，声音也有些发潮。
“走！”
李四维一咬牙，翻身上马，狠狠地一抖缰绳，疾驰而去。
爹娘，还有两个好不容易被诓睡的娃……唉！
夕阳古道奔马，无奈人已泪如雨下！
泪眼朦胧中，李四维仿佛听到了娘那悲切的呼声“我的儿呐”和两个娃伤心欲绝的哭声“爹……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