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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二章 明前茶
    当年他们兄弟第一次上战场杀人,虽得了胜仗,却吓得腿软,那时的将军亲自下来犒赏三军,肉管饱,酒管够,那一次,他和阿哥足喝了三斤烧酒,才把自个灌醉,睡了一个没有噩梦的觉。

    自那以后,他们兄弟就再没怕过,多少次出生入死并肩作战,每回对敌都是一箭致命,贯穿敌心,梁满兜身强力壮,臂力过人,能开两百石的弓,箭的准头又好,平日里练功,百步穿杨,骑马奔射,常常赢得满场将士喝彩,更在军中赢得神射手的名号。

    慕家军分神机营、飞鹰营、猛虎营、蛟龙营、巨熊营五营,神机营是将军和幕僚所在的地方,是整个慕家军指挥的中枢,下辖四营分别担负着刺探、攻击、断后、保卫的不同作战功用,他们可以合并作战,也可单独行动,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

    在整个军营中,飞鹰营负责前方探路,打先锋头阵,或者深入敌后,伪装刺杀等等,是军中最危险也最荣耀的军营,也只有最优秀的军士才能经过层层考核,以及多种比拼较量才有资格进入,而在飞鹰营中,梁满兜则是个中翘楚,有很多不服气的人向他发起挑战,后来都成了生死之交。

    而今……嗐,不说也罢,梁满仓无言地摇摇头。

    “我们慢慢走回去,刚好散散酒气。”梁满仓止住思绪,勉强扯出一点笑容,看向身旁的顾大丫。

    顾大丫听了一肚子他们的故事,见他如此,劝解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两人几乎是空身而回,一路健步如飞,梁满仓果然如他所说,等爬上鸡冠子山,他脸上那一丁点的酒晕已然消失不见,和往常一般无二。

    慈恩寺的晚钟响了,咚咚咚的钟声深沉悠远,仿佛敲在人心上,梁满仓静静听了听,有醍醐灌顶的清明。

    “回吧。”梁满仓喝光了最后一滴水,抹了抹嘴角道。

    临近黄昏,山间起了烟霭,薄烟轻雾,朦朦胧胧,两人回到村里,正遇见顾青英提着竹篮走来,里面是盛粥的瓦罐和三副碗筷,显然她刚从茶园里回来。

    “青英,你阿姐阿哥呢?”顾大丫一把接过她的竹篮问道。

    顾大丫知道,平日里青竹最心疼这个小妹,哪怕自个多苦点,也不会让她一个人独自跑来跑去。

    “阿姐说,今儿要把茶制出来,过几日要去卖,阿哥帮她,走不开,我就自个回来了,我是不是很能干?”青英笑嘻嘻地说。

    “你一个人在家行吗?要不,和跟我回家吧。”顾大丫有些担心地问。

    “我已经答应秦婶子到她家里睡呢,下次吧,下次。”青英歪着小脑袋,有些为难道。

    “好,你快去吧。”顾大丫揉揉青英柔软的头发,将竹篮交还给她。

    眼见着顾青英蹦蹦跳跳进了秦氏家,顾大丫转身对梁满仓道:“满仓哥,你今儿还在我家里吃饭吧。”

    “吃饭就算了,等我放了东西,同你一起去,我正有话和福叔说。”梁满仓开门将竹篓放回家中,两人一起回去。

    “死丫头,叫你卖个茶,一整天,人影子都见不着,你爹过了晌午去卖茶,这会子也没回来,八成满镇子找你呢!”孙氏正在厨房做饭,一见顾大丫,便压低嗓子数落她。

    “娘,你别骂我了,今儿,要不是多亏满仓哥,你差点就见不到我了!”顾大丫将满是伤口的手掌伸到孙氏面前。

    “哎呀,你这是怎的了,从山上掉下来了?”虽是个丫头,但到底是亲生的,孙氏见此,也不免慌乱,掸了掸身上的草屑,抓着她的手,心疼地问:“疼不疼?”

    “已经不疼了。”顾大丫撇嘴,摇摇头。

    “到底出啥事了?”孙氏追问。

    顾大丫便把卖茶及卖野味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临了,还百般叮嘱孙氏,不要让顾世福知道昨日被昌隆骗了斤两的事。

    这些话,把这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乡下妇人,唬得战战兢兢,好在他们都没出事,孙氏的心方才定下来,也不再责怪大丫了。

    梁满仓没遇见顾世福,便陪着青山说话,他现在已经能撑着下地活动,扶着床走个两三圈,这会子正忙春茶,他心里急,只恨自己好得太慢,帮不了家里做事,梁满仓便教他军中一些恢复伤病的法子。

    及到夕阳西下,天色渐暗,顾世福才快步走回来,他人还没进家,就大声焦急地问:“孩她娘,大丫回来没?”

    “阿爹!”顾大丫激动地跑出来,嗓音都有点变了。

    “这一天都野哪去了?算了,算了,回来就好,快给我倒点茶喝。”见着女儿安然无恙,顾世福悬着的心落了地,方觉自个一口气来回跑了二十多里山路,竟连一口水都没顾上喝,嗓子眼干得都要冒烟了。

    顾世福坐在堂屋,连喝了三碗茶,摸出烟杆,边低头往里面填烟丝,边开口问:“你们这一天遇着啥事了,这会子才回来?”

    “我今儿卖野味时,遇见翠屏镇的巡街了,聊起来才知道,他们和我是一个将军麾下的,一时高兴,少不得约着一起喝了顿酒,兴之所至,不免耽搁了时辰。”梁满仓看了眼顾大丫,只拣想说的说。

    “没出事就好,说起来,这也是人之常情,往后你要和他们多走动,我知道你想为满兜伸冤,为此,结交些公门中人,对你多少有些助益。”顾世福还当他像昨日那般想不明白,又苦口婆心地劝导。

    “谢福叔提醒,以后若有机会,我也想出去谋个差事。”梁满仓点点头道。

    “嗯?嗯。”顾世福没想到梁满仓竟然突然想通了,他短暂惊讶后,接着说,“赶明儿,我在里正面前多说说好话,你这身子骨壮得跟牛似的,他若见了,定会用你的。”

    “福叔,巡街的兄弟说,翠屏镇的三生茶行做生意最地道,往后,咱的茶叶还是卖给他家吧。”梁满仓弯腰给顾世福点上了烟锅子。

    “你说的有道理,还是老店靠谱,我今儿晌午到昌隆去卖茶,竟然关门了,听旁人讲,昌隆的东家突发急症,关店回南苍县治病去了,我晌午的茶就是卖给三生的,就是价格低点,旗枪一级,才三十五文一斤。”顾世福低头吧嗒吧嗒抽烟,烟锅子明明灭灭。

    “这价钱还不错,我们今早在昌隆评的是二级,才三十文一斤。”梁满仓喝了口茶道。

    “是么?昨儿收的价钱是一级五十文,二级四十文,今儿就掉这么多,反倒是三生稳得住,不过,话又说回来,没了昌隆的高价吊着,明天的行情只怕跌的更厉害,咱老百姓挣点钱,难呢!”顾世福抬头看了看他,叹了口气。

    “青竹家都是卖茶饼,咱村里人为啥不和她一样呢?”梁满仓疑惑地问。

    “嗳,若是没有青山这档子事,咱家本打算今年也置上釜甑规承,让大丫和青竹学制茶饼,可如今,背着一身债,哪有闲钱置办制茶的家伙什啊,现下,只能只盼着早采茶,多采茶了。”顾世福吐出一口烟,喟叹道。

    淡白的烟雾笼罩着他愁苦的面庞。

    “不如这样吧,我反正回来没事,最多上山打猎换钱,您若信得过我,你家的茶叶我帮着背出去卖,这样也能多出一个劳力抢采茶,若不然,等过了清明谷雨,只能贱卖,可惜了。”梁满仓心直口快地说。

    “好当然是最好的,只是,你刚不远万里归来,歇都没歇一天,便如此支使你,叔心里过意不去。”顾世福有些不忍道。

    “这有啥的,一个村上住着,等我起房子的时候,少不得给叔婶添麻烦的,就这么说定了,我早上和晌午各跑一趟,你们只管安心采茶。”见外间天黑了下来,梁满仓放下茶碗,起身要走。

    “满仓别走,在婶子这儿吃晚饭,这不跟在家一样么,往后,你一个人就别起火做饭了,一把米,一捧面的事,婶子顺手就做了。”孙氏早听见他们的话,心里十分高兴,这会儿见他要走,赶忙出来挽留。

    “对,听你婶子的,跟在自个家一样,别客气。”顾世福也跟着劝。

    既然如此,梁满仓便不再推辞,在顾大丫家里吃了晚饭才回去。

    还有三日就是清明了,顾青竹紧赶慢赶,已经攒下了三十个茶饼,加上今天和明天的,差不多能有四十个,若按往年的价钱,一两半银子是稳赚的。

    想到这些,顾青竹心里升起莫大的希望,甚至已经打定主意,一拿到钱,就送青松去镇上的学塾,他在家耽搁太久了。

    青松不知阿姐的想法,他只是尽量多做一点,后半夜等焙茶的时候,总劝顾青竹休息,哪怕钢筋铁骨的人也禁不住白天黑夜地熬,他姐看着明显都瘦了一圈。

    清明时节细雨纷飞,似乎是亘古不变的节令特征,这日天气阴郁,一场雨眼见着在所难免,顾家坳的茶农们早料到这一天,却是争不过老天的,只能眼巴巴待在家中等天气好转。

    顾青竹终于攒下了四十二张茶饼,她一早收拾了背篓出山,明日就是清明,她今儿是必须去南苍县的,不然,过了这个节气,再好的茶饼也卖不上价。

    山间雾霭漂浮,一团一团的,有时看得清,有时三步不辨方向,峰峦树木都仿佛飘在云端,宛如仙境。往日里,进进出出的山路上,络绎不绝的卖茶人都没了踪影,经过上次杨大发的事,顾青竹心里存了疙瘩,她这次出门特意带了把小剪刀,伤人是假,壮胆倒是真的。

    “青竹!”冷不丁后面冒出一个男声,伴着蹬蹬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顾青竹的汗毛一下子惊竖了起来,她转身回望,无奈白雾茫茫,根本看不清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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