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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百五十二章 登临不惜更沾衣
    会同桥,大市桥南,隔着运渎不远是中城兵马司。桐拂没曾想到,北镇抚司的诏狱居然也在此处。

    上了年纪的老艄公曾说过,南唐江宁府的宫城,曾在此盘桓。内桥以北,东尽昇平桥,西至大市桥,北抵小虹桥。彼时滔滔护龙河北折处,城东北诸沟之水,皆汇于此。

    她犹豫了一瞬,伸手握住颈间水珀。眼前日光忽而黯淡,四下里寒意盛,凌风呼号。抬头见白虹贯日云惨惨。目光落下,眼前楼阁长街尽数散去,见远处宫城煌煌下兵甲散乱尸横遍地,血色染长街……

    城门轰然开,一人只身出,衣袍束于腰间,半袒着身子,直往远处军营连绵处走去,神情寥落空茫。不久,更多的人自那城门内而出,皆袒身自缚口呼国主……猛听惨呼声起,见城门内凌云高阁上大火起,避于之上的士大夫、女眷哭声动天……为首那人,回顾茫然……

    军营前受降之人,面露轻蔑,“江南伪主既已亲自袒身献上金陵城,身后那些人,也就无足轻重了。入了汴京后俸禄有限,伪主当多备些辎重。一旦入了有司的账册,可就不得更改了。”

    “曹大人,”身后一人催马上前,“不可让他回去金陵城中。他早前说过会自焚于宫城内……”

    “献城而降的人,又岂会去死?梁江军多虑了……”曹彬望着那走回金陵城的身影,掩不住的讥讽。

    桐拂一颗心空悬着……开宝七年,大宋铁骑伐江南,围金陵城。开宝八年城破,南唐后主李煜肉袒出降,自此南唐覆灭……

    碎雪忽至,簌簌扬扬迷了眼,她恍惚听见,只身向着金陵城而行的那一人,口中吟诵,“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画帘珠箔,惆怅卷金泥。

    别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草低迷……最后一句,需再思虑一二……”

    他身后有人踉跄追上,声泪涕下,“陛下……为何定要受此辱……”

    束在腰间的衮龙袍,缀着莹莹六出花,他脚步略迟,“除了这城,再不剩下什么……若能令它免受兵戈……到底还有回首处……”

    风骤起,将早已大如鹅毛的雪翻卷扑撒开,桐拂被那凛冽寒意铺面袭来,忍不住闭上眼。再睁开,四下一片漆黑,她不由晃了神。方才站在会同桥上,捉了那水珀,生了幻象。眼前种种已然散去,又是到了何处?

    虽瞧不见什么,但耳边听见滴水声、细细碎碎啃啮木头的声音、锁链窸窣、隐隐有哀嚎、惨呼、哭泣……一点一滴,毛骨悚然,渐渐清晰。她也终究依着头顶些微的光亮,瞧清了四下情形。

    几乎没至腰间的水腥臭无比,四周胳膊般粗的铁栅栏,深深埋入地下。只一侧的水面之上有一石台,似有脚步声隐隐传来。而这脚步声时不时被不远处传来的惨呼声湮没,绝望的哀嚎似乎永远不会散去,在四处游荡徘徊。

    诏狱……想着这二字,桐拂只觉毛骨悚然几欲作呕。

    “你是谁,看着有些面熟……”身前幽暗的角落里猛然响起的一声,渺渺凄厉,令她几乎惊叫出声,她方才根本没瞧见那里有人。

    “竟生了幻象……”那女子嗤笑道,“这地方果然邪乎……”

    桐拂已听出了她的声音,忙上前几步,“莫邪?是你么?”

    那女子一愣,努力想要凑近了细瞧,却被铁链紧紧束着,“你是……怎么又是你?你也被抓进来了?让你藏着莫要出声,还真是蠢……”她撇开头,懒懒再不想搭理。

    “谢谢,你又救了我一回……”桐拂见她面上惨白早无人色,狰狞的伤口纠缠一处,没能说得下去。她晓得,自己阴差阳错虽进了来,但根本无法救她出去。

    “人,本是你带出来的……菱洲武庙闸,龙广山北麓,野樱林……”刘莫邪的声音渺渺,仿佛吟唱般,“野樱林……我自小最爱的一处,你可晓得……他从那里出来,回望冲天的大火……你猜,他心里如何想?”

    “莫邪,她……”

    “桐女史是你妹妹,我晓得。”她喃喃呓语,“很标致的女子,并不似她的名字般柔弱。只可惜……”

    桐拂的心顿时揪起来,“她如何?”

    “她无事。”她忽然轻笑,“也是个傻傻的、认准了就再拧不回的性子……我又何尝不是……总不想走到终了,徒余遗憾罢了。你呢?可有什么紧紧攥着,无论如何都不会松开手的?”

    忽然而至的脚步声,夹杂着大声呵斥,转瞬到了跟前。

    桐拂四下看了一圈,连躲藏之处都没有,但那些人到了跟前,却仿佛根本瞧不见她。

    为首的那一个,蹲下身子,仿佛逗弄困兽般死死盯着刘莫邪,“刘秀才,我们,又见面了。”浓重的酒气弥散在四周,“这里如何?和驸马府里的曲水流觞可有的一比?”身后的那群人跟着哄笑不止。

    “大理寺少卿,薛岩,薛大人。”刘莫邪忽而叹道,“一个建文旧臣,巴巴替人家叔叔开了个金川门,又成了新臣。

    对了,既然大人说起曲水流觞,我便替薛大人写一首。”

    薛岩醉眼蒙蒙,此刻来了精神,“久闻刘秀才笔落惊风雨,我倒要看看,在我这诏狱的水牢里,你能写出什么……”

    “三朝元老两朝臣,尺蠖龙蛇看屈伸。缩头胁肩公相贵,金川门外迎新君。”刘莫邪一字一句,声音郎朗,仿佛绮树清泉酒宴正欢,素手擎杯盏。

    “放肆!”半晌才有人回过神,高声斥道。

    薛岩脸色铁青,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将一旁的狱吏揪至身旁,低语了几句便扬长而去。一时四下里重归死寂,乱纷纷终散去。

    “小拂姑娘,过来……”刘莫邪忽而道。

    桐拂到了近前,刘莫邪将面庞微侧,“帮我取下头上这木簪。”

    桐拂依言取了,握在手中。

    “姑娘得空,去那龙广山北麓的野樱林,寻一处樱花开得最好的,把这木簪埋了。”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已见满山绮霞,“往后,我便时常可以看见……”

    “莫邪……”

    “你走吧,”刘莫邪将她打断了,“桐女史安好。如今当是在云滇,再往后要去哪里……”她忽而顿住,“我倒忘了,姑娘既然有这个本事见到我,想见到他们本该是举手之劳……”

    纷乱的脚步声重新响起,眼见着几个狱吏凶神恶煞地扑进来,将刘莫邪拖出水牢。桐拂欲伸手将她拽住,却是徒然。绝望之际,只听那吟诵在耳边回旋,“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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