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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部分
    作品:慢慢呻吟

    作者:凸凹

    内容简介:

    这是一部提示中国人生存状态的书。呻吟,是因为痛苦,然而呻吟又无助于解除痛苦。它只是痛苦中的人们的一种自然的反应,一种精神的寄托,一支发自肺腑的、奇特的歌谣。本书便在这种奇特的歌谣声中,窥视人性中古朴而美好的成分,暴露怯懦和变态,将不同品质的人们放在一个极为特殊的时代环境里试炼,展现历史苦难的中国人的心灵史。

    本书故事引人入胜,跌宕起伏,笔触在激越沉雄中,又不失机俏与幽默,颇具黑色幽默(或曰“红色幽默”)效果。本书在出版之前,其手抄本已在文化圈内流传并赢得广泛赞誉,被称为继《芙蓉镇》之后反映特殊年代农村生活的又一部力作。

    正文

    从昏迷中逃亡

    ——(慢慢呻吟》序

    祝勇

    历史永远是属于回顾者的。在历史中行走的人感觉不到历史的存在,就如同鱼儿感觉不到流水的存在,星辰感觉不到天空的存在。历史对于当时处境中的人具有一种天然的催眠作用。从某种意义上讲,在历史环境中,人们不大可能有清醒的自我意识和历史意识,这一发现会令我们陷入悲哀,但这却是无可奈何的事。诚如一位论者所说:“相对于时代和社会的伟力来,个人——我们常常强调的这个词——不仅是非常渺小无力的,而且可能是虚假的,也就是说,它其实并没有多少个人独特的——与他人相区别的——内涵。常常我们以为是个人性的经验和记忆,其实是时代和社会一手塑造的。时代和社会当然是大手笔,所以塑造的对象就不会仅仅局限于某个个人,而是广及一代人。几代人乃至一个或多个民族。”(张新颖:《·之六》,载《小说家》一九九九年第一期)

    在二十世纪中国,一般人恐怕不必指望去逃避历史强加给他的规定性成长,这句话尽管带有些许宿命色彩,却在一定程度上表述出命运的深味。真正令人敬佩的不是历史的掌握者,而是个人的发现者——那些看得见自己的身影的人,一定有一双不同寻常的眼睛,可以让被岁月催眠了的知觉尽早苏醒过来——是从波平如镜的绍兴古城挟伞出走的鲁迅,是在锐利的痛苦中绽放成最美丽花朵的萧红,是把血雨腥风断然关在窗外的沈从文,是在光怪陆离的、碎片似的梦魇中触摸岁月肌肤的余华……是那些在深夜里拒绝睡眠的眼睛,发现历史的远景里浮现出来的不是冰冷的石头,而是鲜润的血r人心。

    小说是一个民族的心灵史。这句话真的是名言中的名言,这句话一针见血地道出了小说的本质。小说的要务,便是从昏蒙的时间中醒来,发现夹在历史急流中的个体滋味,重新触摸历史在每个人的脸上打下的烙印,在艺术的真实中还原生命的痕迹。抚摸自己的疼痛即是抚摸别人的疼痛,感受他人的快乐亦是感受自身的快乐。小说的本质不是描述什么历史画面,而是真实的心灵图景。所以,小说总能为我们提供比历史学、社会学、政治学、民俗学、人类学。心理学……丰富得多,也深刻得多的东西。描述历史过程是史学的事,史笔出自官衙,小说则源于市井。小说的出身,与小说叙述的私人性是吻合的,因而,无论从起源上看,还是自身属性上看,小说是最应具有民间品格的。反过来说,真正具有民间品格的小说,方可能是。大多数小说因被主流话语的溶解而“过期作废”了,而真正高明的小说,却是对岁月与人生的私人化解说。小说没有必要采用官方叙述,小说在本质上是排拒官方文本的。这正是小说的特点。如果说史学是历史的正本,那么文学便是历史的副本;如果说史学是为强者服务的,那么文学则往往是代弱者立言的;如果说史学因真实而虚假,那么文学则恰是因虚假而真实。在史学中个人如尘粉般微不足道,而在文学中个人则是一切。史学有史学的使命,史学难以摆脱被时世所改写的命运;文学则有文学的使命,文学(指真正一流作品)则因抵抗历史的催眠和岁月的同化而走向神圣和不朽。

    自我意识的迷失一度使中国小说成为受控制的附庸并陷入困顿,而自我意识的苏醒又使中国小说走向复苏。感觉到那只“看不见的手”(即张新颖所说的社会“大手笔”)的存在,就是个人知觉复苏的标志。

    凸凹的长篇小说《慢慢呻吟》叙述的便是特殊年代中国人的心灵史,其历史背景是人所共知的:从大炼钢铁的五十年代末到“普及大寨县”的七十年代中后期,共二十年的历程;地点是荒蛮的村落;人群则几乎是“放之四海皆准”的一堆面孔,是岁月的棋盘上星罗棋布的棋子,是复数的“我们”。他们当中有“左派”,但“极左分子”一样地古道热肠;他们当中有“右派”,“右派分子”却使小村落传统的生存秩序受到破坏。今天的人们实在不能以“好人”和“坏人”来区别他们,因为所有的人在同受煎熬,所有的心灵都需要抚慰。归根结底,他们都是常态的人,是被历史“催眠”、在岁月中失去了自我意识的芸芸众生,不过是完成命运给他们规定好的角色而已。他们的故事完全“合理”,他们的经历是共同的经历,如同作家筱敏所言:“一九六六年以后的事件看上去眼花缭乱,但以我当时一个少年人的眼光看去,却几乎没有哪一事件是轨道以外的,所有纷争与r搏都统摄于那惟一的信仰和理想。”(《游行》,载《作家》一九九九年第二期);然而,就在这些人们已经习惯了的历史痕迹面前,作家却以一种纯粹个人化的视角透视他们,作家自己在试图摆脱任何“催眠”,而以纯粹的民间立场(即个人立场)看待这些熟悉的昔人旧事,读者便感受到深邃的历史况味与彻骨的大悲悯。历史因他的回顾而显得残酷——尽管他采用的是平易的笔调,甚至还夹杂着一些黑色幽默——不,应该叫红色幽默。在凸凹的文本面前,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已经不再解渴。《慢慢呻吟》令人战栗和惊悚。这种感觉,还是在看根据严歌苓小说改编的电影《天浴》时有过,除此之外,已经许久不曾有了。

    凸凹不愧是一名出色的文人型作家,长期的随笔写作(尤其思想随笔和读书札记)使他具备了鲜明的个体意识。这使他的作品显得高深莫测。当然他把他的个人意识隐含在背后,从不暴露,并不去破坏时间的连续性,小说便很好读,故事起落转合,让人拿得起,放不下。他的目光落在了千万个村庄中的这一个。九州之内不知能找出多少个翁太元、翁息元、翁送元、翁上元、翁七妹、南明阳、谢亭云……但他们一旦被作家选定,他们便同作家——还有我们——一道歌哭着上路了。所谓的“共鸣”,实际上是时代留在每个人身上的印记的焕发。作家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在公共生活和个人生活中设置的深刻的隐喻。这种隐喻,不仅是唤起我们对历史的重新思索,更提醒我们,我们现在仍处于。历史“之中,不要忘了保持清醒的神经。

    整部小说中,我最敬重的是翁七妹和谢亭云。翁氏家族的男人们(以翁上元为代表)基本在昏蒙状态中扮演着命运安排给他们的角色——尽管他们很善良,生命状态也很粗放,但他们再挣扎,也不可能超越意识的最大外围限度。别人已经听见了他们本能的呻吟而他们自己却浑然不觉。翁家女性的自我意识则在不知不觉中苏生。苏生了,而又没有去处,她们依旧逃不脱时代与社会的宿命,这是生命的大悲恸,小说亦因此而显示了它的深刻与无情。翁七妹死后,翁上元终于惊醒:“他的亲人的墓x旁边,就留着他的墓x;他的墓x旁边,已早已给翁大元们留下了位置。x!生不生有啥个意义呢!”这是绝望中痛彻肺腑的天问。他们已经不甘于命运安排好的角色了。作家最终还是心软下来,让翁上元的儿子翁大元最终从冷酷的群山里走出来,让村庄看到了一点希望,就像好心的郑义,让世代没水的老井村,终于打出一眼清冽的井泉。

    亚当夏娃因偷吞了禁果而知羞,人们亦因有了个人意识而陷入痛苦。知羞的亚当夏娃较之从前是一种进化,而醒者的痛苦亦比昏者的幸福更伟大,因为昏者的幸福与亚当夏娃的乐园一样在现实面前虚弱得不堪一击。痛苦是人类进步的一剂良药,一如雅斯贝尔斯所说:“谁以最大的悲观态度看待人的将来,谁倒是真正把改善人类前途的关键掌握在手里了。”

    第一章

    一

    翁上元与他的三叔翁息元同庚,都到了娶妻的年龄。那天,他的父亲翁太元把他叫到身边——

    “你三叔要到岭那边去相亲,得有个伴儿,你就陪他去吧。”

    翁上元便陪着翁息元到岭那边相亲。

    岭那边叫原岭,岭这边叫后岭。原岭占着水的源头,人出落的水灵,所以原岭多美女;原岭还有煤矿,煤矿多有事故,所以原岭的孤女寡母亦多。后岭这边,只是种地,人精壮,但穷,岭外的人绝少到这里攀亲;后岭的烟路,就只有通到原岭去。

    翁上元与他的三叔翁息元到了原岭的刘家。刘家的老少很齐备地等着。媒人早已把消息捎到了,刘家把相亲的事很当事。刘老爹抽着他的铜杆烟袋,在烟雾里眯着眼。

    “哪位是翁息元?”他问。

    三叔翁息元赶紧走上前去,“我是翁息元。”因为心里有几分惊惶,身子怎么也站不舒展,不驼的腰背也显得有几分驼了。

    “请坐吧。”刘老爹把翁息元让到土炕一边的矮柜上。

    “那么你呢?”刘老爹间站在一边的翁上元。

    “我叫翁上元,翁息元是我三叔。”因为不是翁上元相亲,他心里没有拘涩之意,回答得也流利爽快。答完话,他居然与刘老爹挨肩而坐,为刘老爹已有些抽不通畅的烟袋,又划着了一根火柴。

    刘老爹显出很高兴的样子。

    “给客人上茶。”刘老爹吩咐。

    刘家大女儿便把茶碗端上来。翁息元捧着茶碗,久久不曾坐下,翁上元则接过碗来,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他的确渴了。

    于是刘家大女儿便给他捧上了第二碗茶。

    第二碗茶又被他喝光了,人家又捧上第三碗。

    刚要伸手去接,看到三叔翁息元在狠狠地瞪他,便赶紧搪过手去,“谢了,我不渴了,喝不下了。”

    刘家大女儿便把茶端下去,呵呵地笑起来。

    刘老爹也笑了,咯咯地笑。

    ……

    过了三天,媒人传过话来,说这门亲事成了。翁息元给媒人送上一个包袱,算是给煤人的谢礼。媒人收下礼,叫人把翁上元喊来。

    “翁上元,你三叔给了我一份谢礼,等回头你还他,”看着翁上元困惑不解的样子,媒人哧哧地笑起来——  “刘家大女儿看上的,是你,是你翁上元。”

    二

    翁上元就这么白得了一房媳妇。

    他的爹翁太元把他找了去,在无人的僻处嘱咐他:

    “上元,你命不错,在婚姻大事上,你赢了个头彩,今后的日子也会很红火;但你不要张狂,不要把高兴写在脸上,在你三叔面前更是这样,咱们欠了你三叔人情哩。”

    翁上元不明白,明明是刘家大女儿自己看上了他翁上元,怎么说是他欠了三叔的情呢?他嗫嚅着:“这叫怎么说的?”

    “不要嘴犟,你和你三叔犯桃花相,不夹着点儿尾巴,你就真的招恨了。”

    翁上元点点头,“我敬着三叔就是了。”

    女方捎过话来,要男方接人过门。接人过门可不是一桩简单的事,按原岭与后岭的旧礼,得用驯毛驴接。在找驯毛驴的当口,日子耽搁了几天;不想,刘家大女儿竟自己找上门来。

    刘家大女儿坐在炕沿上,喘着粗气,脸被汗沤得红扑扑的,像淋露的一朵桃花了。

    翁上元激动得不成,拧了一条湿毛巾,要给姑娘擦擦汗。姑娘伸过手去,“把毛巾给我吧,我自己擦吧。”姑娘显得很大方,好像已经就是这家的人。

    翁上元却拘促起来,站在地上,绞着双手,不知所措。

    姑娘眨着双眼看他,他就更不知所措,索性跑出门去,蹲在一块坡地上,听自己的心跳。

    “翁上元,你羞得哪门子?我都自己找上门来了,你还有什么磨不开的。”姑娘竟然也跟了过来。

    “没,没,我只感到这福气来得太快了,不知怎么好。”

    “那你就善待我,别让我受委屈。”姑娘说。

    “那还用说,我会好好地疼你。”

    “我们家人口多,我早就想嫁出去过消停一点的日子;女人早晚得嫁人,嫁了人就一了百了了。我一个人儿从原岭走到后岭,并不丢人,等明儿个去政府扯结婚证的时候,你得拉条驯毛驴驮我,不然会在官面上给你们翁家丢面子。”

    翁上元觉得这姑娘真是通情达理的好女子,就像是老天派来为他思量冷暖、把握生活的使者,便不迭地说:“今后过日子,我一切听你的。”

    “不,还是商量着来。”

    “不,就听你的。”

    “听我的,就赶紧回屋去,老人们都等急了,还会以为出了什么岔子。”

    “是,回屋去。”

    三

    第二天,翁上元拉着驯毛驴驮着刘家大女儿,到三十里外的乡政府去扯结婚证。

    办事人员板着面孔问:

    “自愿结婚?”

    “自愿结婚。”

    “男方叫什么?年龄多大?”

    “翁上元,今年二十。”

    “女方叫什么?年龄多大?”

    翁上元答不上来,回头对刘家大女儿说:“你说。”

    “刘淑芳,现年十九岁。”

    办事人员疑惑地看着他俩,“怎么来的?”

    翁上元心里一怔,“没怎么的,骑驴来的。”

    “驴呢?”

    “在门外杨树上挂着呢。”

    “你们俩先在屋里等一会儿,我去看看。”办事人员出去了。

    翁上元心里毛惊起来,“人家是不是怀疑咱拐带妇女呢?”他心里没底,对刘家大女儿说:

    “你叫刘淑芳,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你不知道,为什么不问问我呢?”

    “哪想得起问呢,以为横竖都是自己的女人了,脸对脸的,名字不名字的,有什么关系呢?”

    “这回,有关系了吧。”

    “你说怎么办?”

    “好办,一会儿你就听我说,我是女的,女的不说你拐带人口,他还非得说你拐带人口?”

    好半天,那个办事员终于回来了。进门呵呵笑着——

    “你这毛驴真听话,走小胡同七拐八拐的,你让它走哪儿它走哪儿。刚才用你的毛驴驮了一次脚,把两袋小米驮回西头的家里了,让你们久等了。”

    两人悬着的心扑嗒落了地。

    扯了结婚证,办事员把他们送出门,笑呵呵地说:“我姓潘,以后有什么事,就找我。”

    “谢了。”翁上元强堆着笑说。出了乡政府大门,他嘟囔了一句:“有事找你,等我儿子结婚,还得二十年;二十年之后,你是活是死还说不定呢。”

    听了这话,坐在驴背上的刘淑芳咯儿咯儿地乐起来,乐得双肩直颤。

    四

    翁上元牵着驴缰低头走着,驴背上的刘淑芳也感到极不自在。她说:“上元,咱说点什么。”

    “是啊,说点什么呢?”翁上元也感到应该说点什么,但他的确不知道说什么好:本来两个不甚熟悉的人,竟扯了结婚证,要做亲密得不得了的生活伴侣,他感到不可思议,也莫名其妙。他回过头去,想同淑芳搭句话,却被淑芳的美丽惊呆了口舌——淑芳柔韧的腰肢随驴背的起伏而摇曳着,摇曳出无限风情;淑芳的小嘴紧抿着,但仍抿不住一丝浅浅的笑;一张白净的小脸儿上,有两朵不浓不重的红晕……翁上元不知道是一种怎么样的美,但他感到她生动得了不得,让他心跳不已——

    “淑芳,你让我心跳得不成。”

    “是不是怕养不活我?”

    “不,你好看,好看得不得了!”

    “你眼前是个新鲜劲儿,时间长了,你就觉得我不好看了。”

    “哪会呢,好看就是好看;就像老汤腌菜,汤涸得好,时间越长,菜味越好。”

    “你净瞎比方,我一个大活人,怎成了一缸老汤了?”

    “我不会说话。”

    “你会说话,你能打出别人打不出的比方。”

    翁上元嘿嘿地憨笑起来,他这一刻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因为他被淑芳的生气感染了,觉得淑芳是个很活泼的女人;跟活泼的女人过日子,不会憋屈二活路多得很。他问淑芳:

    “我跟三叔一块儿去相你,你怎么就看上我了。”

    “你高,你白,讨人喜欢。”

    “那三叔呢?”

    “三叔又矮又黑又瘦,让人感到憋屈。”

    “三叔有钱。”

    “我跟的是人,又不跟的是钱。”

    ……

    翁上元很激动,想靠近淑芳,没想到那头驴很执拗,拱了翁上元一下,并趁机打了一个宏大的喷嚏,使翁上元一下子跌在地上。刘淑芳禁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呕欠),哈哈……(呕欠),每一组笑的最后一个音符都是一个“(呕欠)”字,是爽得不得了,爽得要死。翁上元干脆坐在地上,听刘淑芳那奇特的笑。这个女人,不仅活泼,而且还很放得开,将来的生活,她会主宰一切的,不信,走着瞧吧。翁上元极敏感地想。  “上元,你慢点起来,你看你右脚那块儿是个什么?”

    翁上元随声而望,眼睛一亮,“是钱。”

    他捡过那张纸币,抖了一抖,“真是钱,五块钱。”

    “翁上元,你小子真有命!”刘淑芳尖呼一声。

    “真是哩,我真他妈的有命,既捡媳妇,又捡钱!”

    五

    五元钱,在五十年代,可不是一般的概念,那几乎就是一笔巨款。

    翁上元正是用这五元钱,把婚宴置办得齐备而妥贴了。

    翁大元、翁息元这一辈儿有哥们儿六个,加上村里掌事的,女方送亲的男客,有一桌酒席便可以打发了;翁上元这一辈儿也是哥们儿六个,加上几个叔伯兄弟,正可再置备一桌。山里有一重老礼,妇女必须是上了年纪的,上一辈儿的才可以入席,几个伯母、叔婶再加上女方送亲的女客,也正好凑上一桌。所以,翁上元的婚宴充其量就是这三桌酒席。r、菜、蛋、粮有自产,实际开销的就只有烟、酒、茶、糖,说翁上元用五元钱便把婚宴置办齐备,当不是诳人之语。

    酒喝到兴处,几个兄弟开始打酒趣,硬要新嫂子刘淑芳也喝上几杯。刘淑芳正推辞间,兄弟们的几杯酒已一齐举到眼前。刘淑芳已没有了退路,接过其中的一杯,施了一个谢礼,慢慢地喝下去。没想到酒杯一端,几个兄弟更有了说辞:

    “不能偏心眼,兄弟都是一样的,要喝,兄弟敬的酒就都得喝下去。”

    刘淑芳表现出惊人的爽快,“喝,兄弟的酒都喝。”

    酒喝下去之后,刘淑芳的脸上放出动人的光彩,在场的汉子无不为之心动。兄弟们的兴味便更盎然起来,一起哄着,来敬第二轮酒。

    翁上元过来挡驾,“淑芳她不会喝酒,硬喝几杯给哥们儿们助个兴子也就罢了,莫再哄了。”

    翁上元不挡则已,一挡倒激起了汉子们的犟劲,反而不依不饶了。翁上元劝挡的声音被激昂的叫酒号子淹没得无声无息,他感到无能为力。

    刘淑芳反而没有一丝窘色,“好,好,只要兄弟们高兴,嫂子也就豁出去了;但有一个条件,日后,嫂子说话在你们面前得算数。”

    “嫂子说一不二。”几个兄弟高声应承。

    一个兄弟敬上一杯酒来,淑芳一手接过,“兄弟,日后嫂子叫你做只羊——”

    那个兄弟双手往头上一竖,“那我就咩、咩、咩……”

    刘淑芳一饮而尽。

    又一个兄弟端上一杯酒来,淑芳还是一手接过,“兄弟,日后嫂子叫你当一只公j——”

    那个兄弟脖颈往上一耸,“那我就咯儿、咯儿、咯儿

    刘淑芳便又一饮而尽。

    新一轮酒喝完,刘淑芳己脸红如蟹,嘘气如风,兰步如蹈,嘴上高声喊着一个字“喝、喝、喝喝……”

    于是满场都是烂熟的笑声。

    的气氛,使几个叔公也兴奋起来,“淑芳,咱岭前岭后有个说法,叫作‘三天之内,没大小’,叔公们也都敬你一杯。”

    刘淑芳便笑着要去接酒杯——

    “做叔公的怎么这么不正经,这不是趁火打劫么!”翁息元站起来,脸色严竣肃然。

    几个叔公怔了,索然地落了座。

    翁上元感到气氛有些生涩,便腆着笑脸依次敬几个叔公的酒。

    几个叔公均不领盏,气咻咻地说:“你三叔正经,请你三叔喝。”

    便敬三叔。

    翁息元对翁上元说:“把你几个叔公的酒都满上,我替他们喝。”

    翁息元便独自举杯——一杯,两杯,三杯……喝得空气滞重起来。翁息元哈哈大笑,“哥们儿几个,息元得罪了!切莫计较,息元给大家唱一支酸曲,叫(钉大缸),给大家助助兴,酒还是要喝,这是喜酒。”

    翁息元走到一个空场上,扭摆起来,嘴里哼着开场的曲调。调门还未哼出意思,咕咚跌倒了,便迅即爬起来,接着哼那其实很简单的音节。如此“咕咚”了几次,酒宴上的沉滞已杳无踪影,人们又起来。笑浪中,翁息元的过门终曲哼完,便唱:

    大锔子钉了三百六,

    小锔子钉了二百双;

    剩下一个锔子没地方钉,

    钉在王大娘的脚后跟上。

    “翁息元,你假正经,你唱的不是原曲,唱原曲!”人群里喊。

    翁息元脖子一缩,吐了一下舌头,“好,好,唱原曲,唱原曲。”

    大锔子钉了三百六,

    小锔子钉了二百双;

    剩下一个锔子没地方打,

    钉在王大娘的p股门上。

    “这就钉对了!”人们兴奋到了极点,酒喝得更为酣畅。

    唱完酸曲的翁息元终于醉倒了,被人搀回家去。

    子夜,闹酒的人们散去,翁上元不放心为救场而醉倒了的三叔。他点了油灯到了三叔的屋里——

    “三叔,三叔,你没事吧。”

    翁息元眉眼紧闭,毫无声息。他睡得太沉了。

    翁上元端上灯盏,准备出门。突然,从翁息元紧闭的双眼中,两颗泪珠无声无息地滚下来。

    看到那泪珠,翁上元不寒而栗。

    他跌跌撞撞地跑出了三叔翁息元的家门。

    第二章

    一

    翁上元的喜日子刚过三天,父亲翁太元就召开了家庭会,会议的主题是商量翁上元分家的事。

    翁太元说:“上元,你们哥儿们弟兄多,我手头又不宽裕,都聚在一堆,日子不好拆兑。既然你已经成家了,就分开过吧;这对你也是好事,早分家,早立门户。”

    翁上元感到太突然,“这不太合适,我刚结婚你就扫地出门,会让旁人说闲话。”

    “谁的日子谁掂配着过,关别人蛋疼!”翁太元有些不高兴。

    “分家要首先有地方住,我连房子都没有,朝哪儿住。”翁上元提出了实际问题。

    “自己盖嘛。”

    “我连钱都没有,拿什么盖?”

    “自己去借!”

    翁太元扫地出门的决心已下定了,翁上元感到已没有别的出路,就说:“既是盖房,你作老家儿的也应该给点儿帮配,不能光站着说话。”

    “祖上留下的两棵大杨树交你去砍,成柁当柁,成檩当檩,别的就你自己c持吧。”翁太元不耐烦地说。

    “那么,就把家里的钱借给我点儿。”翁上元请求着。

    “不借。”翁太元答得极干脆。

    “为啥?”

    “家人之间不借钱,再说,我是一个贫农,没钱可借。”翁大元把话口给堵死了。

    “不过,我可以给你指个路子,”翁太元毕竟还是个作老子的,还是为翁上元着想,“你去找你三叔,他准备娶媳妇攒了几个钱,眼下他用不着了,你可以先借着用。”

    一想到跟三叔翁息元借钱,翁上元就感到有些别扭;但事已临头,无路可走,便还是硬着头皮去借。

    翁息元看着拘涩不安的侄子,说:“媳妇就是那么好娶的么?”然后嘿嘿一笑,这一笑,意味深长。

    翁上元怀揣着借款走出三叔的房门,黑黝黝的天空上已有了几颗稀稀落落的星星。在刚刚开始的幸福生活中,他感到了几丝苦涩。

    二

    房子盖起来了,也置备了两三件必备的家具,当然也少不了锅、碗、瓢、盆掌勺的炊具。但还未来得及品尝出在锅碗瓢盆交响乐中家庭小日子的温馨滋味,村里开始吃集体食堂了。

    吃集体食堂,是个新奇的事物,人们兴奋异常。人们只须按村里的吩咐去出工出力,干集体的农务,而不用耽吃喝之虞。收了工村里人簇拥在大庙里,尽情地吃大灶,把肚皮都吃大了。

    但吃了不到半年的集体伙食,大灶上的吃食却突然清寡起来——人们吃不上干粮,每顿喝稀可鉴人的大锅粥。村民的怨声顿起,出工不出力的现象成了一种公开的存在,农忙成了农闲,生产搞不上去,庄稼也长得很勉强。

    入秋,收成大减;有限的几囤粮食,断了集体食堂的前景——为了能把食堂撑过年去,大锅粥里掺进了玉米轴磨成的粉,吃到肚里感到疙疙瘩瘩,人们都得了便秘,苦不堪言。

    收秋的最后一天,翁上元奉命到南沟收几垅地瓜。那地瓜长得也不火,但从土里刚刨出来,紫红的皮上也泛着润泽的光,让人体味到地瓜r那脆美的口感。翁上元用衣袖擦去地瓜皮上的泥土,一口咬下去,汁y溅出来,甜润了整张干渴的喉嗓。他不顾一切地吞咽起来,不太长的光景,那被饿耷拉了的肚皮便饱满得不能再饱满了。

    一种慵懒的甜蜜感觉使他睁不开眼睛,他倒在地瓜蔓上睡着了。

    他梦见荡漾的海面上浮出来几条大船,船上装满了白花花的馒头;岸上成群的人疯狂地呼喊着,叫大船靠岸。大船走得极慢,性急的人们便纷纷地跳下水来;在水上沉浮了几下之后,便都没了踪影。他站在岸上望着沉下去的人影,惊骇极了。刘淑芳站在他身后,“人家都抢馒头去了,你怎么还傻站着!”他不敢说害怕,只是更踌躇迟疑。刘淑芳很生气,一脚踹过来,“你给我下去吧,亏了还是个大老爷们儿!”他一头栽下去,大喊一声,瞪开了眼睛——

    地瓜地上,刘淑芳果然咻咻地看着他。

    “都开晚饭了,怎么还睡在地里。”刘淑芳说。

    “我已经吃饱了,回去不回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吃啥了?”

    “吃地瓜。”

    “你真是个背时的货,今天晚上改善伙食,吃精粉捞面。”

    听到精粉捞面,翁上元的口涎出溜地流下来;但他溜圆的肚腹不给他争气——上边想吃,下边胀满,急得他直跺脚。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好,半年多了,才有的一次面条啊!”翁上元急得居然流出泪来。

    “看来就只有一招儿了。”

    “啥招儿?”

    “往外抠。”

    翁上元便依着刘淑芳的招数用指头往外抠。但只是干呕,并呕不出东西来。整把指头都抠进去了,依然如故。

    翁上元,眼白翻着,脸子扭曲着,一派受难之相。

    “我刚吃饱,肚子有些沉,我给你屙一泡。”刘淑芳说。

    “你屙一泡有什么用?”翁上元迷惑得很。

    “叫你闻一闻。”

    翁上元恍然大悟,“那你就快一点屙!”

    刘淑芳便蹲下了。翁上元迫不及待地凑上去,盯着那两片白白的臀尖。

    物质终于生产出来。那是好吃食酿出来的新鲜货,味道锐利,直直地刺进翁上元的七窍之中。翁上元感到了一阵窒息,但待那瞬间的窒息像塞子一样被翻腾的酒y冲开一样,翁上元腹内的物质喷薄而出——

    吐出了今天的地瓜。

    吐出了昨天的玉米轴粉子粥。

    吐出了母亲连同血脉一并给他的生命汁y。

    ……他把自己吐空了。把自己吐成一条装里捞面的口袋。

    到了公共食堂的大锅前,眨两眨眼的光景,这条口袋便被面条装满了;又圆圆地鼓起来,鼓得不能再鼓,如果再轻轻地敲一下,这张鼓面就会豁地爆裂开来!

    翁上元捏着喉咙挪回家去,偎进炕角的旮旯便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就如此这般,他整整坐了三天三夜。

    当他终于可以活动活动肚腹,慢慢地站起来的时候,公共食堂宣布解散了。

    三

    公共食堂散了以后,开始以队为单位按劳决算。所谓按劳决算,就是每天到队里干一天的活,叫出一个工;出一个工,精壮劳力记10分,妇女劳力记7.5分。每户有个工分册子,每晚到队部由会计给各户记分,记到年终,算出总分,按总分结算出现金。按工分结算,就要有个分值;年景好,队里收入高,分值就高。但后岭是个穷村,分值从来就没有高过,精壮劳力出一个工,也就是10分的分值,总是在三分人民币左右。那时,三分钱能买一个油饼,所以山里把这种低分值的生产队叫“油饼队”。

    后岭是典型的“油饼队”。

    因为年终才结算现金的特点,社员吃粮由队里分给,叫分口粮;口粮钱在年终决算时再扣除。由于吃食堂把人们的肚子都吃大了,挣工分后的第一年,人们的口粮吃得多,到年底决算的时候,扣除粮食钱,几乎没有再算出现钱来的;相反,大部分社员还欠队里的,“超支户”便这样产生了。

    翁上元自然也是“超支户”中的一员。

    第一年超支了,还不了三叔的借款,三叔也没有吱声;他一个人分家另过,有祖父分给他的一份家产,也不缺钱花。但翁上元心里有数,明年无论如何也要把钱还上,等三叔说出话来的时候,亲戚之间也会生三分。

    第二年一开春,翁上元与刘淑芳准备大干一场,多挣几工分的时候,刘淑芳怀孕了。

    翁上元当然高兴得很,在高兴之余便是怎么也抹不去的愁烦。

    “上元,别发愁,崽儿是咱自己个儿的,怎么都得要;工分是挣给咱三叔的,怎么都得挣。我没那么娇气,工照样出,小心点儿就是了。”刘淑芳款语释愁。

    翁上元感到磨不开面子,“怎么能呢,你就在家怀孩子,我能养活你。”

    “你拿什么养活呢?就这个没钱没粮的家底,就甭再说漂亮话了。”刘淑芳爽快地说。

    翁上元尴尬极了,红透了脖梗,久久不说话。

    就这样,刘淑芳挺着肚子出工,吃食上也不要求特殊补养,反而省吃省喝,能吃稀的不吃干的,能以菜代饭的,不煮一把口粮。刘淑芳的美德叫翁上元无话可说,他能报答的,就是处处顺从淑芳,事事听从淑芳。每天收工回来,翁上元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淑芳洗脚揉脚;晚饭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淑芳舒舒服服的倚在被垛上,他用一只缺了口的口琴给她吹曲子。曲子一响,刘淑芳的少女情怀便泛滥开来,扯开五音不全的嗓子,唱那时的歌子。那尖厉破裂的歌声吓得家猫跑出门去,但翁上元却不迭地叹道:

    “好听,好听,好听得很哩!”

    十二月份的小北风刺得人的骨头都疼;惜命的人都。“窝一在暖屋子里偎熟地瓜吃。但刘淑芳却还与一伙精壮汉子在山地上垒堰1。快到中午了,在猫腰时感到肚里一阵抽痛,便蹲在了地上。

    1垒堰——山里梯田被水冲垮了墙体,入冬时又重新砌上。

    “淑芳,怎么了。”翁上元跑过来。

    “好像是神了。”刘淑芳低声说到。

    “那就别再动了,静静地蹲一会儿吧。”翁上元关切地说。

    “不行,我要尽屎。”刘淑芳急切地说。

    “那我就扶你去厨。”翁上元把刘淑芳扶到一边背人的草窠子里。

    翁上元扭身要走,刘淑芳哇地一声大叫:“上元,我厨出来了。”

    翁上元看到了淑芳身下的一片血光,血光中蠕动着一块血r。

    翁大元出生了!

    四

    翁大元出生之后,队里就开始决算。翁上元两口子总算结出了几个现钱,钱尚未在手里焐热,就全部还了三叔的债;剩下几个零钱,就割了几斤r,预备着过年。他心里兴奋极了,觉得生活是有奔头的。

    三叔翁息元拿到翁上元的还款之后,转身就向队里买了一些余粮;他听人说,后几年要大旱了,存些粮食有冬无患。他叫翁上元帮他把粮背回去,翁上元很高兴,高兴他能帮翁息元干点什么。

    粮食背完了,翁息元留翁上元吃饭,“咱爷儿俩喝两盅。”

    “不了,淑芳那里有崽儿拖着,等我去做饭。”

    “咳!没几天,也有崽了,变化真是大哩。不过,一个挺自在的爷们儿也变得不自在了,连口酒都喝不安生,也让人怜的烘。”翁息元的话有一丝讥诮。

    “您自己个儿喝吧,对机会再陪您。”翁上元转身要走。翁息元挥一挥手,“慢点儿,跟你撂个话儿,等明年亏粮了,你还可以跟三叔张嘴,这些粮,咱替你们留着,你们不吃谁吃。”说完,嘿嘿地干笑起来。

    翁上元心里有些反感,觉得这个三叔有些y损——我刚还完帐,你就希望我亏粮,你怎么不给咱念个好?也难怪,自从爷儿俩相了一个刘淑芳之后,爷儿俩的关系便显得不那么自在了;俩人谁也感觉得到,但是谁也不说。

    翁上元说:“三叔,谢您的好意,您留着慢慢吃吧。”

    望着翁上元远去的背影,翁息元心中漾上来一股浓浓的醋意,一拳砸在粮袋上,“你早晚还得来求我。”

    五

    过了年,翁上元就去找母亲,“娘,跟您商量个事。”

    “啥事?”

    “您看,淑芳给您生了个大孙子,是您老的福气;淑芳想出工,您就给看看孩子。”

    “不看。”

    “为啥?”

    “就你们出工挣工分?我也得挣工分。”

    “我们养着您。”

    “不用,我一个革命老党员,身不驼背不弯,用你们养着?”

    “不是那个意思,是想让您给儿女帮村帮衬。”

    “不帮衬。谁的日子谁过,用啥帮衬?”老太太极执拗,翁上元感到说服无望,心里便有几分恼怒,说:

    “您连儿女都不帮衬,等您动弹不了了,做儿女的可也不管您。”

    “你们瞧着办。”母亲依然执拗。

    “那就不管。”翁上元有意激怒母亲。

    “不用你们管,真到了动弹不了的光景,我就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用不着看你们的脸子。”老太太话语铿锵。

    母亲是个远近闻名好强的人,那年村里驻进一个排的八路军伤兵,到年关吃不上r,她不顾公婆的打骂,把公公家的一头肥猪赶出来,一刀捅了,架上大锅给兵们炖r吃。兵们吃着r,流着眼泪管她叫姐,都撂下话,等有了出头之日,一定回来报答她。后来这些兵,一些个死了,一些个果然都当了不小的官,但都顾不上回来瞧她。村里有人讥她:“你看,你看,你的r不如喂狗。”她跳到墙上,“r你娘个x,老娘的r爱叫谁吃谁吃,咱心甘情愿,咱有那个瘾!”讥讽她的人便不敢吱声了,从此她也落下了个“老鸹嘴”的称号。

    翁上元想到了母亲这个称号,情急之下竟顺嘴出溜出来了,“真是一张老鸹嘴。”

    老太太终于被激怒了。大喊:“翁大元,你快出来,你瞧瞧你养的孽种,竟敢叫他娘的外号,你要是不管一管,我就撞死在你脚下了。”

    翁太元从屋里出来,白了翁上元一眼,顺手便给了他一个耳光。翁上元捂着酸辣的脸颊,拔腿就跑到街上去,放声号啕起来。

    人们都从屋里跑出来,围在他身边。待他擦了一把泪眼,看到这个阵势,不禁吓了一跳;他倏然站起身来,从人缝中钻出去,跑回家去。

    翁上元的号啕,其实刘淑芳早已听到了;待落魄而归的人儿跌进屋来,她说到:

    “翁上元,你是长把儿的吗?要是,就甭指望谁;孩子咱生得起,就看得起;横竖没两年光景,一咬牙,就过来了!”

    “淑芳”——泪涟涟的汉子把媳妇一下子抱住了。

    六

    这一年,刘淑芳没有出工,翁上元虽然风雨无阻地一个工也没歇,但“油饼队”的收入水平,还是没让他挣足了口粮钱,他超支了,欠了队里的钱。

    第二年,刘淑芳披挂上阵,翁上元的儿子翁大元开始了他苦难的儿童生涯。

    两岁的儿童可以用小勺扌汇玉米面糊糊了,刘淑芳使每天早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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