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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部分
    翁大元从南先生手里接过纸笔,认真地抄了起来。一会儿的功夫竟然抄完了。南先生接过来一看:字抄得很工整,无一笔误。他大为诧异:

    “这孩子有灵性,得好好培养培养。”

    “那你南先生就多费点心,教教他。”翁上元说。

    “我尽心就是了。”南先生感到他有这个责任。

    “今儿个的事,你莫告诉别人,听见没?”翁上元对翁大元说。

    “咱知道,不用你嘱咐。”孩子很世故地说。

    ……

    下午翁上元一开会回来,就兴冲冲地找到南先生,“南先生,公社领导高兴得很哩,咱的词儿晚上就广播。你甭做饭了,快到我家去,边吃边听。”

    南先生的屋,他来前没人住,所以没有安上小广播喇叭。便随翁上元进了他的家门。“弄俩菜,我和南先生喝两杯,就全当支部书记派饭。”翁上元对刘淑芳吩咐说。

    小喇叭广播了。先是开始曲:《社员都是向阳花》;再是公社书记的录音讲话;讲话完了,是一段中间曲,曲子结束,那个女广播员尖厉的嗓音很兴奋地传出来:

    “全社的广大干部社员同志们,后岭村是我社运动的典型村;今年以来,该村广大干部群众,不骄傲自满,不躺在昨天的功绩上讨日子,而是更加自觉地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学习党的路线、方针和政策,思想觉悟有了新的提高,斗争热情进一步高涨,开创了诗歌、讲用会等多种新的斗争形式,把后岭的运动推向了新的高c。这是喜人的,令人鼓舞的,值得我社广大干部群众学习借鉴。现在请听后岭大队送来的诗歌,题目是:《后岭社员觉悟高》——

    说后岭,道后岭,

    后岭人民志气高;

    斗争为纲抓生产,

    风口浪尖逞英豪。

    说后岭,道后岭,

    后岭人民觉悟高;

    斗争为纲不忘记,

    永保江山万年牢。

    这是一篇民间杰作。翁上元乐得前仰后合,南先生笑得肿眼细眯,翁大元呵呵傻笑,刘淑芳赞叹不止:“还是秀才能琢磨!……”翁上元大喊:“上酒,上酒!”翁大元早已把酒壶提高了角度,哗儿,哗儿……喜悦已斟满了农家的土碗。

    两人便喝。你一碗,我一碗,一颗心儿两只碗。

    南先生酒量有限,兴奋之下,喝得也无遮无拦。两碗酒下肚,瘫了。他的头软在饭桌上,嘴角却依然笑着。“你咋吓黑1灌他呀,他一个书力人儿2经得住恁么灌?”刘淑芳嗔怪着。翁上元摇摇南先生,“南先生,南先生。”见他纹丝不动,“(尸求)的真不中用哩。”便把他背回去了。帮南先生盖好被子,封好火门,“好好睡它一觉,养养你那肿眼哩!”说完悻悻地往外走。正迎着飞跑过来的翁大元,翁大元怀抱着两只硕大的蒸白薯,“我娘说了,南先生酒醉没吃饭,怕他半夜三更醒来饿的慌,给他预备俩白薯。”“还是娘儿们想得周全。”翁上元说

    1黑:京西土语,大量的、过量的意思。

    2书力人儿:京西土语,指读书人;含对读书人的亲切感。

    果然他半夜三更醒来,不住地喊:“尹文,水;尹文,水……”他叫的是他离异的妻子。见叫不到尹文,就睁开了眼睛;方知睡在农家的屋檐下。摸索着拉开灯,跌撞着下了炕;拿过暖壶,空的,略作沉吟,便跌撞到水缸前。勺了一瓢冷水,咕嘟咕嘟地喝下去,山里汉子似的。冰冷的凉水下到脚,被激得彻底清醒了。感到饿。正好那两只兔崽似的白薯等着他,也不剥皮,顷刻间吞得没了薯影。他感到浑身发冷,钻到被窝里去。突然肚肠一阵痉挛,便疼痛难耐;他卷起身来,迁就那绞动的肠胃。肠胃不懂迁就,抽动得愈加剧烈,疼得他满炕翻滚。“尹文!尹文!你在哪儿?亲爱的,你在哪儿?”他嚎叫着,做一种濒死般的挣扎。那绞动终于平缓下来,肚里却又生起一团恣肆奔涌的凉气,且叫声如鼓;一声比一声滞重,欲将书生的肚皮撞破。他惊惧地按抚着他可怜的肚腹,期待着那不明的结局。绝望中,那团浊气呼啸着朝他的腿裆奔去,奋然脱出,化成一个接一个的响p,繁密如雷。雷声过后,肚腹宣告平安,突然瘪下去的肚子,给他一种更为强烈的饥饿感,身子像躺在棉花上,叫了一声“尹文”,便昏迷了。

    是翁上元一家的温温情谊害了他。

    四

    第二天的农活仍是起猪圈。经了一夜肚腹之痛的酒后的南先生,疲乏难奈,普通的铁镐执起也如重锤。尽管这项活计他干得已相当熟练,但镐子下去,方向却发生了偏移,他招到了自己的脚上。疼痛钻心,他咧了咧嘴,但马上又变得若无其事,他怕被村人看出来。他艰难地挥着镐,嵌开了一块冻土,生命的活力依然属于他自己。便更努力地嵌着,虚汗淋漓,倒觉得热情洋溢。兴奋之中,又一镐嵌到自己的脚上,他不禁蹴下了身子。望着翁七妹询问的目光,他痛苦地一笑,“没关系,没站稳。”那只脚可能烂了,因为他感到了湿润;他低头看他的鞋,那鞋是手工布面棉鞋,并未发现有汁y浸出来。他感谢这棉鞋。这鞋子做工细密,封闭好,里边的风景不会轻易地露一线出来。他疼得站不稳,越想站稳越是趔趄不稳。“南先生,你一个书力人儿,甭下恁大的力气,悠着点吧。”翁七妹关心地说。一个七尺须眉,被一个姑娘垂怜,在南先生心中激起一种逆反;他反而不顾脚痛,更用力地干起来。刚刚找到一种令自己满意的感觉,肚腹突然叫了一下,有股滚热的物质直奔腿裆之间。他便去找一个可以如厕的地方。跑到两捆玉米秸前,刚要蹲下,突然想到回头看看,一看觉得不妥,因为还能看到攒动的人头。便接着跑,跑到两块岩石之间,一股稀质已在他提得死紧的臀裆间往下流了。他不顾一切蹲下身去,稀质便喷薄而出,打得几j枯草摇曳不止。终于解决了问题,却找不到了手纸;情急之下,想到村人揩的方法,捡起一块石头。石头擦下去冰冷如锥,他打了一个寒颤;还未揩干净,便又捡起一块石头,想结束了这揩的过程,无奈他揩不得法,总也揩不干净。揩了若干块石头。已揩不出物质了,站起身来;因为从未用石头揩过,揩干净了还像没揩干净,便夹着内k往前走。在他的意象中他还夹着脏物,心里对自己厌恶起来:一个清白的人,怎活得这样污贱了!心里污贱着自己,已忘却了的脚疼也钻隙而至,他皱紧了眉头,觉得自己不仅污贱,而且还卑苦。软绵绵地挥起镐子,他不敢抬头,因为村姑翁七妹总是朝他投以问寻的目光,令他惶惊不安。好不容易把心放得坦然了,肚腹又一阵响,又有了那种物质,还得往远里跑;跑到那两相玉米秸旁,臀裆已有不可收束之感,已顾不得人头攒动之虞,急切地蹲下了身子。完了,完了,已斯文扫地!他叫苦不迭,真想哭出来。

    “南先生,东西没吃对付吧?”那个村姑居然问。

    “吃了两块凉白薯。”南先生,兀自挥着镐子,不敢抬头。

    “以后要多吃点热的,自己多照顾自己。”

    这关心来的多不是时候:他腔嗓酸涩,哭而不能哭,那种滋味为苦之上品。他心中厌烦着:我的村姑乃乃,您闭嘴吧!

    终于捱到收工。趔趄回住所,脱去鞋袜,那大拇指的指甲已整个掉下来。他包裹起来。但已经不能洗脚了,他心里极为不快。热爱清洁,而天天洗脚的一个大学教授,居然不能洗脚,精神上的折磨,远甚于r体。正在默默忧伤,一个脆亮的声音传进屋里:

    “南先生在么?”

    是翁七妹。“在,在……”他一边应着一边慌乱地找他那温辘辘的棉鞋;棉鞋烤在炉膛边上,正冒着袅袅的湿烟。

    翁七妹已推门而进,他慌忙用棉被把l脚盖上。

    翁七妹给他端来一沙甑小米稀饭,甑口上“稳”着一小碗特制的咸菜。“南先生,闹肚子,可不能再胡吃;喝点儿小米粥,可以回回胃。”正如谢亭云给翁息元熬稀粥醒酒一样,山里的女人都懂得“回胃。”

    “多谢了,多谢了。”南先生尴尬地掖了掖被角。

    “你乘热喝吧,我回去了。”翁七妹知趣地退出屋子。

    南先生迅即穿好了鞋,再开门望去,村姑的影子早已奋然。

    他开始喝翁七妹送来的粥。粥好喝极了,咸菜也好吃,上边还浮着几滴香油。那一沙甑小米粥都叫他喝了。他惊异于自己的食量。

    一沙甑粥下肚之后,翁上元来了。他手里托着一大叠报纸,对南先生:“我二叔活着的时候订了两报一刊;他去世后,我本想不订了,可淑芳说咱,你二叔是支书,你就不是支书?看不看在你,订不订可不在你,那可代表着身份。她说得在理,咱就留下了,咱文化浅,也看不出个哩儿隆1,搁着也是搁着,想到你是读书人,兴许喜欢,便给你送过来了。”

    1哩几隆:京西土语,意为门道、道理,或内容、味道等。

    南先生大喜过望。没想到在一个偏僻的山村,一个反动的右派分子,居然还能看上党报党刊!他岂止是大喜过望!

    他急迫地从翁上元手上接过报纸,站着就翻了起来。

    “南先生既然这么爱看,每天的报纸,咱就都给你送过来。但是得隔一两天送一次,别让人家说闲话。”翁上元说。淳朴的翁上元毕竟是一个村的支部书记,对政治多少有些敏感。

    “翁支书,能看上报,我就大喊爹娘了,知足得很那!您只要给我留着,管它旧报新报!我南明阳真是三生有幸,摊上了你们这些好人,下辈子如有可能,当效犬马之劳!”南先生激动地说。

    “南先生言重了,咱一个乡下人,靠的是凭感觉交人;你南先生看着就不像个恶人,没道理恶声恶气地对你;最不济把你当成个村里人,该怎么待你还怎么待你。”翁上元说。

    南先生紧紧握着翁上元的手,报纸撒了一地。

    翁上元一边帮他捡报纸,一边说:“昨晚上让你受苦了,咱都高兴,就把酒喝得没拦挡了。”南先生说:“您甭客气,我也乐意。以后的酒我还得练练,既然是村里人了,就得有村里人的酒量和秉性。”翁上元说:“这就对了。咱后岭偏僻贫穷,你不能娇惯自己,什么都得受着,受得久了,你便也是条汉子了。”南先生点头称是,心说诚服。

    “噢,对了,南先生你那什么诗歌,得多写点,小喇叭一广播,心里挺受用的。”翁上元说。

    “那不是假的么?”南先生说。

    “假的听着听着就跟真的似的,阖着眼听着,心里也挺痒痒的,蛮受用哩!”

    “那我就写。”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翁上元走后,他饿鬼般翻起报来。他看得极其仔细,哪怕一句话的短讯也不放过。看之前,心中热火如烧;可愈看心里愈冷。依报上的内容,他命运的转机还没有看到,而且希望更加渺茫;他需要捱过更长的时日,他应该有足够的耐心。

    他心如死灰,静静地坐在那里。柜底板的小鼠等不急主人眠去,急切地啃起柜板来。那清脆的啃啮之声,啃着南明阳的心。他的名字是个很灿烂的形象与蕴意,“南明阳啊,南明阳。”叨念着自己的名字,他品到了人生的大讽刺。他又翻出那帧漂亮女人的照片,久久凝视着,泪眼迷朦。

    夜里他睡不着觉,辗转反侧,唏嘘不止。

    该死的报纸!

    五

    上大冻了。村里人窝在家里,抽烟、喝酒、摸麻孙儿1,撒着欢儿干男女事情。乡下人管这叫“猫冬”。农事已闲,人们像猫一样偎在热炕,赋生命的闲。这极符合自然规律,以“猫冬”称之,形象至极!

    1麻孙儿:京西的一种娱乐工具,纸牌型,图案与玩法与麻将相似。

    村里人全家人“猫冬”,是天伦之事;邻里间串着门“猫冬”,乃人伦之乐。但南先生无冬可“猫”,孤孤单单地蹲在屋里,抽农家的旱烟。

    翁大元和翁七妹找上门来。

    “南先生,你不是要教咱俩字么?都猫冬哩,你有功夫了,就教呗。”翁大元说。

    “教,教!”南先生应承着,脸上也有了一丝喜色。

    “我姑姑也说学,你教不教?”

    “教,教,都教!”村姑的脸子红了,他的脸子也红了。

    两个拿出三块滑石板,给了南先生一块;他们是有备而来。

    便开始教——

    耳 眼 鼻 舌 口

    手 足 刀 剪 走

    写下这几个字,两个学生同时叫起来:“不学这个,不学这个,你真小瞧人,这些我们都会!”两个学生虽然都没上过学,看来也能识不少字。南先生有些为难。从哪儿着手呢?想了想,便写了一个“琼”字。

    翁大元说,念“京”。

    翁七妹看了看翁大元,对,念“京”。

    南先生似乎找到了感觉,就又写了一个“琅”字。

    翁大元说念“良”;翁七妹说,对,念“良”。

    南先生便乐了。他知道该怎么教他们了。“那么,咱们就从王字旁的字学起。这‘琼’,不念‘京’,而念‘穷’;这‘琅’,不念‘良’,而念‘狼’。”

    两个学生就乐。“穷”、“狼”,“穷”、“狼”地叨念几遍,说:“记住了。”

    再问意思,都摇头。南先生就分别在二人的滑石板上写下:

    (1)美玉。

    琼

    (2)美好的。例:琼浆(美酒),琼楼玉宇。

    (1)(琅iq,读“竿”)美石。

    琅

    (2)(琅琅)玉石相击声。比喻清朗响亮的读书声。例:书声琅琅。南先生的记性真好,把《汉语小词典)上的词条,都写下来了。他便逐条解释。

    “噢,原来是两块好石头!”两个学生惊叹。

    南先生不仅逐词条解释,还一遍一遍地解释,总怕两个新开蒙的学生记不住。他兀自认真着,两个学生却不耐烦了,“南先生,甭再讲了,都记住了!”

    南先生一笑,接着又教了两个别的带“王”字旁的字,没讲几遍,依然听到了不耐烦的一声“都记住了”。他们是嫌南先生讲得慢。

    南先生撂下两个新学的字,猛地回去问刚才那两个字的读法与词义,两个学生竟毫不犹豫毫无遗漏地讲了出来。南先生惊叹不已,两个学生都智力不俗,真是两块好石头!

    聪明的山里人便给他的心中增添了一分喜悦,便有滋有味地教了起来。一个晚上,就教会了二十多个“王”字旁的生字,他便喜悦不已,躺在床上还反复地回味。他觉得,在自己枯槁的生活里,出现了一线生机。

    就这么教了一段日子,两个学生掌握了很多字;那报纸上的大部分文章,均能磕磕绊绊地读下来。后来,两个学生已不满足于这样的教法,要他教整篇的文章,他们好多理解些意思。他手头没有现成的课文,报纸上的文章,因为有令他忧伤的特有的味道,他又不愿意选用,便选了那册戏文《哭眉阝子》。

    课文的选用,使他的两个学生发生了分化。

    翁七妹是唱过那戏的,人物、剧情和唱词都熟得很;南先生选这部戏文,她很乐意;多年来,她只会唱(念),而不会认,而这次要解决她唱(念)、认合一的问题,她自然兴味盎然。对她来说,这些字都不是生字,只不过是会念而对不上字形,她只须对上字形便罢。所以她学得很快。对翁大元来说,戏文中的字,他不仅不会唱(念),而剧情也很陌生。那些字之于他,是纯粹意义上的生字,学起来便慢些。他们两个出现了不合拍。南先生迁就翁大元,翁七妹有些不乐意;顺着翁七妹,翁大元更是连连叫苦。他便劝说翁七妹迁就一下翁大元,翁七妹居然说,一个学字,谁等谁呀。做姑姑的风范一慨皆无。翁大元气哼哼地说:

    “即便你等我,我也不学哩;本来咱对那戏文就没兴趣。”

    居然就真的不来学了。南先生摇摇头,他领教了,山里的姑娘、儿童都很有个性,都很有脾气。就他没有脾气。

    就教一个翁七妹。

    不出几日,那册戏文便“学”了半本。他高兴,她也高兴。高兴之下,翁七妹便把那戏文唱出来,且边唱边动作,让南先生大开眼界。翁上元让他看戏文写诗歌的时候,他领略了戏文之美;翁七妹的表演,让他叹为观止:那山梆子的曲调真是太美了,旋律之转曲,恰恰唱出戏中人物情绪的波动。他看过不少戏,懂得不少戏种和曲牌,怎么就从来没有领略过这种曲牌呢?别的曲调有“做”之美,山梆子的曲调有“顺”之美。做,是调动所有强烈的音符,把情绪挤出来;顺,是随着曲调的收放,情感就自然表达了。山调配山音,曲韵连着心;山民质朴的喜怒哀乐,非土韵俚腔的山梆子表达不可。山梆子虽然默默无闻,但它在山民中的流韵会袅袅不绝。他能感觉得出,所以怦然心动。

    与此同时,翁七妹的做功更让他怦然心动。那动作妩媚而稚拙,活化出剧中人物。在他看来,山梆子的舞台动作,不应该那样飘逸潇洒;妩媚而稚拙,恰恰是山梆子的魂与神。

    南先生的理解,深深地感动了他自己。再听翁七妹的一腔一调,再看她的一招一式,无不一一入心。这个村姑便是这山梆子的传人啊!

    在瞑朦中,他已弄不清,是他教她,还是她教他。

    他只感到眼前的村姑是那么的美,一种妩媚稚拙的朴野之美。他心血奔张,他的思绪开始离辙了。

    “南先生!”

    翁七妹的叫声,使他回过神来。他不敢看她,脸红了。

    六

    要过年了。

    一进腊月,村里的碾坨子就将昼与夜碾连襟。家家都碾黄面,家家都蒸枣子年糕。腊月十八那天是村里吃糕的日子。都把盛满枣子糕的蒸笼敞开盖子,稳在灶膛的温火上,任香润的雾气于室内线绕。街坊邻居便一个一个地上屋来,从蒸笼中取一片糕子吃。吃过,便说一声好,再到别的家去吃一片两片。这一天,每个人都要登所有村人的门,尝所有村人的年糕。即便平日有些隔膜的人家,也要走到。走到了,便一切淤怨都得以化解——这叫怨文不过年。当然也有褊狭的人,故意不登你的家门,让你哭笑不得;对此,村人自有处理的办法,便是将属于那人的一块年糕扔到院中去,口中喊一声:“就当喂狗了!”便再也不牵挂那一方恩怨。南先生是外乡人,跟村人素无恩怨,便在翁上元的引领下,每家都走走,在每家都吃两口年糕,并且每家都送给他两块;所以,他虽然没碾黄面,但他不缺年糕吃。

    吃着百家的年糕,他竟忧伤起来。他对他的两个学生说,春节期间不开课了,放假。他是怕接触那叫《哭眉阝子》的剧本,那悲切的情感让他受不了;那把悲切情感唱得很妩媚了的人,同样让他受不了。

    他整日窝在屋里,想心思。

    除夕那天,他被翁上元请过去,一起吃年饭。他大口吃r,大口喝酒,也跟村人一样了。酒饭之后,翁上元对南先生说:“走,咱们到皂荚树那儿去,熬年。”山村的除夕是通宵醒着的,叫熬年。到了大皂荚树下,村里老少已来了不少;翁上元叫人砍来很多柏树枝杈,堆了阔大的一堆。他点了火,柏枝便噼叭地烧起来。这叫烧百岁火,因为“柏”谐“百”,是企盼人人都能活到百岁,永远厮守的意思,所以又叫“守岁”。村里的男人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手里都拿着一捆柏枝,到了以后,便扔上去,叫篝火烧得不断档。青苍的柏枝在火上烧,柏油就烧得流溢,火焰就芬芳无比。众人喊着“去邪,去邪哩!”便大口大口地吸进去,都嚷痛快。南先生吸了一口,果然通体清爽。那柏枝响亮地燃烧着,把一颗颗质朴的心撩拨得不再平静,就围着火堆跳起来,跳着杂沓而强劲的韵律。南先生也跟着跳,耳朵里却听不尽热烈的叫声。他想起了除夕之夜与他的尹文听一个大音乐家的《欢乐颂》的情景。那一刻的欢乐,安静而强烈。

    到了午夜时分,人们呼啦地散去,跑到各自的屋檐下。每家的屋檐下都有长长的炮辫子舒舒展展地朝一只洋铁桶中顺下去。人们都点着了火,鞭炮在瞬间炸响在一起,村里的天都颤抖。这是一种绵绵的颤抖,会一直颤抖到山村的哑口娩出一轮火红的太阳。

    在鞭炮的热浪中,有一排排更高亢的声浪掀过小村的山头。那是翁上元带着一班猎人放出的排子枪。他们站在高高的石壁上,齐唰唰地端平了枪,对着无边的一片青苍,渲泄出一道道的轰鸣。翁上元大喊着:

    “伙计们,莫吝惜那一点狗p不值的火药,平时,是为那帮畜性,今儿个,是为咱自己!”

    这是对贫穷而幽僻的生活的一种反抗,让人感到一种甜蜜的畏惧。

    在山里人无遮无拦的激情中,南先生却有些困倦了;他从簧火旁悄悄地走开,朝他的住处走。

    走到村街的一座谷秸垛旁,他见到一团影子努力地往垛里钻,那谷秸垛颤抖着,垛顶上的草哗哗地朝下落。他以为是一只村猪在拱垛,便走上前去,试图把它轰出去。走到近处,却看到耷拉着的一团老青布棉裤的腰,团着的裤腰上高耸着一张赤l的青白色的臀。听到走的脚步声,人的身子急急地朝垛的深处钻去,外露的臀便翘得更加风致。

    一个妇人的声音:“快点弄吧,个大冷的天儿。”

    那个高耸的臀便不管不顾地耸动起来。草窝里传出呜呜的低吟。那秸垛子也颤抖着,终于坍了下来,把那张寒冷的臀完完全全地包裹起来……

    南先生心跳不止,急急地跑回了住处。

    躺在床上,眼前总是浮现那耸动的青白色的臀。他口干舌躁,翻身下炕,喝了一气老凉水。南先生那城市的肠胃,已经乡村化了。合上眼,那张臀就又耸耸地伸到他面前;一团迷惘袭来,竟喘息起来。他感到他腿裆间那个寂寞沉睡的伙计,蠢蠢地s动起来;很快便在棉被的平地上树起了一座尖尖的峰巅。那座峰巅是那么好笑又是那么的令他畏惧。他想推平它,抽紧了臀腹;那尖峰竟然摇曳起来。他不知所措,用力掐弄那蠢动的伙计;摇曳的尖峰反而升起一股莫名的快感。他低声骂了自己一句。但这一声骂却像一个引子,竟把城里那张床上,同样青白的一张臀引到他面前。

    “尹文!尹文!”他高叫着,陷落到一片死海之中,像那坍下来的谷垛,紧紧地把他包裹。眼前一片黑暗。天!心底叹了一声。

    翁大元请他吃初一饺子,他才从昏梦中醒来。

    他腰腿酸痛,动作吃力;刚欠起身子,便又躺下,无可奈何地对翁大元说:

    “夜裹着凉了。”

    翁大元说:“这好办,我给你捏捏就好。”

    翁大元叫他俯卧,在他腰脊间捏拿。从尾梢到颈顶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临了,翁大元拍了一下南先生的p股,“起来吧,包你没事。”

    南先生竟轻松地爬起来,下到地下,除了腰腿尚有一些沉滞感之外,并不妨碍走路。

    南先生惊叹不已,“大元,你学过按摩?”

    “没学过。”

    “你常给人捏腰吗?”

    “有人找就捏,一捏就好。”

    “你有特异功能。”南先生说。

    “我不懂。”翁大元摇摇头。

    “你应该上学,多学点知识,那你就懂了。”

    “行,请你多教我。”

    “我教你,不如你到学校去学。”

    “知道,等我大一点了再去学校。”

    “瘫子李水你给捏过吗?”

    “捏过。我一捏他就疼得要死,我自己手脚也发麻,捏不好。”

    “那为什么?”

    “我自己留心过,一般的腰腿疼咱能捏好,硬伤捏不好。李水是硬伤。”

    “有这等事?”

    “有。

    南先生连连称奇。

    七

    开春,刘淑芳生了第三胎。是个女胎,因不足月,生下来就死了。

    刘淑芳哭闹不止,惊动了村里上下,不少妇人去安慰她。原来,产前的头天夜黑,两口子吵了架,被翁上元一脚踹在肚子上,第二天就早产。

    死孩子就放在炕上,在小襁褓中,肢体健全,模样喜人,妇人大叹可惜。

    翁上元蹲在地上,一声不吭。他心中悔恨不已。

    刘淑芳哭闹着,让他滚出去;说是不见他还好,一见就烦得要死。

    翁上元一声不吭地走出屋子,朝远处走去。

    “支书挺仁义个人儿,怎也能办出这事?”一个妇人说。

    “他仁义?他是黄鼠狼问病j,假仁假义!人前他装得厚道着呢,人后比谁都不是东西。”刘淑芳也一改平常的贤淑,扯着嗓子说到。

    “这人都咋回事呢?”一个妇人问。

    “咋回事也不咋回事,这人都差不多。”一个婆娘答。

    “这人那,最是人的是人,最不是人的还是人。”一个说。

    “就是,就是。”

    “这事咱甭拱火,谁的粉儿谁搽,谁的好儿谁念。”

    “就是,就是。”

    ……

    “淑芳,你也甭想不开,上元心中有邪火,你得体贴他。”一个说。

    “就是,就是。不就一个崽么?咱婆娘生孩子跟屙屎似的,明年再生。”一个说。

    “想不开也得想得开。只要留着咱这肚子,就什么都有;咱女人的肚子,除了装大粪,不就是装孩子么!”一个说。

    大家就都乐了。刘淑芳也乐了。

    见刘淑芳乐了,妇人们就更有兴致了。

    “咱女人甭太金贵了,越贱越受用。说城里的女人到医院里生孩子,有时那人都生死了;咱乡下人,炕头上撒把炉灰就生,也没见死人的。”

    “就是。咱女人跟男人立什么垒?他活着你瞧他不顺眼,嫌他对你不好,要是死了呢?一死就塌了天;你再有脾气你骂谁去,你再有气朝谁撒去?!咱还是贱着点吧。”

    “对哩。咱女人贱就是贵,越贱越贵。他打你你不叫谁知道?伤疤你不给人看谁知道?他日咕你就让他日咕你,他乐意怎么日咕你就让他怎么日咕你。你不说不道谁知道你被日咕了?这屋门一开,你还是个全合人儿;二婶子还是二婶子,不会是二侄女。”

    “这女人就得想得开。人在外,嘴要严,懒男也要说三分好;男人也要说他七分强。把自家男人说(尸从)了有什么好?那爬墙跨篱笆的坏男人专找(尸从)男人的女人欺侮。家丑不可外扬,家贫不可外扯。家贫咋着?不是有一个笑话么?穷人门后头挂一张r皮,出门前用r皮擦擦嘴,走在街上,总是油光瓦亮,没人敢小瞧,跑堂的都得对你点头哈腰。”

    ……

    在婆娘们的乡土哲学阐发得热烈的当口,翁上元朝着南先生的住处走来。

    南先生的屋里已早有了一个翁大元。

    南先生已经知道了刘淑芳的事。

    “我恨我爹,我也恨我娘。”翁大元说。

    “为什么?”

    “他们在人前对谁都好,一回到家就对自己不好;俩人总是吵架,让人烦透了!”

    ……

    翁上元进了屋,“大元,你也在这儿?”

    翁大元不理他爹。看了南先生一眼,跑出去了。

    翁上元劈头就问:“南先生,你有女人没有?”

    “有。”南先生知道翁上元说的女人就是指妻子。

    “在家?”

    “不,离了。”

    “谁提离的?”

    “她提离的。”

    “我r!这娘儿们可够刁的!”

    “不能这么说。”

    “你真(尸从),让娘儿们甩了,你还敬着她?!”

    “她是个好人。”

    “好个p!你们城里男人都神经,竟让女人骑。”

    “这你不懂。”

    “咱是不懂,也不想懂。咱就知道,那女人就那么回事。”

    南先生笑笑,“你跟淑芳怎么回事?听大元说,你们尽吵架?”

    “个死崽子,嘴倒快!”翁上元说:“怎么回事?瞧着不顺眼,又不想离,就吵呗,不吵不舒坦!”

    “淑芳可是个好女人,人懂事又贤惠。”

    “那是饺子皮儿,里边是什么?是烂r!”

    “你可也是个好人,女人有什么短长,你应该会包容。”

    “我是什么?也是饺子皮儿,里边装的是酸r!”

    ……

    翁上元发泄完了,叹了口气,“其实,刘淑芳对咱不赖,也舍得跟咱吃苦。”

    “那你应该对她好点。”

    “心里也想对她好点,可真一做起来,就不好了。”

    “为什么呢?”

    “心里总觉得她不干净。”

    “那人不是死了吗?”南先生对刘淑芳与翁息元的事也略有所闻。

    “他死了,可我没死,做娘的放不下。”

    “你观念太旧。”

    “新不了。咱山里人值钱就值在这儿。”

    南先生被刺了一下,但还是笑着说:“要想值钱就痛苦,一不值钱就幸福。”

    翁上元一怔,“你说得咋跟娘儿们似的,娘儿们就这样,人一贱就舒坦,就幸福。”

    “男女都一样,痛苦的时候都会哎哟。”

    “你当教授的学问大,咱不给你争,走,跟咱走一趟。”翁上元说。

    “干什么?”

    “去跟我埋死孩子。”

    ……

    翁上元把死孩子严严实实地抱出来,身后传出刘淑芳的声音,“把孩子安置好点儿。”他回头应了一句,“知道。”两个人之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翁上元小心翼翼地抱着死孩子,像呵护着一个梦。南先生扛着一把锹。

    他先到了一块堰田边上,把孩子递给南先生。南先生连连后退,“抱着吧,怕啥,死孩子比活人干净。”南先生只好接过去,心悸不止。翁上元用铁锹掘了一个坑,左右张望了一下,就又填了。“不成,这儿不成,雨水一大就下来水,会把孩子冲走。”他说着就去接那孩子。南先生说:“还是我抱着吧,换来换去的,我更不踏实。”

    翁上元选了崖顶的一块位置,掘了几锹,就又停下来。“这地方风光倒是风光,土太薄,会冻着孩子。”他哪里是给死孩子找葬处,倒像是给活人寻居所。最后,他在一块崖石的壁上,找到了一个dx,dx不大,刚可蹲下人身。他用锹一掘,x里的土居然很厚,他笑了。他掘了一个深深的坑,坑底和四周都铺上了石板,然后把孩子放进去。最后看了孩子一眼。“总算咱父女一场哩。”他说。眼里竟泪花盈溢。用石板封上顶,便小心地覆上土。入土还不为安,他竟用石头认认真真地把d口垒死了;然后在d口又埋下了一棵荆子。“开春就发芽哩。”他说。做完这一切,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香,c在d口,双手合实,喃喃地念起来。

    这一切显得很神秘,南先生亦不禁肃然。

    回来的路上,翁上元喜滋滋地说:“这个地方选得好,选得好,让人心里踏实。”看到南先生迷惑不解的样子,他说:“你别小看这小孩儿的墓地,比大人还重要哩。小孩是天物投胎,通天通神。尤其这女孩儿,也许是仙,也许是妖。是仙自安,是妖须敬。你一敬不到,不是妨今就是妨后,得罪不得哩!”

    南先生笑着说:“你还挺迷信。”

    翁上元说:“你还甭说,咱还真情。要说迷信,咱山里人都迷信;因为有这迷信,才活得有板有眼哩。”

    南先生愕然。迈步时绊到一束荆根上,打了两个趔趄,被翁上元扶住了。“你瞧,你不信,有东西找兴1你了吧。”翁上元说。

    1找兴:京西土语,有捉弄、报复、报应和寻隙惩治等意,也有兴师问罪之意。

    八

    回到住所,南先生突然萌生了要写一点什么的念头。这奇异的山村生活让他感到有点神秘。他写道:

    后岭,系京西的一个小山村,人朴质,多幽默,不斗右派。所居,为石质;所食为玉忝、小米。食不足三季,阙之部分,以瓜菜代之。女多爽豁,男却拘涩,儿童早熟。有一戏种,曲似山音,程式朴拙,与山性谐,宜山人表演。村人兴喜节日,蒸年糕,摒旧嫌;烧柏木火,除夕守岁,企百年寿考。村人多迷信,其头人殁一女婴,票半日光景寻x访墓,乃葬于风水极佳处,烧香乞念,若敬神祉,曰佑人佑生。村中一小儿,喜捏百虫;其所到处,虫无不驯首;其推拿之术可医风湿等症;不明就里,疑特异功能也。

    记到夜半,辗转无眠,深以为苦。取出女人照像,抚看久久,徙增烦躁;恨恨收之,发誓永不再取。

    小鼠啮柜窸窣,为不眠人吹弄清歌。手y一次,昏然睡去。

    一夜无梦。

    第九章

    一

    后岭的春天回暖晚,五月初才可适时下种;播种前的一段光景,几无农事。但上边有人下来,传达文件,指示说,要加快山区农业学大寨步伐,利用春季的大好时机,闸沟垫地,堰田连片。叫做,身在后岭,眼望北京城,放眼全世界。

    后岭的沟槽,有史以来就是行洪道,乃自然形成。往常年景,都是在沟槽的土地上点种上玉米;不涝则落下收成,遇涝则由它而去,是顺其自然,绝不勉强的生产方式。这上边要问沟垫地,是要堵住龙王的路,翁上元心中忐忑,来找南先生。听了翁上元的分析,南先生也认为闸沟垫地,甚为不妥;但考虑到自己的身份,不好表态,便说:

    “你是支书,你应该决断,该定就定,别人的意见,谨供参考而已。”

    “你们知识分子,说好听的,是胆小怕事;说难听点儿,是要滑溜蹬,真是没有用处。”翁上元说。

    南先生脸一红,“真是惭愧,真是惭愧。”

    翁上元说:“那咱就动吧。这不比运动,运动咱可以应付;这是建设,得干出样子来。咱不动,上边一检查,还是老样子,找倒霉不是!”

    就动。

    男女老少都出动了,连平时窝在屋里的谢亭云也走出了家门。她比以前更苍白了,但清秀依旧。来到村里已一年多,南先生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不禁心中一动:这山里还有这么清秀的女人!她活脱脱就是戏文里的一个人物。南先生听过她的经历,便暗叹到:如此人物,难怪翁息元会与她演绎出那么传奇的故事!

    他便感到,在这场“建设”中,他应该有所做为。

    翁上元很会发挥南先生的特长。让他刷写工地上的标语,并且把扩音器搬到工地上,叫他搞宣传鼓动。南先生很感激,心中也激情澎湃起来。

    工地上花花绿绿的标语,迎风猎猎的红旗,颇有些激动人心的气氛。人们便声喧笑噪,干劲冲天,他们已不管这样的“建设”是否顺乎自然。

    扩音器传出音乐声;音乐结束了,传来翁七妹清亮的嗓音。她开始播送一篇宣传稿,那宣传稿的形式是诗的:

    红旗飘飘歌声扬,

    后岭人民喜洋洋;

    男女老少上战场,

    让河水改道——

    多打战备粮!

    ……

    人们一听,就知道是南先生的杰作。人们每抬头望望,都能看到南先生闪光的眼镜和乐观的笑容。

    鼓舞人心的诗歌一首接一首地播放出来。山人的心好像接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洗礼,他们对自己所干的事突然感到神圣起来。

    翁上元的身上,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活力。他忘记了自己的支书身份,甩掉青布棉袄,穿着一件红色秋衣,在人群中浑汗如雨;他已变成了山人心中的一面活的旗帜!他们忘我地无所顾忌地改造河道,他们是主人!

    知识分子的造势之功啊!

    南先生本人也陶醉了。面色红润,小眼儿灼灼。翁七妹痴痴地望着他。他可真能啊,他可真俊啊!村姑的心是最易被感染的,她心中燃烧着一团莫名之火——她在南先生那张大白脸上,亲了一口。

    ……

    夜晚降临。沉寂了千万年的山村古夜,终于打破了昏睡的梦境:激动的人们挑灯夜战,抒发他们从未打发过的激越情怀。

    肩挑。

    手抬。

    背驮。

    小车嘎吱。

    锤声叮当。

    歌如潮。

    情如海。

    脚下有路走走走走走。

    眼前无径踩踩踩踩踩。

    ……

    二

    新造的堰田,浪波般朝沟的两头,一畴一畴地伸展。

    庄稼青俊地长起来,人的情感亦呈青苍之色。

    南先生手托着那柄铜杆烟袋,满屋的烟气浓密如遮。他正在琢磨那村姑的一吻。

    村姑如稚童,有未曾褪去的顽皮;一时兴起,儒染一吻;兴去,吻的颜色便谈去了。他琢磨出其一。村姑的情窦乍开,春风软吹便花瓣竟绽;暖风攒过,那还顾得上细细思量,尽情怒放是也。他琢磨出其二。村姑乃用情者手,野风俚语点化得分外妖烧;热雨如匝处,更是情云如紫。他琢磨出其三。村姑纯情如处子,不问情场颜色;忽见良木摇曳妩媚,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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