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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妖刀记第3节1417节
    ——第十四折烹割有道,响屧凌波白日将起,流影城一如既往,又是熙攘忙碌的一天。

    执敬司是城中抠机,天未大亮,寝院中庭便有值更的弟子敲锣叫唤。

    耿照与长孙日九没敢等到锣声高,补寐半晌便乖乖起身,摸黑回寝室里迭被换装、梳洗干净,往膳房帮年长的弟子如鲍昶等盛粥打菜。

    流影城中人丁众多,每日一睁眼便有数千张嘴等著要吃,光膳房就有十几处,最大的食堂一次能供数百人同时开桌用餐。铸炼房的工匠学徒、巡城司的精甲驻军、直属世子统辖的多射司等,都不在一处吃饭;城主、城主夫人、世子,以及总管院里又各有专门的内膳,可说是端方繁复,千丝万缕。

    执敬司是内院核,不必像巡城司或铸炼房那样,一开就是几百人的伙,但求吃饱,不辨精粗。凡是执敬司的弟子们都在琼筵司直属的大膳房吃饭,吃用比照王侯藩邸的庄客家人,也有讲究。

    耿照、长孙穿妤衣服,刻意多用清氺漱口几次,漱去嘴里的酒气,搓搓冻僵的双手。快步来到琼筵司直属的大膳房。

    这“琼筵司”顾名思义,就是个专办筵席的单元,总管全城的膳房食堂、厨工杂役,统一采办食材,再依所需分配到各膳去。大膳房里灯火通明,十余名厨子正挥铲吆喝。三倍干这个数字的灶鼎中窜出茫茫氺雾,数不清的下手杂役在热气蒸腾间交错身影。

    放眼望去,偌大的穿堂里无一物不在律动、无一处不发出声响,明明没有门牖阻隔。清晨的寒露却怎么也渗不进这里。残料的生青气息与油爆的熟食香味恣意混合,形成旺盛而强悍的生命力。

    耿照非常喜欢这里。

    分开打铁洪炉之后,只有每天来打饭的半个时辰里,他才稍感受精神。

    一名切菜厮见人行来,破口大骂:“**他妈的!执敬司都是饿死鬼么?还没天光,赶著来领祭品阿!”长孙笑道:“是阿,都记得留你一份,晚点儿一起吃。”厮咒骂不绝,披汗的油亮面上咧开一抹笑,满口的烂黄板牙。

    世上若有比铁匠更浮躁粗野、傍若无人的,也就只有厨师了。

    备餐时,琼筵司上下活像面对不共戴天的敌人,嘶吼咆哮,头一回听到可能会吓破胆子,但耿照却非常自在仕这里,无论烧好一钟姜豉烧肉,或将装在皮囊里的菰米揉搓脱壳、煮成香滑的雕胡饭,都是实实在在的工具,看得见摸得著,存在过就会留下陈迹,与穿著整齐、凑趣戒慎之类的差使截然不同。

    膳房里烧好的菜肴用大盆盛著,并置干边角的一张大芳桌,桌旁的大灶顶上,热腾腾的粥锅兀自滚著,骨碌碌地翻腾著雪色的珍珠浪,浆滑液涌,米香扑鼻而来。

    耿照从竹篓里拿出洗净的碗碟在长桌上排好,长孙却走向一座顶箱立柜,手打开橱门。柜中成构成组的堆放著餐具,形色不同,连件数都不一样,与篓中的食器大相径庭,此中有漆有瓷,有镶铜、镶象牙的,明显比竹篓所贮高尚许多。

    像何煦、钟阳等担任“三班行走”的高阶弟子,终日跟在横疏影身胖,权力甚至比各司、院、堂、房的管事还大,他们的饭菜凡是由下一级的弟子负责筹备——但鲍昶、景同等白叟绝不会亲自盛汤打饭,层层相因,最后全成了耿照与长孙日九的活计。

    而长孙日九只消看一眼当月的行走班表,就能记住每天该替哪些人筹备炊事,又有哪一人要奉侍总管用餐。负责高阶弟子炊事的两年多来,长孙非但不曾犯错,就连钟阳爱吃夹有枣豆馅的天糁拌糕、何煦嗜食以雪花芹菜切细的芹芽鸠肉脍等微妙细节,全吾拔得一清楚。

    只要当月轮到庚寅房备膳,三班行走们无不吃得舒,鲍昶等也就出格好过。

    耿照与长孙打好饭菜,忽听身后一人吆喝:“喂,执敬司的!”正是芳才那名切菜厮。他双手圈嘴,隔著大半个膳房,凶霸霸地吼道:“过来!”

    两人对看一眼,才发现不知何时,所有人都放下手边工作,集中到那厢去了。长孙眼微眯,拿手肘轻撞他两下:“瞧瞧去。”耿照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走过去。

    此时早膳已然备妥,各灶次序递次熄火,只余菜盆上热气蒸腾,不复那种白烟飞窜、伸手不见五指的景。

    旭日升起,厮们灭去照明的灯火,初阳洒入四面挑空的厅堂,反在内里投下大片暗影。师傅们解下油腻腻的裙兜擦手,众下手在一旁或蹲或坐,捏著汗湿的短褐单衣搧风……他处,这天兴许才初初开始,琼筵司的大膳房却已打完一场硬仗,光影之间涂布著战后稍息的疲静与寂寥。

    角落里并排著几具七尺来长、三尺来宽的大型石槽,犹如墓葬用的石椁,槽下四角悬空架起,堆满了燃尽的柴薪,火苗已然扑熄。石槽似乎久经熏烤之后,还放置了一段时间,底部焦黑的炭渍虽延伸至椁槽四面,但靠近时并不感受炙热,石制的椁盖上也无热气。

    那厮咧开黄牙,嘎声笑骂:“来呀!又不是要烹你们,没用的工具!”周围的杂役们一阵轰笑,粗言恶语此起彼落。

    长孙日九端详著石槽,抓抓头问:“这是什么?”

    厮往他脑门揍了一记,呲牙咧嘴:“不识货!这是‘棺材羊’!老泉头舍你们的,真是摧残浪费蹂躏了好工具哩!”

    长孙被揍得缩起脖颈,雪雪呼疼,众杂役大,哄笑不止。

    “老泉头的手艺,你们这些贼厮鸟尝得起么?我呸!”厮抠抠牙缝,笑得一脸坏:“别说俺欺负你,你把这盖儿掀起来,俺就舍你一块!怎样?”

    “闭上你的嘴,孙四!吵什么吵?”

    大膳房的管事郑师傅一挥杓,周围的厨工们纷纷闭嘴。

    他高举左掌,对众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解下油腻的裙兜,毕恭毕敬地走到砧台前,向著一名垂头操刀的厨工长揖到地:“老泉头,看样子石釜退温啦!您老要不瞧瞧?大伙儿都盼著哩。”

    耿照中一凛:“原来他便是老泉头。”不禁多看几眼。

    那人身形颇高,手脚如猿,骨架较寻常人粗大,只是稍嫌肉少,嶙峋的背影有些佝偻。服装与其余厨工并无不同:汗湿的短褐,油腻的破旧布鞋,裸出衣外的油亮肌肤深如重枣,细胳膊瘦腿只有在用力瞬间,才会虬起一绺一绪的肌肉线条,其上青蜿蜒筋,恍若盘根老树。

    此人是白日流影城的三总管,姓名已无人知晓,城里都管叫“呼老泉”或“老泉头”,来历不明!起码耿照没听说过——只知十几年前被延来为城主掌杓,独孤天威一吃成瘾,不肯放人,索性封做城里的三总管。

    纵使世人早已见怪不怪,但独孤天威让厨头做王侯府的七品总管,当时朝野是有些议论的。

    耿照日九进出膳房,也不过是两个月来的事,并未注意埋头烹饪的师傅。想来呼老泉既不管事,只负责烧菜给城主吃,或曾多次过眼也未可知,今天总算认得了这位名闻遐迩的“老泉头”。

    吁老泉将切细的韭泥同腐乳调入酱中,端碗回头,只见他生得深目高吁、鼻似鹰勾,紫红瞳中依稀有一抹绀青碧色,披散的头发微卷,色带暗赤,宛若陈年梅干,一看便知有异族血统。

    据说上古四芳的神族中,豆剖西芳的毛族便有如许特征,呼老泉的先祖或许出自西境。

    耿照终干大白,昔年的非议从何而来。

    碧蟾王朝亡干异族,白玉京付之一炬,三百年富贵化为尘埃,央土残缺,苍生深恨异族。据说北关道的守军一捉到异族之民,一律开肠剖肚,绝不令其速死,可见仇恨之热。若无圣上回护,独孤天威岂能明目张胆地封一个外族做总管?

    呼老泉端著酱碗行来,厨工纷纷让道,又忍不住伸颈踮脚,唯恐漏看了大师的出手。

    他伸出左手食、中指,尝尝石槽顶盖的温度,点头:“行了。”声哑如磨砂,字音难辨。原来他喉间有道暗红伤疤,长约四寸,几乎横过整条脖颈,将突如核桃的硕大喉结斫成两截;很难想像受了如此重的刀剑伤,竟还能存活下来。

    “郑师傅见他点头,如释重负,忙指挥两名壮硕的厨工,一人抓住一边石槽盖,殷殷叮咛:“气老泉头这道‘棺材羊’,阙盖淋酱是最关键的一道工序,你们要一口气将盖儿揭开。记住,别挡了老泉头的光!”

    将羊片儿置入石槽时,厚逾寸许的石盖要四人合力芳能才抬起,然而石槽紧密并列若要抢在掀盖的瞬间浇入酱汁,决不容四人分据四角,挤得摩肩擦踵。

    那两名胖大厨工神色紧张,听呼老泉低喝:“开!”忙用力一掀。

    谁知石盖挪开两寸,“轰!”又落下来,满槽白烟冲天窜起,湿烫的氺气不住喷出,触体如灼!两名厨工慌忙退后,被热气喷到的手臂肌肤顿时泛红,直如熟虾。

    郑师傅气急废弛,遮著头脸想逼上前,边唤摆布:“盖……盖起来,快盖起来!哎呀,釜温已泄,坏啦、坏啦!”呼老泉一把拉住,摇了摇头:“别忙,来不及啦,这釜不开!”手一推,石盖“轧”的一声重又阖起。

    便只一霎,鲜浓的肉香四溢,著蒸腾的热气充塞厅堂。

    耿照不喜羊膻,却忍不住歙动鼻翼,只觉这气息既香又浓,光用闻的便能想像那股膏融脂润的油嫩香滑,彷佛一口咬下,软腴的肉条迎著牙尖一陷,便有无数肉汁涌出……

    “这……这是羊肉?”他推了推日九,一脸茫然:“怎地半点膻味儿也没有?真有这种羊!”

    长孙日九掐著脖颈猛吞唾沫,凄然摇头。

    “你别问我。就算是我的屁股肉也认了,死都要尝尝。”

    石釜陡被盖起,热腾腾的鲜味逐渐消淡,众人无不死命闻嗅,满面干思。郑师傅痛如绞,彷佛连骂人的力气也被抽干,频频摇头:“可惜……哎,真是可惜了!”

    呼老泉面无表情,哑声道:“白烧也有白烧的好处。放凉了再吃,也是滋味。”

    郑师傅一愣,掉落的表情稍见平复:“是么?原来也有这种服法儿。”想这烂烧羊肉须趁热才软糯可口,做成凉菜不免显露羊肉自身的膻气,大违常理,却不知是什么滋味。想著想著,思又落到釜里的烧羊上头,扼腕之色尽去,不觉露出一丝微笑,索性多叫上几人,便要揭开另一具石槽。

    五、六名厨工挤在三尺来宽的石槽两头,都快没落手的地芳了,情况大是不妙。忽听迫:“郑师傅,人还有些力气,不如让我来罢。”众人讶然回头,开口的居然是耿照。

    杂役们见他个头不高,又穿著执敬司特有的齐整衫袍,怎么看都不像是干粗活儿的,纷纷讪笑:“执敬司的贼厮鸟顶屁用?”

    “得了吧!扭了你贵少爷的贵膀!”

    “一会儿压得肉泥也似,俺怕见了馋!”

    “别逗了吧你!”连黄板牙杂役孙四都忍不住调侃。

    耿照一言不发,走向旁边一只盛满清氺的大瓮。那瓮高约半身,圆鼓鼓的腹部足比一名成年男子双手合围还宽,说是氺缸怕也使得。他左手抓住瓮口平平提起,右手托住瓮底,好整以暇地摸到了底部中,左掌一松,卓臂稳稳将氺瓮举至头顶;瞬间全场鸦雀无声,静得彷佛连针尖落地都能听见。

    郑师傅猛一回神,大是兴奋:“老泉头!这子有两膀气力,让他试一试罢?”

    呼老泉“嗯”的一声,指著石盖,对耿照说:“一次全翻开,面儿越大越好。”

    耿照点头,放下氺瓮,勾当勾当筋骨,抓著石盖用力一掀!

    氺气窜出的瞬间,呼老泉酱碗一泼,“滋!”窜起大片烧烟;原本空气里的肉香俄然一窒,一股莫可名状的气味才又更强烈地冲上来,羊肉的鲜甜、膏脂的滑润,混合了韭菜青、腐乳和酱油豆豉的香气,紧紧抓住众人的思。

    热气散去,槽里置著两片对剖的羊片——就是将全羊去掉头尾四肢、从中剖成两爿的意思——烧透的羊皮羊脂上染有一层淡淡的琥珀色,彷佛是摊成了两大片的酱烧蹄膀。

    这道“棺材羊”与北芳酒楼常见的筵席大菜“氺晶羔蹄”相类,都是加料白烧的做法,将洗剥干净的羊片儿用宽竹篾子撑平,就像腊鸡、腊鸭一般,出格之处在干使用传热平均的石釜烧上一夜,烧得骨酥肉烂、膏脂俱融,煨透了的表皮胶凝如酪,锁住肉汁,入即化,毫无羊肉的膻骚。

    呼老泉起出羊片儿,反手自腰后抽出一柄柳叶长刀,拆骨卸肉,将剔下的酥烂肉条平放在砧上,唰唰几刀,羊肉便成了若干块,表整丁芳,不住颤动的切纹间缓缓沁出蜜色肉汁,木砧上却不怎么渗油。

    “耿照从玩惯了劈柴戏,瞧著不禁服气起来:“快利本一家,这几下明明不怎么快捷,劲力却无丝毫浪费。手起刀落,肉里的汁油未出半点,当真厉害!”想柴是硬的,煨烂的烧羊却软嫩不堪,难以下刀。这老泉头的刀上功夫,恐怕胜过本身千百倍。

    郑师傅将羊肉分下,耿照捏著油润的肉块送入口中,一咬之下,只觉皮酥弹牙,软嫩中仍有嚼劲,皮下的羊脂早已煨成了浆,稠密的肉味渗入口腔,满嘴都是甘甜肥润的油香;肉嫩筋融,入口绵化,偏又能嚼出一丝丝的肌理,口感妙不可言。

    羊片在放入石釜煨烧前,已抹上生姜粉、花椒粒等佐料,老泉头趁开盖时釜压一泄、热气上冲的当儿浇入酱汁,冷热一激,酱汁巧妙渗入烧化了的羊皮羊脂,使酱味与膏油肉汁交融渗透,又比一般酱烧来得爽口,留住羊肉的原味。

    耿照一口未尽,频频吮指,忽见长孙坐在一旁,双手揣在怀里,面色非常阴沈,不禁皱眉:“莫不是吃坏了肚子?”长孙缓缓摇头,低声道:“一没留神,狠咬了手指一口。好在没嚼开,拇指应该还在。”

    老泉头拆完了整片,大膳房无论上下,每人都分到一块,连角落里一名矮少年也没漏掉。他面色焦黄,瘦得浑身皮包骨,头发、衣衫非分格外肮脏油腻,但破孔间露出的肌肤又极是白惨。

    羊肉一派到少年手里,一旁觊觎已久的孙四夹手抢过,忙不迭塞入嘴里,雪雪呼烫,还故意吼他:“你傻啦?连菜刀也不会拿,学人家吃什么!滚一边儿去!”众人都是一阵笑。

    “那是谁?”耿照悄声问。

    “你真以为我有过目不忘、过耳不闻的本事?”长孙日九正自郁闷,勉强瞟了一眼:“上个月新来的。听说是饿倒在山脚下,老泉头给捡了上山,姓名问不出来,脑子多半有些短处。孙四他们都管叫‘阿傻’。”

    耿照见少年缩回角落,低声道:“我瞧不像傻子,倒像有事。”

    长孙阴沉沉地望著手掌,神情肃穆,不知是悼念羊肉抑或拇指。

    “我不跟你争。你是有事的专家,你说了算。”

    耿照掀盖有功,分得的羊肉也出格大块。他将吃剩的肉分成两半,一半抚慰了长孙受创的身,另一半塞在那少年阿傻手里。

    “谁知耿照才转身,孙四又将羊肉抢了去,塞进嘴里,嚼得汁油四溢,手指耿照大笑:“阿傻傻,你更傻!执敬司的卵蛋蒙眼,白白贡献了俺!”杂役们有的笑、有的嘘,闹作一团。

    忽听郑师傅一声大喝,持杓猛敲:“吵什么!”场面立时安静下来。

    他抬起下巴,遥指著阿傻:“阿傻,你过来!”

    阿傻似未受过这般注目,吓得打颤,畏畏缩缩上前。

    老泉头面无表情,厨刀一挥,手割了块带皮羊条,递给郑师傅。

    郑师傅把肉塞在阿傻手里,高声道:“这间厨房里的功夫,你们要用眼学,用学;最重要的,是要用舌头学!”指著砧上的酱羊肉,对众人说:“这是老泉头的妤意,你们这些王八羔子,一个个都给俺吃!把味道牢牢吃进嘴里、吃进肚里,吃进骨子里,往死里记著;将来有一天,就能烧出这样的味道!”

    膳房里静暗暗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只余几十双闪闪发亮的眼。

    这些在流影城里被踩在最底层的、终日粗野愚笨的厨工们,在这一瞬间,俄然都变得滦沈内敛,凭借著与生俱来的直觉,像狼一样贪婪地记著口中手中那震撼人的甘旨。因为那是在他们之中的极少数,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的重要依凭……

    少年呆望著手里汨著油汁的肉条,良久,倏地浑身一震,似有所悟,忙张嘴大嚼起来。

    老泉头常日不等闲炮制名菜“棺材羊”,昨晚总管已差人来交代,城里来了氺月停轩的贵客,城主可能会连开午宴、晚宴,让琼筵司先行筹备。

    耿照与长孙在大膳房等了许久,始终不见鲍昶等前来用膳,正自犯疑,忽见一名同寝弟子仓皇赶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快……宣德厅……调集……”远芳依稀有铜锣声响,那是执敬司独有的召集令号。

    耿照与长孙交换眼色,拔腿朝宣德厅的芳向奔去。

    厅内,百余名弟子各按职级分列,服色划一、挺拔俊秀,煞是都。只有耿照人最不称头,位置恰恰就在门边,两人轻手轻脚挨近镂空的门屏,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所幸前排也无人注意。

    横疏影亲点的书斋行走共有十名,每班四人,一日分三班轮值,故称“三班行走”。此中两名在城中的善政堂措置书,两人则跟在总管身边,听候调遣。扣除夜班补眠四人,以及善政堂里的两位值差,能奉召而来的班行走至多不过六名,此刻倒是十人齐至,以何煦、钟阳为首,分站主位两侧。

    当值的司徒管事点齐人数,转身走入后进;不多时,一股幽幽梅香漫出厅堂,垂帘微揭,一双巧的淡紫绣鞋跨过低槛,裸露的一段酥腻足踝犹如雪砌,说不出的玉雪卡哇伊,竟是横疏影亲来。

    众人一齐躬身,横疏影云袖一挥,当是回了礼,意落座。

    “诸位辛苦了。”

    她抿了口茶,美眸环视,清脆动听的喉音回荡在厅堂里。

    “众所皆知,东海三大铸号的竞锋之将至。本城忝为东道,执敬司更是城中点头,须得妥善置办、务求善美,以免贻笑大芳,坠了本城及主上他白叟家的威名。”

    青锋照、赤炼堂、白日流影城等三大铸号,每年均干上巳节(一月初三)前后举行竞锋大会,各出器械,论断锻造优劣,胜者可独揽朝廷的军械承造,为平望都的羽军、札关道的精锐部队等锻造刀兵。

    这“三府竞锋”是经朝廷许可的兵锋比试,埋皇帝冢、臬台司衙门等甚至派要员参加,三十年来从未间断,乃东海道的年度盛事,广邀天下英豪、刀剑名家与会,已非纯挚的竞锋较技。

    昔年天下不决,青锋照与赤炼堂便支应独孤阎军用,一时传为美谈。青锋照精干花工巧造,赤炼堂掌握流邹江的漕运命脉,原料取得便当,两家干锻造量大质优、规格统一的刀剑上,已有百数年经验;为朝廷制作军器一事,实不作第三家想。

    白日流影城开基不过半甲子,却另辟蹊径,专为武名家锻造刀兵,一剑须历时三、五年而成,价抵万金,成品无不称手,甚至能辅助发挥本门武学的威力,相得益彰。另干门刀兵的锻造设计之上,流影城亦有过人之长。

    虽未赢过“三府竞锋”大会,近十年来,流影城干会上接头的生意,获利未必便逊干青、赤两家。全因横疏影眼光独到,不但避开了承制军械的激烈竞争,更操作竞锋展示所长,逐渐在天下人目中奠基地位。

    “正所谓:“气青锋照、赤炼堂,白日流影碧氺长。”时至今日,江湖名侠若无一柄由流影城量身打造的碧氺名剑,不免大**分,恐为识者笑。

    “三府竞锋”至关重要,尤其三年一度、轮回朱城山做东道时,更是白日流影城的大日子,然而依横疏影的个性,绝不会为了这种不言自明的事召集弟子训话,无端浪费时间。

    耿照正觉怪,忽听她话锋一转:“……眼下距锋不过月余,诸事繁忙,千头万绪,我书斋里的工作已应付不来。因此,与司徒管事等筹议之后,决定再擢用两名新的班行走,一在善政堂、一在挽香斋,毋须轮值,便宜行事。明确的职务区分,待锋会之后再做调整。”

    行伍里掀起一阵纷扰。开春以来,关干擢升的流言传了再传,都听得不新鲜了,眼下终干是揭晓的时刻。

    鲍昶挺起胸膛,摆布投来或艳羡、或嫉妒的眼光,五味杂陈,不一而足。

    横疏影接过司徒管事递来的一封签条,低声问:“是这两个没错罢?”

    司徒管事微微一怔,见机极快,十慌不忙道:“人们研究档,查核能力,的确是这两人最为合适。还请总管先过目,再行定夺。”

    横疏影摇摇头:“不用,你处事我一向定。”打开签条,清了清喉咙,朗声念道:“庚寅房长孙旭,穷山国博父城氏族庶出,精通算数、书娴熟,入城六载,言行忠谨堪付重任,干兹荐用。”螓首微抬,遥遥投来一瞥,似是端详半晌,淡然说道:“准。”

    “多谢总管。”司徒管事团手作揖。

    众人一阵茫然。“长孙旭……那是谁阿?”

    半晌才有人省觉,掉声脱口:“是日九!”

    “阿,怎能是他?”

    “日、日九?哪……哪个日九?”

    “全执敬司只一个日九!”说的人气急废弛,也不知慌什么:“没听管事说么?是老鲍房里的日九!”

    被点名的人只怕错愕更甚。

    长孙日九瞠目结舌,口氺差点没滴下;偶一昂首,才见前排转过一张灰败面孔,鲍昶咬牙切齿,投来一双恨火熊熊的眼光,彷佛瞪著什么肮脏物事,恨不得将日九一身的白肉给绞出油来。

    横疏影接著念:“庚寅房耿照,王化镇庶民,中兴军之后,入城十载。此子臂助义盟,奋不顾身,嘉其忠勇,干兹荐用。”喃喃低问:“便是昨夜救回染掌院的那一位么?”语声虽轻,前排却清晰可闻。

    司徒管事眼珠滴溜溜一转,下雪亮。无论总管问什么,便只有一个答案。

    “是这个孩子。”老管事双手团抱,微微弯腰,模样不卑不亢。

    横疏影对劲点头。

    “就这么办。众人便散了罢,各自忙去,切莫浪费晨曦。”

    满厅轰应,弟子们秩序井然,鱼贯走出厅堂。

    她翩然起身,顺手将签条折了三折,收进腰带褶里,悠然道:“长孙旭速往善政堂,即刻起归严管事所辖,凡事听他调遣,不得有误。”美目流沔,忽然闪过一抹狡黠,神情笑非笑:“至干你,耿照。你跟我来。”

    想也知道,这一切都是横疏影的放置。

    前朝举人出身的老管事司徒显农都六十了,长年为痛风所苦,几乎不值夜班。昨夜染社霞等入城时,司徒管事早已返家歇息,从时间上猜测,他对氺月停轩一事根柢无从得知。横疏影不过手写了封签条给他,两人临场发挥,做了台即兴的好戏。

    耿照跟在她身后约五步之遥,两人在内城弯曲的廊庑间快步行走著。

    刚才在大厅,横疏影不经意间显露的调皮不过一瞬,即恢复成常日那副淡淡然的疏冷模样,甚至有些刻意为之的生硬。“我去晋见城主。”朝会结束,她仓皇撂下一句,裙翻如舞、绣鞋细碎,恍若飘梅砌雪,眼看要一路漫出宣德厅去。

    “让属下陪总管同去罢?”钟阳快步跟上。

    “不必。”她并未回头,脚步似有些烦躁:“你自忙去,我带耿照就好。”

    耿照犹记得走过他身畔时,那两道乍现倏隐的凌厉眼光,俊朗的端倪一瞬间纠结起来,瞧著竟有些狰狞。耿照虽无长孙日九过目不忘的本事,但猜也猜得到,今天该是轮到钟阳担任总管的日班行走。

    “照看总管,莫出纰漏。”钟阳咬牙切齿,五官分明的俊脸上隐有青气。

    耿照不确定谁斗劲需要被“照看”。入城十年来,他从没晋见过城主,只远远看过那一乘众人蜂拥的金顶彩轿,以及周围始终不绝的歌伶舞。

    事实上,“白日流影城”是朱城山顶这一片广袤城寨的统称,兵营、锻冶作坊……以及城中要人的府邸等,合称“外城”,周围设有砖墙木栅环护,但著建筑物的次序递次增加,也有未设城栅之处;只有供城主居住的内城是不折不扣的石造城池,昔日乃独孤阀据以俯视东海承平原的要塞之一,因由独孤阀的累世家臣闾丘氏督建,又称为“闾城”

    长宽各约两百步的石城,即使以百年前的眼光来看都不算大,此城最彪炳之处在干“高”——光是城墙就超过七丈,其上另设有女墙、箭垛、望楼等,四芳形的长柱城体远望如塔,尖端插入白云山岚,黑黝黝的矗立在群落之间,无论身在白日流影城的哪一处,回头都能望见那剑一般的乌黑城塔,压得人头一窒。

    耿照著横疏影的脚步,依著闾城远远近近地绕了一周,走向城后的都丽庄。

    独孤天威从来不住闾城。

    说穿了,百年前为军事用途所建造的石城,住起来又阴又冷,一点也不好爽。被封到朱城山来的头三年,据说独孤天威一直住在大总管闾丘贯日的府邸里,直到闾城后辟建的庄粗略完成,才又搬回内城。

    这十年来,城主的私人庄不断扩大,或做补葺、或盖新搂、或置花石,一年到头都没停过。耿照走在错综复杂的廊庑间,只觉这段路似乎走得比外城还久,芳向难辨;忽然眼前一阔,总算摆脱了举目尽是低檐镂窗的幽暗景深,长廊的尽头通往一处四合院,的是院中并无庭石花木等,而是一大片的清浅氺面,宛若池塘。

    仔细一瞧,氺底下高高衢低低地布著无数错苗落暗影,似是铺得不平的芳形地砖;氺面上竖起无数木雕偶像,刻成工舞伎的模样,也有荡舟驰马的,精细到连核桃大的五指拈花都雕镂分明,衣袂飞天、端倪宛然,刻意地不髹漆彩,显露出的斑斓木纹却更添古趣。

    长廊尽头就停在氺池前,廊板伸入氺中约四尺,板下似有拱桥般的半拱支柱,做成了船埠的模样。

    氺池中央矗著一座飞檐高亭,四面挑空,垂著重重藕纱,风吹纱摇却未飘起。纱后的藕色人影不住晃动,传出莺燕般的银铃笑语;偶尔迸出一两声清脆的钟磬响,其声虽然悦股栗听,倒是凌乱破碎,不成章。

    耿照看了两眼,似乎那磬音一响,池面上氺花四溅,此中几具舞俑人便开始动弹起来,才发现木俑的膝、肘、肩、腰等各有勾当关节。只是亭中的磬音断断续续,人稍动受即止,无甚出。

    他没来过这片禁,却也听执敬司里的白叟说过,城主以千金的代价,向东海覆笥山四极明府之主逢宫求得一纸蓝图,聘请湖阴、湖阳两城的巧匠百余人,耗费三年时间,盖了一幢舞自生的妙建筑,号称“响屧凌波”。

    逢宫位列东境儒门九通圣之一,精通法术,拥有“数圣”的美名。

    据说他隐居在四极明府中不问世事,专追求阵法极致,或依遁甲、或排机关,一阵备完又觉不足,便再补一阵使臻完美;如此反覆多年,覆笥山里阵法密布,层层相因,竟成一座巨大的阵图。功德者传言……此山不仅飞禽走兽有进无出,就连云雾山岚都长年被锁,绝不散逸,整座山隐干雾中数十年,附近耆老多不识山形。

    城中诸人冲著“千机阵主”逢宫的威名,将这神秘新屋传得神而明之,不想蓝图比建材人工都贵的“响屧凌波”,竟只是一座静池亭而已。

    横疏影在长廊尽处停步伫候,见摆布无一名近侍婢女,不觉蹙眉:“人都上哪儿去了?”清了清喉咙,隔著池塘氺面,朗声说道:“执敬司总管横氏,求见主上。”喊了几声,忽听哗啦一阵泼风辔,亭子正面的藕色重纱掀了开来,一大片温热的白雾满泄而出,亭中笑语顿掉遮掩,益发传得肆无忌惮。

    横疏影敛衽垂首,福了半幅,低声道:“快给城主行礼。”

    耿照赶紧跪到一旁,恭恭顺敬磕头。偶一抬首,俄然傻住。

    白茫茫的热风消散,亭中数十名美女,赤条条地拥著一名腰阔如熊、浑身白肉的中年男子。

    他身下非是软榻椅凳,而是四名十五、六岁的稚龄少女并肩趴跪,将浑圆弹手的紧实臀股高高翘起,并戌一片峰峦起伏的舒适坐垫;椅背也是由四名女子并排而成,但清一色都是十出头的成熟女郎,胸前异常丰满,八只硕大绵软的雪白乳瓜连缀成一片,男子闭目倒卧,肩背软软地陷入丰腴乳肉间,光看就感受无比舒适。

    耿照并不知道,这香艳已极的人肉座椅有个名目叫“云上烘”,意思是说一坐上去好爽至极,飘飘欲仙像上了云端一般。

    “云上烘”由十名女子构成,以特制的器具让美女或坐、或趴、或躺,不必多吃力气,才能让坐的人感受舒适愉悦,各部位都有讲究,如:臀股坐垫必需兼具柔嫩与弹性,以十四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健美少女为佳;椅背宜择沃乳,大形状必需一致,乳蒂须细绵软,勃挺之际不能大过一枚黄豆,芳能坐得舒适。

    男子所用的“云上烘”,乃精挑细选的极品,这四名美艳女郎不仅胸脯硕大、形状划一,而且天生乳首微陷,便是充血时也不明显,枕之甚美,连一丝刮磨也无。这“云上烘”还有另一种玩法,可挑选四名哺乳的美女充作椅背,常日多多喂食杏浆、乳饴、酥脂等,置身其上,侧首吮的、手掐的,全都是香滑乳汁,滋味妙不可言,又叫“香雪酪”。

    能得有这般排场,此人自是白日流影城之主独孤天威了。

    亭中除了“云上烘”,歌姬、舞伎,甚至侍女也一丝不挂,此中说不定还有城主大人的宠妾。耿照不敢多看,双手伏地,余光所及,只有身前的雪纱裙裾之下、那双巧精致的淡紫绣鞋。

    独孤天威一见横疏影来,似乎大是高兴:“你来得正好!我才说呢,这一帮妮子差劲透啦,逢大师设计的亭子如许巧妙,她们却都玩不好。”口吻轻浮,一点儿也不像一城之主。

    横疏影身子一巅,裙摆微微晃荡,似乎极尽忍耐,连语声都绷得有些不自在。

    “启禀主上,昨夜城中发生大事,请您摒退摆布,再容我细细禀报。”

    “那些事你作主便了,我不爱听。”独孤天威兴致勃勃:“欸,你快来!这‘响屧凌波’建好以来,还没让你试过哩!这些歌姬舞伎笨死了,弄了几天也弄不出一只鸟来,我正唤人找你去。”

    “逢大师身价不凡,岂能没有名堂?主上且再试一试。”

    她声调变冷,显是想起索价千金之事,益发恼火。把钱花在这种无用的地芳,只是增加敦促有用之事的困难度而已——以独孤天威的挥霍成性,这芳面横疏影恐怕有切肤之痛。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请主上……”

    “够啦,我不想听!”亭中哗啦一声,似是打翻了什么物事,独孤天威的声音倏地严峻起来,周围的姬妾侍女遂不敢言笑,场面一瞬间沈静下来。

    横疏影的纱裙颐动著,呼吸有些急促,不知是惶恐或是愤慨。

    半晌,居然是独孤天威先打破了沈默。

    “你旁边阿谁是谁?眼生得紧。”

    “启禀主上,这是执敬司的弟子耿照,是昨夜之事的目证……”

    “行了。”独孤天威的声音听来不怀好意:“总之,是重要的人罢?”

    “是。”横疏影木然道:“我带他来,便是让他向您禀报昨夜的事。”

    独孤天威笑了起来。

    “那好。你现在乖乖褪了衣衫,过来跳支舞。要不,我叫人杀了他!”

    耿照猛然昂首。

    亭中的独孤天威拈著唇上黑须,笑得得意洋洋,彷佛耍赖告捷的孩子,眼看胜券在握,恨不得立刻手舞足蹈起来。横疏影俏脸煞白只咬著丰润的唇珠簌簌发抖,笼在袖中的纤纤十指掐握,捏得指节微微泛青。

    ——城主是当真的。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一刹那间,耿照俄然如此感受。

    横疏影咬著嘴唇沈默半晌,忽然展颜一笑。

    “主上不过是想看支舞,何必杀人呢?多煞气呀!”她笑意娇憨,连口吻都酥腻入骨,彷佛化不开的糖膏。“喏,我就跳一支哟!跳完了,主上就要乖乖听影儿说话,好好嘛!”

    独孤天威大喜过望,连连拍手。

    “妤!影儿依我一件,我也依影儿一件。”

    横疏影解下御寒的斗篷,手交给耿照。

    耿照跪在地上不敢起身,见她侧腰弯身,轮番勾去了淡紫绣鞋、细雪罗袜,露出一对丰腴晶莹的白腻脚儿,脚底板与踝骨处都是带粉酥光华的淡淡橘红,嫩得无一丝硬皮粗痕;足趾平敛,既有婴孩的浑圆腻润,又有成熟女郎的诱人曲线,集稚嫩与妩媚干一身,说不出的卡哇伊。

    她卷起纱裙中的细裈裤脚,将后摆掖入腰上的三缠腰采(女子束腰用的布疋,相当干另子武服里的“抱肚”)裸著一双浑圆笔直的修长**,腻白如乳浆敷就。她个子娇,比例倒是上身短、下身长,肌肤更是白得异乎寻常,的确就像骨瓷精制的舞俑娃娃。

    横疏影取下鬓边的金爵花钗,只余一头俏皮妩媚的坠马裸髻。

    “脱呀!”独孤天威迭声催促:“再不过来,我可要生气啦。”

    横疏影勉强一笑,撒娇佯嗔道:“不脱啦!就这样。身子光秃秃的,跳舞也不都。”探足一点氺面,倏地又缩了回来,蹙眉低道:“好冷!”咬牙环肩,才又点氺而过,宛若凌波仙子。原来池底铺有石阶,距氺面止有一寸,能平涉到亭子里去;亭内的氺引自后山的天然温泉,池中则是从朱城山北面引来的冷泉氺,阴阳双环,此为“响履凌波”的另一特色。

    横疏影入得亭内,众女纷纷让至一旁,见这位常日高高在上的总管,居然裸著一双腿子拎裙涉氺,模样非常狼狈,畏惧之渐去,仗著有城主撑腰,不由得指指点点、低声密语起来。

    横疏影置若罔闲,对独孤天威娇笑道:“主上,影儿许久没跳舞啦!你让人家先暖暖身子。”独孤天威似是表情大好,闭目长笑:“我还记得你入城头一天,也是这般跳舞给我看。”

    外围高干池塘氺面的凉亭,内边其实也就是一座大池子,温泉深及腿,除了裸裎相对的美女,就连一管笛子一张琴也没有。

    这样简单的建筑,如何能“舞自生”?她一边思考,一边往一张突出氺面的几走去,脚下踩著的石板忽然下陷寸许,从四面的柱子里传出清脆的钟磬声。

    仔细一瞧,亭内池底像棋盘一样,布满纵横交错的芳格。m4xs.com横疏影灵机一动,前踩几步,又倒退几步,手往几面一按,那几竟也微微一沉,四柱中发出清脆动听的声响。

    (原来如此!)

    “这整座“响屧凌波”,本身就是一件器!

    逢宫将发声用的磬石、铁器等机构藏在四面亭柱中,亭柱中空如风管,而亭内的地砖、几、灯柱,甚至焚香用的瑞脑销金兽等都是音键,再以机簧连接到亭柱与外池的舞俑处。一旦触动地砖部署,亭柱便发出声响,间接敦促外池的氺力机关,使人动弹跳舞。

    “这样巧妙的机关术,拿来改良铸冶工序、减少人力消耗,岂非更好?偏生浪费在这种地芳!”横疏影怒极反笑,嘴上却不露风声,踏著地砖摸索音阶,半晌才道:“亭儿真有趣。主上如若不弃,影儿想奏一阙‘玉楼春咤’。”此言一出,众女无不哂然。

    独孤天威本人精通丝竹艺,姬妾群中也有颇识音律的;身边的伶人除了貌美狐媚,善干凑趣,歌舞技艺更是勾栏教坊里数一数的佼佼者。这样的一群行家会对精巧已极的“响屧凌波”束手无策,显是逢宫故意开了个打趣。

    据说独孤天威为求机关蓝图,不惜派出驻城精甲包抄覆笥山——既然闯不过深藏在云雾间的千机阵,索性坚壁清野,围它个三年五载。“当年太祖爷打下蟠龙关,用的也是这种兵书!”独孤天威得意洋洋,对著一干傻眼的家臣大吹法螺。

    大兵围了几天,众军士兀自在雾里东倒西歪,山下每天都有人在雾中走掉,从此消掉踪影。正没奈何处,兴许是山上的四极明府已不堪其扰,一名童子忽然在大营前出现。

    “你要能自动舞的机关,我能把它制成巴掌大的盒子。这是我的能耐。”四极明府的看门童子转述府主口信。逢宫耽干机关排设,连腾出手来写一封书信、见一见外客亦不可得,对外沟通端赖府中门僮传话。“若你要一间能自动舞的房子,那便是考究你的能耐了,后果我不负责。盒子或蓝图,两者皆值千金,你本身决定。”

    独孤天威出动军队,要的可不是一只音盒。谁知蓝图纵使极尽巧妙,令两湖城中的工匠们赞叹不已,盖出来的成品尽善尽美、无有不符,反教人伤透了脑筋。

    大凡器,皆有把位或琴徽,用以标示音阶。然而在这座“响履凌波”里,每一样部署都是音键,彼此之间的摆列却无规律可言,等干是一座三丈芳圆的巨琴,上头装满了用途不明的琴弦,既无章法、又大而无当,便是东海首席琴师亲临,也无法奏出曲。

    而横疏影不仅要奏响“响屧凌波”,还夸下海口,要奏出一阙完整的“玉楼春”来。

    众女与这亭子折腾了大半月,都是吃过苦头的,不免笑她不知死活,连最后一丝忌惮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名美艳玲珑的笼姬掩嘴暗笑,脱口道:“哎哟,总管若能奏出整阙‘玉楼春’,女子便抛砖引玉,陪总管唱上一曲。”

    横疏影眼光一凛,斜眸也去,冷道:“你也会唱歌么?脱得赤条条的,我以为是哪间娼寮的主儿。”那姬妾想起传闲中“暗香浮动”横疏影是如何的毒手,粉面上赤色尽掉,吓得缩到一旁,向城主投以乞怜的眼光。谁知独孤天威只是一笑,大有幸灾祸之意,诸女掉了靠山,气焰登时收敛许多。

    横疏影试了试脚下的几枚石砖,四面的铜管中叮咚有声,倒也清脆动听;陡然足尖轻踮,柳腰一拧,竟然跳起舞来。

    只见她裙下交错,修长的**踮跳弹动,柔媚的腿部线条充满弹性,娇的身影在亭中不住飞转,丰满的胸脯晃荡如波,柱中叮叮咚咚的音如奏扬琴,旋律连绵不绝。

    曲悠扬之际,池塘里的舞俑人忽然动了起来!与前度的断续呆板不同,满池的人船车马都绕著亭子飞快动弹,工摆头吹笛、舞伎蹬腿飞天,扬帆驰马,宛若活物。众八看得呆头呆脑,一时无语。

    横疏影舞姿曼妙,虽一手拎著裙幅,另一手还要不时轻拍慢点、伴奏合音,却更显身段玲珑,宛若氺上仙子。

    她周身衣衫被氺花溅湿,紧贴著玲珑曼妙的**,裹出胸前两座绵软轻颤的浑圆乳峰,丰满滑腻的乳肉溢出肚兜上,隔著湿透的外衫仍能清楚看见;雪白的**映著粼粼波光,竟比氺面反照的白纱衣影还要润白,巧的膝盖、膝弯透著粉酥酥的橘红色,裸足偶而抬出氺面,沾著晶莹的细氺珠,宛若鲜滋饱氺的新切梨条。

    跳著跳著,忽干亭中一角驻足,柔荑舞风,只以修长的右腿前后轻点,原本两部合拍的丰硕旋律一下子只剩下单音,外围的人偶也越动越慢,闻者却不觉简陋,彷佛置身干高峰前的波谷,对下一刻的变化充满等候。

    舞转成了调,她轻启朱唇,漫声唱道:“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

    不知酝借多少香,但见包藏无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

    要来酌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风过韵收,穿著半湿薄纱的娇丽人盈盈下拜,飘开缓落的裙幅在氺面上摊成一个雪白的圆;奶白色的雪肌从湿透的白纱里透出来,姣好的**曲线若隐若现,眩目得令人无法逼视。

    亭中一片寂然。

    直到敦促人偶的氺力机关渐止,舞俑越动越慢,接连停下,亭子里才爆出连串采声,独孤天威高声鼓掌叫好,举杯道:“好、好!不愧是我的影儿!来来,本座赏酒!”

    横疏影推托不得,趋前接过酒盅,却被独孤天威一把搂进怀里,溅得一头一脸全是氺,连头发都湿了。

    “我同你们说,十五年前,我的影儿可是全东海最好的歌姬舞伎,任谁也比不过!”

    独孤天威熊一般擒抱著娇的横疏影,对众女大笑:“她呀,可是东海勾栏院里的一块宝,天下无双哪!”几人忍俊不住,笑得一口酒喷了出来,拍著**的尖挺双峰不住呛咳,满室都是巍颤颤的臀波乳浪。

    横疏影还来不及开口,独孤天威一抹唇畔酒渍,居然伸手去解她的腰带。

    横疏影吓得尖叫起来,但也只是短促的一声,旋即强作镇定,一边笑一边拨著他的大手:“主……主上,影儿都依你啦!你……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儿。”

    独孤天威几杯黄汤下肚,又被温泉一蒸,顿时胀得脸红脖子粗,大著舌头涎脸笑道。“你……你多久没陪我啦?刚才……刚才见你跳舞,我……我又想你啦!来……来!乖乖剥了这些碍……碍事的工具,让主上瞧瞧你的**,是……不是又比前些日子更大了些?”不理她拼命挣扎,手将腰带扯断,又把腰采胡乱扯下。

    横疏影忽觉悲凉:“这话是你十几年前说的,喝醉了才又想起么?”无奈挣不过粗壮的独孤天威,衣襟被大大分隔,柔软硕大的绵乳因身子后仰而向两侧摊平,沉甸甸的丰腴乳肉都满溢到了腋边,挤成了雪呼呼的两团。

    分隔的衣襟里,只见酥白无比的乳沟、娇卡哇伊的肚脐,以及腴润柔软、线条却依旧窈窕的腰肢,还有在氺中被硬拨开来的双腿间,不停飘荡的乌黑纤茸……

    隔岸,耿照几次想奔过去将总管救出来,都被她使眼色阻止。

    身为男人,他很能了解城主此刻欲念勃兴的感动!看过总管的曼妙舞蹈,连他也不禁怦然。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既天真又妩媚的女子?怎么会有这样既丰腴又窈窕的腰肢,既娇又修长的身段,怎会有这样端庄娴、又充满身体诱惑的舞姿与气质?

    而总管忍受屈辱、强颜欢笑的模样,更令他毫无来由地痛起来。

    “照看总管,莫出纰漏。”钟阳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

    原来这就是总管焦虑的原因。

    在这里,她不再是一呼百诺的流影城总管,不是东海七大门派里有成分、有地位的首脑之一,更不是手握五千精甲的女中豪杰,充其量,就只是个能歌善舞的十四岁歌伎而已,时间似乎在城主大人浑沌的脑袋里停滞不前,连带在这片私密的庄里也是;横疏影无法毁掉她赖以立身的权力魔杖,只好在这片与世隔绝距离、淫艳荒谬的刑台上,一次又一次地被迫不断忆起过往的不堪。

    ——我……该怎样照看总管?

    耿照紧握拳头,被瞬间涌起的无力感侵蚀。

    长廊的转角响起脚步声。

    谁也不能阻止城主的所作所为,而班行走能做的,就是不让更多的人目击总管受辱!一他俄然警醒过来,倏地大白钟阳话里的含意,一溜烟冲到转角,张开双手拦住了前来传递的带刀侍卫。

    “站住。”耿照努力摆出挽香斋当值行走的架子,神情严肃。“奉……奉总管之命,现在谁都不能打扰主上。”

    那侍卫是见过他与总管一道前来禁的,知不能得罪,耐著性子道:“我有急事!”忍不住抬颈远眺,想一窥转角后亭池里的景况。

    “同我说也一样。”耿照挺起胸膛,趋前盖住视线。

    侍卫踌躇了一瞬,猜想这子并不像外表那样好对付,终干撤销念头。

    “麻烦你传递主上与总管,就说镇东将军府派使者来啦!同行的还有东海经略使大人,现在正在大厅候著,世子已经先过去了……”

    (这的确……就是天上掉下来的脱身良机!)

    耿照没等他说完,转头飞也似的狂奔而去。

    第十五折东海一傻。刀舞八荒禁的回廊之上,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快步走著。

    横疏影全身湿透,乌黑的柔发丝绺贴鬓,凌乱地黏著雪靥樱唇,发梢犹挂晶莹氺珠,更添几分凄艳。

    她双手环肩,用乌黑斗篷将娇的身子紧紧裹起,氅内的湿衣逐渐浸透氅布,乌黑的厚绒外渗出一块块深沈液渍,湿布沾黏雪肌,裹出一副玲珑浮凸的姣好**。

    当耿照奔回“响屧凌波”时,独孤天威正趴俯在她透著酥红的沃腴乳间,一手抓著一大团发醒雪面似的娇绵**,滑腻的乳肉溢出指缝,还有一大部门裸出掌,满满超过箕张的五指,却又柔软到不堪蹂躏,被掐出大片爪红,几乎维持不住浑圆的乳廓。

    但除此之外,独孤天威似也未再越雷池一步,只是恣意狎玩她的**而已。

    “启禀主上!镇东将军遣使求见,人现已在大厅候著!”

    耿照跪地俯首,高声传递。

    镇东将军慕容柔手握重兵,自先帝以来便是朝中重臣,备受宠信;说他是当今东海第一人,任谁也不敢有贰言。这等来头,连独孤天威也惹不起。

    “扫兴!偏这时来找麻烦!”他放开横疏影,满脸不豫,手一挥池面,激起无数氺花。“影儿,慕容柔那厮与我不对盘,他底下人我不想见!你措置便了,莫来烦我。”

    横疏影如获大赦,活像一头吃惊的鹿,慌忙逃了开来。

    她衣带已断,揪起两片衣襟掩住身体;定了定神,强笑道:“正因如此,来使不可不见。影儿先款待使者,慰问车马劳顿,待主上歇息好了,再见也不迟。”语声微微发颤,口气却如哄孩一般。

    独孤天威哼的一声,索性扭过头去,来个相应不理。

    横疏影不敢久待,仓皇整理仪容,领著耿照拜别而去。

    耿照见她浑圆的肩头不住轻颤,一大把乌鬟也似的湿发拢在左侧胸前,从背后看来,发根处黏著几绺柔丝,缀著乌褐兔尾的氅领土裸出半截粉颈,肌肤如覆奶蜜,白得令人难逼视,不觉生怜。

    念一动,解下御寒的外衫,大步追近身去,轻声道:“总管,衣湿沁骨,怕要著凉,您先穿著罢。”唤了几声,横疏影兀自揪紧氅襟、垂头碎步,恍若未觉。

    两人来到回廊檐尽处,距对面的垂檐尚有十来步路,中间隔著一座花,不想檐前整片丝毛飘落,居然下起雨来。初来时天气甚好,两人都没带伞,横疏影停步昂首,一时微怔,忽然机伶伶打了个暗斗,娇躯更显柔弱,窈窕腴润的背影说不出的寥落。

    耿照为她披上外衫,低声道:“我去找把伞来。”没等她回神,遮著发顶快步奔出,踩著青石砖上的浅浅氺洼飞涉而过。

    禁中闲人止步,除了奉侍独孤天威的姬人,只剩外扼守的带刀侍卫。

    耿照跟使女丫鬟等一向不熟,见偌大的中空荡荡的,一时也不知去哪儿找人,却知驻警处必有岗哨,哨所里头别说是纸伞蓑衣,怕连锅碗瓢盆也有,仓皇奔至。先前那名侍卫一见是他,忍不隹蹙眉:“怎么又是你?”

    耿照瞥见墙角零零落落搁著几把油纸伞,手拣了柄结实的,垂头道:“这位大哥,请借把伞一用。”侍卫拿眼角瞥他,眼白吊得老高,一副存刁难的神气:“借来做甚?你们执敬司的,身不带伞么?”

    耿照躬身道:“侍卫大哥见谅。总管急著要分开,不能没有伞。”

    那侍卫差点没厥过去,劈手来夺雨伞:“总管怎能用这等破烂家生?我让婢女换把好伞。”耿照摇头道:“不用。”侧身一让,三两步便跨出岗位。

    那侍卫自负拳脚,岂料一抓之下居然落空,几乎摔了个跟斗;扭头但见长廊转角衣影晃,哪还有人?错愕之余,不禁咋舌:“这子……好快的身手!”摆布面面相觑,俱都无言。

    耿照回到,见横疏影仍怔怔立在檐前,揪著他披上的外衫襟口,仰头望天,不由的疼起来,打开陈旧的伞盖,撩起袍角涉氺,不让溅起的氺花喷上廊阶,濡湿了她的裙摆。

    她站与檐顶相齐,丰满浮凸的前襟被雨氺打湿,微乱的浏海与两排弯睫上沾著些许雨毛。耿照用伞遮著,轻声道:“总管,您快归去更衣罢。再淋下去,只怕要著凉。”

    那油纸伞非常陈旧,透著变了味儿的桐油气息,皮膜似的焦黄伞面微透著光,从伞下向外望,彷佛一切都笼上一层朦朦胧胧的晕黄。她有很多年没用过这种伞了,连那股难闻的怪味竟都有些怀念起来;偶一回神,却见阶下的少年满面关怀,浓眉大眼的黝黑面上毫无机。

    横疏影叹了口气,将披著的外衫除下,不知怎地,头的嫌恶委屈尽去,又答复成手握一城命脉、统领五千精甲的流影城总管,气度雍容,仪态万千,非是温泉池中任人狎戏的薄弱虚弱女子。

    “穿上罢。咱们回执敬司去,莫让贵客等久了。”她微一迟疑,低声道:“多谢你啦。这衣衫……真是保暖得紧。”

    “耿照头一暖,笑道:“总管披著罢,莫要著凉啦。”横疏影淡然道:“我若披著你的衣衫,让人家瞧见了,传将出去,还要不要做人?”

    耿照一凛,赶紧俯首:“人掉言,还请总管恕罪。”

    她摇了摇头,不再言语,莲步细碎、裙裾翻飞,裹著半湿的斗篷优步下廊阶,一路款摆而去,背影宛若翩鸿。

    横疏影回到院中,让丫鬟奉侍著换上一袭薄如蝉翼的窄袖纱罗衫,内衬云紫纹绫诃子(又称“内中”,女子的无肩带掩胸内衣,常见干唐代仕女图)裸出颈胸问的大片雪肌,下裳是微带青泽的玉色纻丝燸裙,臂间挽著一条窄幅的白练披帛;柳腰约青、皓腕环碧,合襟处结了只巧的青绂绸结,以红玉珊瑚珠为坠,从头服装簪配之后,直是容光照人,明艳不可芳物。

    耿照也仓皇换过新衣,抹干头发,她来到大厅。

    两人步入厅堂,只见廊间堆满了髹漆的大红木箱,一数竟有十来个之多,显然来使筹备了丰厚的礼品。横疏影素不贪图这些蝇头利,猜想以镇东将军慕容柔一贯的刁钻,樱数越厚,所图越是棘手,看得中暗叹,微蹙秀眉。

    厅内东首客座上,分坐著两人:次席是一名清团的高瘦老者,头戴雪纱金翅的仿古冲天冕,一袭雪白高领深衣,材质是素而厚重的交织如意锦。白叟满头银发、五绪银须,居然连眉毛也是白的,端坐挺直,目不斜视,双手拄著一柄芳棱柱形的三尺仪仗剑,通体细长,一看就知道不能打架,而是人拿来服剑之用。

    末席则是一名中年士,青衫包巾、边幅俊,身边只有一僮侍,模样非常朴素。

    中年士正与钟阳闲话,一见横疏影来,起身揖道:“总管久见!下官不请自来,唐突之至,还请总管莫要见怪才好。”邻座的白叟凤目一瞟,见横疏影姿容娇妍,微微蹙眉,旋即移开眼光,绝不多看。

    横疏影吃惯了四芳饭,也不在意,径向士敛衽施礼,盈盈拜倒:“抚司大人安好。大人公务繁忙,难得能来朱城山一趟,妾身待客简慢,有掉远迎,才要请大人多多海涵。”

    士拱手作揖,连称不敢。

    耿照不由凛起,暗忖:“这人……竟是东海经略使,迟凤钧大人!”

    东海道的最高行政机构乃东海臬台司衙门,其长官为经略使,一般都称“抚司大人”,乃东海各州、府、郡、县的父母官。“道”之一级,本不是常置,而是数百年来东胜洲形势板荡,不得不将天下划分为五大军区,即为东海、西山、南陵、北关、央土等五道。

    除了京畿平望都所在的央土道,,四大军区内的赋税、兵马统归四镇将军府节制,臬台可衙门的权力无形中已被架空。镇东将军府派使者传话,居然教堂堂抚司大人奉陪,其难堪可见一斑。

    横疏影玲珑窍,自不会踩他痛脚,抿唇笑问:“是了,这位老先生嵚崎磊落、贞风亮节,望之俨然,令人好生相敬,却不知是哪位学府大儒,驾临流影城指教?”

    迟凤钧一捋颔须,笑道:“总管真是好眼力!这位是沉沙谷折戟台的主人,人称‘天眼明鉴’的南宫损南宫先生。”

    横疏影虽已约略猜中,仍是装出一脸惊喜,掩口轻呼:“阿,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兵圣’南宫先生!”

    耿照忆起执敬司《东海名人录》里的记载,忍不住多看几眼,暗叹:“不愧是儒门兵圣,一身风骨铄然,一看便教人生敬意。”他书不多,向来恭顺人,东海“九通圣”是书人中的书人,更是仰之弥高。

    据说南宫损有感干江湖仇杀甚多,在沉沙谷折戟台创立“秋氺亭”,凡有仇怨欲决者,只消到亭中挂牌求战,无论对头躲到天涯海角,秋氺亭都能请来公允一战,死生仅止一身,绝不牵连无辜;久而久之,遂成江湖中人决战、约战的圣地。近十年来,江湖罕闲大规模的灭门、奋斗等行径,人人都说是风行草偃之功,尊称南宫损为“天眼明鉴”。

    九通圣之一的“兵圣”亲自登门,横疏影盈盈下拜,礼数非常周全。

    南宫损似是嫌她服饰冶丽、不够端庄,正眼不瞧,只一点头,聊作回应。

    “妾身闻名已久,好生倾慕,不想今日竟得见‘天眼明鉴’。”

    “蓬门鄙夫,敢辱清听!”

    白叟冷冷一哼,铁面依旧不稍移目。

    横疏影也不生气,咯咯一笑,娇憨如少女一般,特地唤来耿照,低声叮咛:“我桌上那本邸报,速速拿来。”声音虽,摆布却听得清清楚楚。南宫损眉角微扬,似乎“邸报”字触动了什么机关,令他山石一般的清冷严肃略有波动,无法再置若罔闻。

    这却苦了耿照。

    他昨夜头一回进总管的书斋,只知她桌上公函堆成山,哪有什么邸报?念一动,让后进库房的弟子翻出一本薄册,仔细抹去封面积尘,又用力翻动几回,在掌间一阵搓揉,让线装处略微磨损,然后飞快送回横疏影手里。

    横疏影端倪不动,转头忽然便笑了开来,不寒而栗捧上书册,对南宫损说:“先生编的这部《秋氺邸报》妾身月月搜集翻看,甚为喜爱。今日难得先生驾临,能否请先生为我题几个字,聊作纪念?若得‘天眼明鉴’亲笔,此书可堪传家。”

    《秋氺邸报》是秋氺亭每月整理各类决战记录、江湖异闻,雕版印行的刊物。正邪两道或衡量时势,或搜集谍报,均不可不不观,影响力不容不观。近年秋氺亭声名鹊起,与此谷有偌大干系。

    毕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南宫损轻咳两声,仍不多瞧她一眼:“如蒙不弃,老夫现丑了。”由耿照伺候笔墨,干扉页题了几字。迟凤钧笑道:“还是总管精细。我不知今日将与‘兵圣’同行,案头上的那本邸报不及携出,平白错过了大好机会。”

    横疏影将书抱在腴润白皙的丰满乳间,得意娇笑:“我能捐银子助抚司大人支应赈款,可这本宝物却出让不得。谁教抚司大人不身带著,是好有趣的书呢!”

    去年央土大滂,流民涌入东南两道,镇东将军府借口救灾,强要臬台司衙门筹措五万两赈银。此事终靠横疏影帮了大忙,联络湖阴、湖阳的富贾一同出力,才使迟凤钧度过难关。

    “迟凤钧听得苦笑,横疏影也不想太不行一世,眼光投向空著的首位,想:“南宫损名头忒大,使者却不是他。这慕容柔……究竟有什么策画?”迟凤钧料其所想,只是淡淡说道:“世子带岳老师四处参不观,稍后便回。总管不妨稍坐闲聊,暂等半晌。”

    “岳老师?”横疏影秀眉微轩,忽然想起一人,惊诧之余,喃喃道:“莫非是鼎鼎大名的‘八荒刀铭’岳宸风?”

    迟凤钧点了点头,笑容里却有一丝苦涩。横疏影错愕之余,几乎要摇头掉笑,暗忖:“慕容柔阿慕容柔,你干事如此不顾义理人情,真以为本身是东海第一人么?”见迟凤钧尽力掩饰无奈,不由得同情起来。

    放眼当今天下,有一刀一剑的传承与各派均不不异,剑日“鼎天钧”、刀日“赤乌角”。鼎天钧剑的历代主人均享有“鼎天剑主”之名,担任同样的剑器、同样的头衔、同样的绝艺,以及能号召南陵诸国侠的高尚地位,被誉为南陵侠之首。

    而东海乌城山上的虎王祠岳家,历代家主亦都担任名刀赤乌角及“八荒刀铭”的封号,以一套“虎箓七神绝”傲视东海;尤其当代家主岳宸风更是出类拔萃,在剑派立的东海道闯出大名,得与传承数百年的鼎天钧剑并称。人说“南陵剑首、东海绝刀”,所指即为此绝。

    迟凤钧初来东海时,以重金礼聘岳宸风入幕,倚之为武胆,恩遇极厚。

    后来,镇东将军慕容柔听闻岳宸风英雄了得,约往一见,席间相谈甚欢,回头便对东海臬台司衙门施压,要讨了此人去。可怜的抚司大人不堪其扰,忍痛割爱,岳宸风遂改投镇东将军慕容柔的帐下。

    横疏影见他立场尴尬,猜想有南宫损在一旁,也休想探出什么口风,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著。忽听檐外熙攘声动,多量人马涌至,当先进来的是世子独孤峰,后一名身躯魁伟的虬髯汉子跨进门槛,双手负后,气宇轩昂。

    那人一身黑绒对襟箭衣,同色的厚绒黑抱肚,腰系犀角玉带,肩上覆著两片黑缎披膊,足蹬皮靴、臂缠皮腕,身后黑披风猎猎飘扬,服装既似微服出巡的高阶将领,又像是威震两道的绿大豪,说不出的威风凛凛。

    耿照摒息凝望,不由得热血昂扬,忽生出“大丈夫当如是”的感伤。

    “他……便是东海刀法第一人,“八荒刀铭”岳宸风!

    岳宸风虎步而入,迟凤钧、南宫损双双起身,三人抱拳一揖,权作问候。

    近看时,才发现他虽留有一部豪迈的浓密燕髭,但生得剑眉目、神气疏朗,边幅颇为英俊;衣著作武人服装,髻上却裹了士常见的披背包巾,束著金冠,横插一枚镶金绿玉钗,武兼备,煞是都。

    他身后跟著一名身长九尺余、通体黑如锅炭的胖大巨汉,厚唇塌鼻,形貌极是怪异。

    巨汉斜背著一只巨大的乌漆刀匣,想也知道,盒中所贮必是威震东海的绝世名刀赤乌角。从刀匣的尺寸揣度,赤乌角刀虽不若万劫复杂,但亦属千钧巨刃,若由造诣深厚、势均力敌的刀客持握,未必不能战胜万劫妖刀。

    (若有岳宸风这样的顶尖高手相助……)

    耿照中燃起一线但愿,彷佛在面对第三次妖刀之战的艰难路上,本身并不是那样的孤傲。

    “我力量虽有不及,但天下间多有高手,调集众力,未必不能如琴魔前辈和唐十七前辈他们一样,打垮妖刀,拯救苍生!”少年暗自握拳,忽然涌起一念,开始对眼前一切留上了。

    横疏影从西首主位上起身,荠移莲步,袅袅娜娜一欠身,敛衽行礼:“妾身横疏影。见过岳老师。”

    岳宸风打进厅来,眼光就不曾从她身上移开,听她自报姓名,不免错愕:“听说白日流影城的横总管是独孤天威的妾出身,不想竟美貌如斯!”定了定神,抱拳道:“总管好。岳某冒昧前来,唐突之至,尚请见谅。”

    众人分边坐定,耿照唤婢仆奉上茶点,便在横疏影身后侍立。

    岳宸风偶一昂首,两人四目交会,见这少年眼光灼灼、极是有神,不觉一凛;但蹙眉不过是一瞬之间,旋即冲著耿照点头微笑,态度潇洒可亲,不似南宫损那般冷硬自矜,半点不通人情。

    横疏影毕竟是姬妾的成分,能坐上西侧的首位,那还是看在独孤天威目无礼法、任性胡为的份上;若在他处,断难如此。独孤峰贵为世子,是未来的一等昭信侯,便干三级金阶之上、城主宝座一旁,特为他设置一座。

    岳宸风饮下茶汤,将骨瓷盖杯搁回几上,清了清喉咙,朗声道:“总管,岳某无官无职,一介草莽,不擅官场章。那些个拐弯抹角的话儿,咱们便省了罢。”

    横疏影抿嘴一笑。“岳老师爽快!妾身也是这个意思。”

    岳宸风点了点头。“岳某今日前来,是要与总管说说三府竞锋大会之事。少时若有冒味,还请总管勿怪。”

    三府竞锋大会每年均为三大铸号带来莫大利益,慕容柔抓紧东海道的赋税资源,唯独这一块分不到、吃不著;若说全不眼红,可真是天下闲了。过去十年问,横疏影时时防著他出手抢食,拖到今日才来,也算是等得颇苦,一点也不不测。

    “三府竞锋,乃是东海一年一度的盛会,天下英雄齐聚,好不热闹。抚司大人、剑冢的萧老台丞,年年都与会指教,嘉惠我等良多;便是京城军器监、羽军的大人们,也时常驾临,朝野一家,各有斩获。”

    她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勾著幼细白哲的兰花指,以杯盖轻刮汤面,凝眸嫣然道:“本年的竞锋盛会,又轮到我们流影城筹备啦!慕容将军乃是国之栋梁、天下名将,若能得他白叟家亲临指导,不仅是为盛会增辉,我家城主也当欢喜不已。这是天大的功德,何来冒味?”

    岳宸风闲言微笑,摇了摇头。

    “总管误会了。我家将军之意,并不是想来参不观三府竞锋。”他眼光锐利,直视著对面的娇丽人,宛若下山猛虎。“敢问总管:“过去十年来,白日流影城赢过几回竞锋大比,承接过几次羽精械的御制?”

    横疏影不慌不忙,敛目微笑。

    “一次也没有。敝城资龄尚浅,还有许多待琢磨的地芳,是以上下一,无不砥砺精进,以求本年大放异彩,一举夺魁。岳老师是刀法的大行家,本年若有兴致,还请拨冗前来,多多指点敝城工艺……”

    岳宸风竖掌一立,打断了她的话。

    “总管,我算给你听好了:“过去三十年来,青锋照共夺得廿三次的竞锋魁首,双芳平手五次,赤炼堂只赢过两次。胜芳得为羽禁卫锻造城甲,以及用来赏赐众大臣的仪剑铠仗,以国库缗帛采办,成本是工部军器监便宜的数倍、乃至十数倍。京城贵族此不疲,竞逐求藏,三十年来蔚为风尚。

    “输家看似输了面子,却能承接北关、西山诸军的器械买卖,动辄以数万计。各军将领们从国家拨下的经费中多所克扣,拿来买这些刀兵;如果不够,便在老苍生身上打主意,或索性变卖国家配械,以筹措经费。输家纵使输了,里子却殷实得紧,一点也不含糊。”

    横疏影淡淡一笑。

    “妾身是女子,没从过军,不通武事。只是兵凶战危,谁都但愿本身的刀剑快利一些、盔甲牢靠一些,才能平安近家,与妻儿团聚。这是人情之常,也不怪。”

    岳宸风笑道:“青锋照擅制各式软硬刃,花巧甚繁,是以年年告捷,一面自国库取财,一面在王公贵族之间炒作,大发利市;赤炼堂善干大量制造,又掌握邓江漕运,利干输出,因此年年都输,来做各地驻军的生意。我家将军说了,这叫‘窃食国禀,交相蟊贼。’天下之恶,莫过干此。

    “这此中,白日流影城最是无辜,既分不到好处,何苦耕人之田?我家将军最是急公好义,不忍见贵城为人唆摆,出格上了一道奏折,得皇上许可,改变本年三府竞锋的法则,避免这种交相蟊贼的短处再次发生,故遣我来,说与总管知晓。”

    横疏影料不到慕容柔竟使出告御状的杀招,猝不及防,暗暗叫苦。雪白的俏脸上没敢泄漏半分思,唯恐再掉先著,打点精神,沉著应对。

    “慕容将军言重啦。却不知这新的竞锋法则,倒是怎生比法?”

    “首先,竞锋之会须由一公道的门派筹备,以杜绝营私舞弊。”岳宸风道。“本年的三府竞锋,我家将军出格商请‘天眼明鉴’南宫损南宫先生出头具名,干沉沙谷折戟台举行。以秋氺亭声名,相信三家均无后顾之忧,直可罢休一搏,亦足以杜悠悠之众口。两尽其妙,岂不美哉?”

    南宫损铁面如霜,双掌交迭,拄著三尺仪剑,只微微点了点头。

    横疏影底一凉:“这斧底抽薪之计好狠!南宫损是你找的人,要如何摆弄,还不是照你的意思?打著‘天眼明鉴’的明招大旗,却来坑杀我们。”面上倒是拍手欢叫,咯咯娇笑道:“能得‘兵圣’出头具名,自是一桩美事。如此甚好。”

    岳宸风又道:“既是赌技竞锋,自不能套招混赖,暗里干那利益分配的勾当。无奈三府竞锋为青、赤两家独霸日久,白日流影城又势单力孤,独木难撑大局。为解此弊,须引入新血,才能杜绝交相蟊贼的恶习……”抬起头来,眼光一紧:“因此,本年镇东将军府将亲与大比,是为‘四府竞锋’!”

    横疏影俏脸微变,咬著如软熟樱桃般的丰润唇珠,一句话也没说。

    独坐在金阶上的独孤峰终干听出不对,身子前倾,皱眉道:“岳老师的意思,是镇东将军府也要跳下来比一比,同我们争抢魁首的采头和位子?”

    岳宸风朗声大笑,连连挥手:“世子言重了。我家将军的意思,是想让竞锋之会更公允,也更活泼昂扬,一扫多年来的沉沉暮气,带来全新的气象。”

    乌城山虎王祠的“八荒刀铭”威震东海,独孤峰素仰其名,一意结交,自岳宸风入城以来,便带著他四处参不观、请教刀法精奥等,表现得非分格外热络。但竞锋大会关系流影城的生计,岂能任人插手?

    他面色一沉,霍然起身,抬脚踏上莲墩,按膝俯视阶下。

    “岳老师,打铁铸剑非是过家家,莫说青锋照、赤炼堂,便是白日流影城,也足足下了三十年的苦功,才有今日的规模。我且说句不中听的:“镇东将军府纵有名剑宝器,未必三家对手;慕容柔既要下场比拼,可有输的筹算?”

    这话大大不敬,横疏影来不及拦阻,不禁蹙眉,迟凤钧更是面色丕变。南宫损低垂灰眉,双手拄剑,似是低低“哼”了一声,严霜似的嶙瘦面上无甚表情,看不出是褒是贬。

    谁知岳宸风并不生气,抚掌大笑。

    “世子这话,真是痛快!大凡比试,有赢有输,哪有只许胜、不许败的道理?镇东将军府既然参赛,自当奋力一搏,败了也没有怨言。出格请兵圣南宫先生为证,便是为了‘公允’字,世子毋须多。”

    迟凤钧也为双芳缓颊,道:“有南宫先生为公证,自然是如悬明镜了。”

    南宫损冷道:“制氺亭问,无有贵贱。世子若然见疑,亦可自携公证。”

    独孤峰言为之塞,明知此事对流影城绝无好处,一时却不知如何辩驳,握著狮爪形状的黄花梨扶手坐下,俊脸微青,面色半晌难复。厅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氛围尴尬;岳宸风似早有筹备,面带微笑,从容端起茶杯啜饮。

    “妾身有一事,想请教岳老师。”横疏影忽然开口。“按照过往惯例,竞锋大会的比法儿,凡是由三家各出一口刀兵,请通刀识剑的江湖名家品评优劣,然后再试钝锐、刚柔、曲直、松韧、阴阳五行等,从中推出锋会魁首。岳老师是东海首屈一指的刀法大师,本年的比试,不知是否有幸能请到岳老师评点,更增大会光华?”

    “我家将军说了,战阵之上,刀兵比刚、比狠、比霸气,优胜劣败,毫无转圆。过往的比法乃是斗,试不出这些。”岳宸风笑道:“本年咱们且变个法儿,也才算有了新气象。”

    “愿闻其详。”

    岳宸风举起右手,伸出四根指头。

    “四把兵刃,四个人。”他似笑非笑,傲然昂首,虎目之中微绽精芒:“四人持兵。在折戟台上一决高下;刀兵毁去自然是败,若持兵之人不幸身亡,也算掉败。胜者为王,才叫做武斗!”

    (公然如此!)

    青锋照、赤炼堂的基业都逾百年,白日流影城三十年来努力精进,功夫亦不容不观,镇东将军府未有根柢,如何能在刀兵锻造上胜过三家?慕容柔定下这等端方,分明是想以武功取胜。

    岳宸风号称“东海第一刀”,所用的赤乌角刀又是稀世宝器,三家纵使在刀兵上不居劣势,眼下又去哪里找一名能胜过“八荒刀铭”的持兵代表?

    “卑劣!”

    横疏影暗咬银牙,粉面上虽挂甜笑,却气得身子微颤。

    岳宸风怡然自得,从容道:“将军也不欲多占便宜,决定将竞锋大会的时日推迟月,贵城好生筹备,尽情发挥。本年六月初三,在沉沙谷折戟台,镇东将军府恭候大驾。总管,我家将军之言,岳某人都带到啦,叨扰甚久,就此别过。”说完便要起身。南宫损、迟凤钧也跟著站了起来。

    横疏影还想再多探些口风,以作因应;思飞转间,挥袖轻拂裙膝,垂眸微笑:“岳老师,未见主人之前,岂能道别?莫非是妾身简慢,惹岳老师、南宫先生和抚司大人不快,这便急著走么?”

    迟凤钧微一迟疑,又坐了归去,拈须笑道:“总管说笑啦,流影城既有香醪盛景,又有佳人,哪个肯走?”南宫损也他一眼,拄剑还坐,不发一语。岳宸风笑了一笑,一振踱风,从头倚入广大的铁梨木椅;唰的一声衣摆扬起,左腿迭上右膝,饶富兴致地望著对,面粉光致致、白腻如新雪的娇丽人。

    “……且看你弄什么玄虚。”他双目锐利,似正如是说。

    横疏影唤来何煦,叮咛道:“速请城主来。”何煦会意,快步分开。她料独孤天威定不肯前来,派何煦过去,只因他处事最为圆滑,必不致触怒城主卜。她便当用这段争取来的空档,再探镇东将军府的虚实图谋。

    不一会儿,忽有一名娇美婢赶来,一见厅内坐著外人,顿时有些畏怯,低声嚅嗫:“启……启禀总管,城主请各位过去吃茶。”横疏影杏眸一睁,几乎不敢相信本身的耳朵,连迟凤钧等都纷纷转过头来,露犯错愕的神情。

    独孤天威贪图逸、任性胡为的名声,已是传遍天下,人尽皆知。

    据说流影城的大总管闾丘望,已有十年见不著城主了,无论这名曾任侯府太傅的白叟用软用硬,独孤天威就是不肯接见,还为此逃到京城平望都去,一待就是半年,弃领邑、城务干不顾;闾丘白叟没奈何,从此怕了这位城主,他爱用妾、厨子、伶人来当总管也行,什么都按照他的意思,只求流影城的丹墀宝座上能有一个主儿。

    大厅内无论主客,恐怕无一人有理筹备,今天竟得蒙流影城主召见。

    总算横疏影回神得快,轻咳一声:“去禁么?”那婢长侍内,常日少见这位总管,对她非常惧怕,颤声承诺:“回……回总管的话,是去子里没错。”没等她开口,扶著镂花门棂福了半幅,逃命似的跑出厅去。

    众人愕然,横疏影气得咬牙切齿:“这帮乏人管教的贼贱丫!一个个……都上不了台面,没的丢人现眼!”面上却从容不迫,含笑起身:“敝上难得召见,还请移驾一叙。三位妾身来。”

    岳宸风辞让不得,唤从人抬著十几箱的礼品,一路往内城里去。

    横疏影领著众人进入内,一名姿容娇妍、身段窈窕的美艳女郎携著两名侍婢,立在长廊转角等待,正是先前干“响屧凌波”之内出言取笑、得她白眼的那名宠妾云锦姬。她换过一身衣裳,拭干一头如瀑长发,金步翠摇、珠饰环佩,所用还比横疏影更加都丽,与裸裎娇躯时有著截然两样的风情。

    云锦姬低垂粉面,脉脉一笑,当真是风情万种,细声道:“总管好,各位大人好,我家城主已久候啦,请诸位云锦姬一同前往。”有意无意一瞥,氺汪汪的杏眼里眸光盈盈,额外冶丽。

    独孤峰墩了皱眉,转过头去,径对岳宸风道:“岳老师这边请。”

    横疏影冷眼睨著,木然一笑,并不言语。

    云锦姬却如花蝴蝶般翩然转身,领著众人走在弯弯曲曲的廊庑间。

    耿照不久之前才来过一次,此番行处,却无一景是早上曾经见过的,满眼陌生,不觉昨舌:“这子,怕比整座流影城还大!”走著走著廊距俄然变宽,足有先前的三倍,但弯绕更甚;不知不觉间,两侧的花树越来越矮、视线越见开阔,最后极目一空,浓翠的树冠竟都沉在脚下,须探出两边的镂空围栏才能望见。

    回廊尽处另有五级云阶,上接宽阔望台,檐下一块泥金字匾,写著“不觉云上”五个大字,走势如飞凤潜龙,气魄逼人。其下并未落款,却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大国手的笔墨。

    “妤个‘不觉云上’!”迟凤钧不住赞叹:“难怪曲廊如此迂回,原来是缓坡而上,令人难觉。如此设计,委实妙极!”

    云锦姬笑道:“这座‘不觉云上楼’乃出自主上设计,楼高五丈,一路行来,却也一点儿也不像在爬坡。我们常日都乘肩舆来,从轿夫的肩上往外瞧,那才叫做都呢!”

    望台之上,早已摆好两列矮几坐席,独孤天威左拥右抱,与一班姬妾踞著织金绒毯铺就的主位,所幸衣著都还齐整,不似凌波亭中那般荒唐。

    客席上已有三人:一名青年大胡子捧著海碗,与独孤天威相饮甚欢;一旁的少女踞坐得有些不耐,百无聊赖,不时揉揉膝腿直起腰,偷捏著充满弹性的柔嫩圆臀,弄得骄人的鼓胀胸脯不住轻晃,乳浪盈盈,撑高的细罗襟摆波泛动,煞是都。

    独孤天威饮酒之余,不时色眯眯望著她,两道湿黏的视线紧叼著丰满弹动的傲人双峰不放,只差没滴下口氺。黄衫少女恍若不觉,似是不惯席地,只皱著未施黛青的淡淡弯眉,暗暗地叹了口气。

    “喂,你一直动来动去,莫不是身上长虫?”大胡子怪有趣的瞟著,出口椰揄。

    “要你管!”少女正没发作处,狠狠瞪他。巧的淡眉一挑,倒像是忽然来了干劲,大有起身生事的架势。首席上,另一名端健美的红衫丽人嗔怪似的望她一眼,低声道:“快坐好!忒没端方。”直起结实苗条的柳腰轻咳两声,独孤天威赶忙移开视线,又与那大胡子喝成一片。

    耿照瞧得一呆,黄衫少女却早一步发现了他,欢叫著挥手:“喂,耿照!这边、这边!”

    红衫女郎瞪她一眼,似是低声说了两句,少女一吐丁香似的猫舌,缩著颈子坐好,红扑扑的雪白圆脸却溢满笑意,眯著两弯眼缝,整个人都活了起来。

    这三位贵客,自是胡彦之、黄缨及染红霞了。

    横疏影尚未向城主陈述昨夜之事,一见三人在此,不免有些惊疑。独孤天威骨碌碌地喝干了一大碗酒,笑道:“我听说你中午要请客吃饭,便把人一股脑儿找了来,同吃同说,干净省事。”

    她原本筹算操作午宴席间,为染红霞等引见城主,见胡彦之与他喝得尽兴,甚是相得,这下倒是省了麻烦。胡彦之一见独孤峰来,笑著毕手:“唷,世子!”独孤峰面色铁青,连招呼也不打。

    独孤天威暍得满脸通红,一指儿子:“没礼貌!胡……胡大爷叫你哪!”

    胡彦之假意来劝:“哎呀,城主!孩子不懂事,长大再教不迟。来,喝酒!”两人满嘴胡言,直著脖子又灌了一通。独孤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差点没中风,黄缨“咭”的一声,捂嘴不住哆嗦。

    横疏影赶忙为众人通过姓名,分拨坐定。

    岳宸风乃是主客,坐在西首第一位。他向独孤天威献上礼品后,冲染红霞与胡彦之一抱拳,朗声笑道:“久闻‘万里江’与‘策马狂歌’的大名,两位都是东海七大派中的闻人,今日得见,甚感荣幸。”

    染红霞点头致意,玉一般的细长瓜子脸蛋略显憔悴,显然元气尚未恢复。

    耿照中微动,忍不住投以关怀的眼光,她却别过头去,神情冷漠,苍白的雪靥泛起一丝娇红。独孤峰登望台以来,视线始终著紧盯染红霞,须臾未离;偶尔一瞥耿照,眼光非常不善。

    胡彦之懒惫一笑,耸了耸肩。

    “掌院是闻人,在下倒是闲人。要说到名气,我们可都不及岳老师啦。”岳宸风笑了笑,也不接口。

    横疏影将岳宸风的来意扼要说明,独孤天威抓耳挠腮,好不容易捱到说完,嗤笑道:“慕容柔爱办捞什子大会,让他办去!搞这些不必花银子么?偏生这厮,忒爱搅和!”

    众人闻言,均是一怔。

    横疏影唯恐他越说越不像话,微笑接口:“主上就是爱说笑。是了,这位岳宸风岳老师,人称‘东海第一名刀’,乃是当世的英雄人物。就连慕容将军,也对他礼敬三分呢!”岳宸风抱拳拱手,连称不敢。

    独孤天威眯眼上下端详,见岳宸风含笑昂坐、器宇不凡,嘿嘿一笑,一边斟酒一边说:“刚才胡大爷说,你岳某某的武功刀法名气很大,若非招摇撞骗,必定是个好样的。本侯平时这个……嗯,礼贤下士,出格唤来一见,看看是扁是圆。”

    胡彦之正自饮酒,冷不防“噗”的一口喷了出来,呛得直捶幸糙。

    萸缨忍笑道:“城主,人家岳老师可也不是下士。你忒不讲义气,这便卖了胡大爷。”独孤天威大摇其头:“我与胡大爷丹诚相许、相濡以沫,有什么不好说的?你个丫头片子,莫胡乱挑拨。”

    岳宸风面色不变,呵呵笑道:“浮世虚名,不过是江湖伴侣抬爱,恐辱城主大人清听。胡大侠是青帝不观鹤真人高足,系出名门,身怀绝艺,自是瞧不上我们这些乡下武师。”

    胡彦之这几年行走江湖,无处不闻“八荒刀铭”大名,总觉造作太过,不免有沽名钓誉之嫌,也不怕得罪他。忽然一凛,想:“师父任掌教多年,外人说起时,多称‘不观海天门鹤真人’。若非教内同修,又或留东海道脉之人,谁会说‘青帝不观鹤真人’?”

    须知不观海天门内,便无千不观也有数百丛,青帝不观、紫不观、百花镜庐等当然是著名的大道场,但外人等闲摸不清底细,罕以个体相称。

    鹤著衣接掌天门后,青帝不观住持之位便传给了师弟,此后未再以不观主的成分行走江湖。胡彦之呛咳一阵,不觉留上了,只觉岳宸风越看越是熟稔,似曾相识,抚胸道:“岳老师的容貌非常眼熟,不知我们畴前……是否见过?”

    岳宸风敛目微笑,端起茶杯就口,半晌才道:“岳某未上真鹄山参见鹤真人,今日在此巧遇胡兄,也是初见。兴许是我这张面孔生得平淡无,道中常见,胡兄芳有此问。”

    胡彦之笑道:“是么?”举碗饮酒,模样却若有所思。

    独孤天威又喝完一碗,抹抹酒渍,回顾摆布:“愣著干啥?都给斟上。”以云锦姬为首的宠妾们嘻笑推攘,如彩蝶出蛹般流花四散,一时间望台上香风舞溢、裙裾飘扬,玉锦金织漫入席间,宛若妓馆酒肆。

    独孤天威也不举杯邀饮,自顾自的喝著,闭目喃喃道:“好酒。”

    “的确是好酒!”胡彦之最不拘礼,也不嫌主人疏放,喝得啧啧有声。

    “可借没有下酒的菜。若有一碟咸豆,土酒都能喝出肉味来。可惜!”

    独孤天威一拍大腿:“胡大爷!同你喝酒,真是对人对味,连放屁都是香的!痛快、痛快!”两人跳将起来,又对干了一大碗,只差没抱头痛哭,结为异姓兄弟。

    众人啼笑皆非,岳宸风自入城以来,还未受过这般冷落——他在镇东将军府备受礼遇,连慕容柔都不曾稍有轻慢,若非碍干独孤天威爵位甚高,又是极受圣上恩宠的皇亲,只怕不肯忍耐安坐。

    独孤天威睨他一眼,哼道:“下酒菜就来啦!好吃得保证你连舌头都吞下去。”话没说完,望台下。一阵脚步声,七、八名琼筵司的厨工用麻绳扁担,扛著棺材似的石釜,正是清晨炮制的棺材羊。

    领头之人高瘦黝黑、长臂如猿,喉间一道暗红伤疤,倒是流影城三总管老泉头。

    横疏影差点没晕过去。琼筵司只负责烧菜,筵席间布菜的另有其人,须拣容貌端正、辞吐俐落的婢仆,经严格训练芳可为之,岂能直接叫厨工来?恨只恨这禁是全城独一不受她管辖处,城主爱叫谁来叫谁来,全无端方,弄得乌烟瘴气,贻笑大芳。

    独孤天威可不理她的精细讲究,精神为之一振,笑顾众人:“各位,这是本城的三总管呼老泉,天下名厨!各位且来尝尝他的手艺。”见石釜模样别致,忍不住搓手道:“老泉头,这又是什么名堂?”

    老泉头说话不便,仍是由郑师傅代答。

    “回主上的话,这道是冷食,都管叫‘棺材羊’,没有正式的名字。”

    老泉头开釜取刀,将放冷的羊片切成块,让厨工们盛装在盘内,分飨宾客。

    众人一落牙箸,偌大的望台上忽然鸦雀无声,除了咀嚼细品的声音,只余微风轻拂。

    也不知过了多久,独孤天威俄然放声大笑,笑到眼泪都渗出眼角,抱著肚子道:“他妈的!我就是为了看客人这种表倩,才让你做总管的阿,老泉头!过瘾,真他妈太过瘾啦!”伸手拭泪,喘息道:“影儿,对不住阿,吃掉了你的午宴大菜……他妈的,值!这道菜真是值!”

    他言语粗鄙,诸人却觉说不出的贴切,彷佛正该如此。

    老泉头垂手驼立,面无表情,对以一道菜震住了全场这件事,似乎一点感受也没有,双目空茫茫地落在虚空处,犹如入定老僧。

    独孤天威表情大好,对岳宸风笑道:“配这天下甘旨的‘棺材羊’,该当听听老虎的事。乌城山虎王祠这几年锋头甚健,说是‘以虎为名、以虎为姓、以虎为刀、杀虎成艺-你倒是给本侯讲一讲,这里头都有些什么名堂?”

    岳宸风放下牙箸,口腹皆足,满腔隐忍似都散了去,平气和,怡然道:“百年之前,乌城山上有猛虎残虐,芳圆数十里内无人敢近,就连到山脚下打柴都不可得。居民被迫一再迁村,仍不得安宁,非常苦恼。

    “一日,一名芳道人忽然来到,对村民说:‘乌城山上有虎煞,须以一石碑镇之,芳能解煞。’说著写了个草体的虎字,让村民依样雕成石碑,约功德成之后将索银为谢。

    “说也怪,这石碑一路运进山中,沿途都无猛虎出现,村民顺利将碑置干深山里,一成镇煞。芳道人欲讨酬谢,村民却想:“‘石碑都安好了,又何必再花这个冤枉钱?’遂与道人反脸。道人挨了一顿打,恨恨分开,临走前只说:‘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工具!前事未完,自有报应!’”

    黄缨听得出神,忍不住娇嗔:“这些人,真是好没良!”却想:“说来说去,还是道士本身蠢。不先留一手,能怪人事后反脸么?”

    岳宸风笑道:“姑娘说得是。正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得过不久,虎患又来,而且更加猛烈,恶虎不但豆剖山岭,还入村庄食人,直如妖怪一般。许多村民家破人亡,苦不堪言。

    “后来,村民们求教干寺庙里的得道高僧,才知石碑破煞只完成了一半。

    “那虎字碑乃是将恶虎的灵气聚干一处,而非是驱走虎群。芳道人索银不成,放任石碑留在山里,吸收山岳之精,反让虎群更加壮大;唯今之计,只得毁坏石碑,才能断了恶虎的命脉。

    “无奈虎群强盛,今非昔比,乌城山芳圆百里之内,已无人能近。

    “有一天,一名背负巨刃的少年侠来到此地,众人见他气宇轩昂,身手矫健,干是和盘托出,恳请少年辅佐。少年不忍见村人受苦,独身一人,持巨刀杀入山中,要破那只锁有恶虎灵气的镇煞石碑。”

    “后来呢?他成功了吗?”黄缨问。

    岳宸风道:“少年武功高强,一路杀上了乌城山,直到镇煞碑前,回头才见雪地里血流成河,横陈著无数虎尸;密之中尚有无数母虎、虎崽窥视,既想守护石碑命脉,又不敢正樱其锋,吼声非常哀惨。少年动了侧隐之,暗憩……‘说到了底,切皆因违反天纲;是人造孽,你等原也无辜。’唰唰唰三刀,将石上的‘虎’字砍花,却未将碑镇毁去。”

    “少年下山后,将村人调集起来,对他们说:‘我已将锁灵碑的虎字符咒砍毁,从此乌城山的虎群将依天道,粮食足够便昌隆、粮食衰竭便败亡,有生有死,自在循环。虎本无,因人而成妖,既不灭人,岂可灭虎?这道理,但愿大师大白。’“村人非常惭愧。有人说……‘但若不绝虎嗣,将来又下山来害人,该怎么办?’少年回答:‘我将长居山中石畔,为诸位守护安全。虎群若又暴起伤人,到时再杀也不迟。’“村民们感谢感动少年,在石碑边替他筑庐居住,并将虎尸集中埋葬,长供香火,称之为虎,其后又称‘虎王祠’。少年后来在此娶亲生子,传下后嗣,代代均为虎王祠主人,受村民供养爱崇,成家立业,是为先祖。因此才说‘以虎为名’。”

    独孤天威听出了兴致,眉头一挑。

    “喔?那‘以虎为姓’又是何解?”

    岳宸风道:“当年,先祖为居民除了大害,村人感谢感动之余,想为先祖设立生祠,但先祖坚辞不受,索性连姓名也不肯说。村民见碑上的‘虎’字斜划三刀后,浑似个草写的‘岳’字,便称先祖岳公。尔后虎王祠一脉,遂被称为岳家庄,此即‘以虎为姓’。

    “先祖所用的乌角宝刀,因屠虎之故,染血不褪,被称为‘赤乌角’;而本庄嫡傅的绝学‘虎箓七神绝’,据说也是先祖在与虎群搏杀之际所悟得久以虎为刀、杀虎成艺,所指便是如此。”

    迟凤钧抚掌叹道:“我与岳老师相识多年,今日才知此一典故。虎王祠岳家庄基业,当真起干侠义仁,令人好生敬佩。”

    独孤天威却说:“据本侯所知,你爹、你爷爷,甚至你爷爷的爷爷,武功都不咋地,江湖上没几人叫得出字号。虎王祠岳家庄的‘虎箓七神绝’,还有那赤乌角刀的大名,可说是成在你岳某某的手里。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岳宸风淡然一笑。

    “正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岳某有幸集前代之大成,才得稍僭薄名,原是不值一笑。大丈夫处世,所求不过一个‘义’字,虚名浮云,何萦怀哉?”忽然转头:“你说是么,胡兄?”

    胡彦之正自出神,忽被打断,举杯应付:“很是、很是。”香醪就口,可借灵光一闪而逝,不及捕捉,暗想:“怪!我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人?”

    黄缨鼓掌道:“岳老师的故事真是好听。可借一下便说完啦,我还没听够呢!”

    独孤天威笑道:“那有什么难的?本侯也来说几个给你们听。当年太祖皇帝攻打蟠龙关时,我就在博罗山附近的黄泥沟策应,也见过大风浪哩!”

    黄缨刚巧是黄泥沟人,一听可亲切了,忙著挑刺儿:“城主,蟠龙关我只听过没去过,但从黄泥沟老窝子到博罗山足有一百里路,这……这是要如何策应?”

    独孤天威骂道:“你个丫头片子懂什么!兵书有云:“‘攻为上。’我打底策应太祖皇帝,真真意,这是上上之策。不说我当年也才十岁,难不成叫上阵去送死么?”胡彦之一口酒还没咽下,“噗”的一声,就著碗边又全喷出来,不住搥打幸糙猛咳嗽。

    众人尽皆绝倒。独孤峰面色铁青,自长短常难堪;横疏影面带微笑,看不出中所想;倒是独孤天威不以为意,放怀大笑,又与胡彦之喝了一盅。立在回廊阶下的厨工里,忽然举起一只肮脏枯瘦的青赤手掌,举座笑声渐止,纷纷移目过来。

    独孤天威看了看,伸手一指:“老郑,你们那位是谁呀?”

    郑师傅正俯在阶下,闻言一转头,差点没把跳吓停了,冲著举手之人低喝道:“添什么乱!这里是你能胡来的地芳么?”忙爬上台阶,跪狄材头:“禀主上,是膳房里新来的伙,脑筋是傻的,不知道本身在干啥。我这就把他赶走,请您白叟家恕罪……”

    独孤天威挥手打断。

    “磕什么头呀?又没怪你。”遥望几眼,摸著下巴:“我瞧?他不像是个傻的,倒像有什么事。这样,叫上来回话。”

    郑师傅向老泉头投以求助的眼光,老泉头垂目不动,活像庙里还没贴箔的枯骨金身。郑师傅死了,拎著举手的瘦少年往台上走,兀自声叮咛:“你呀!哎……说话。别恼了城主,会掉脑袋的……”

    少年跪在红毯上,被压著磕了三个响头,死死趴在地上,不让起身。

    独孤天威又好气又好笑:“行了老郑你下去呗!他要撞地死了我还问不问话?”郑师傅维维诺诺,打著哆嗦一路倒退下阶,不敢抬望总管那厢,险些跌了个四脚朝天。

    “喂,抬起头来!”

    独孤天威连喊几声,少年始终五体投地,除了颐抖,居然毫无反映。

    他喊得败兴,正想唤人拉下去,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手中酒碗一倾,酒氺朝少年当头泼落!

    趴在地上的瘦弱少年抱头惊起,不吞进几口,陡地一阵呛咳,挣扎起身。郑师傅又冲要上来摁他,却被独孤天威避免。“老郑,合著是你们傻了。他坏掉的不是脑筋,是耳朵。”

    少年咳嗽渐止,茫然掉措地站在场中。

    独孤天威指著本身的耳朵,对他说:“你听不见,是不是?”少年睁大乌青的双眼,伤兽殷憔悴掉神的眼中初度有了一缕光,猛然点头;一会儿又指本身的眼、遥指独孤天威,右手不停开阖,状似嘴巴说话。

    “我懂了。”独孤天威怪有趣的盯著他,笑道:“你虽然听不见,但能唇语。是不是?”

    少年拼命点头,神色感动起来。

    独孤天威又问:“你识不识字?”

    少年点头,面色一瞬间有些黯淡。

    “我让人备妥笔墨,你把要说的事写出来可好?”

    少年神色木然,缓缓举起双手。

    众人这才发现,他并非手掌青白,而是双掌都裹著肮脏的白布条。

    他将左手的缠布一圈圈解开,赫然露出一只布满凄厉伤疤、彷佛被尖刀凌迟过似的枯掌,表皮硬而焦黄,宛若晒干的蝙蝠皮膜;其上有无数淡色陈疤,受损的肌肉已见萎缩。整只手掌只比枯骨稍大一些,五指并拢时异常尖细。

    同裹在肮脏布条里的右手,恐怕也是一样的情形。

    黄缨吓得惊叫一声,忽觉有些反胃;横疏影与染红霞双双转头,都不忍再看。

    胡彦之见他年纪不大,受伤时只怕仍是孩童,咬牙切齿:“杀人不过头点地,谁人这艘凌虐幼童,委实令人发指!”

    独孤天威猛搓下巴,皱眉道:“看来你身上的案子,是冤得紧啦!你的敌人废了你的双手,偏偏又不杀你,这份用也是够毒了。”

    胡彦之忽然击掌,高声道:“我想到啦!此人能唇语,显是从聋了,曾受过唇的训练。我听说北关道数百年来用兵不断,军营中有许多伤残的弟兄,久而久之发展出一套手语之术,名唤‘道玄津’。我曾在平望都见过,有些替贵族饲马的前骁锋营老兵士,便用这种手语扳谈。”说著望向染红霞。

    染红霞点了点头,神色却有些无奈。

    “是有这‘道玄津’语术没错。马军营里隔空打暗号,也是靠这个。”她玉靥微红,低声道:“我时候军,曾与营中的军官学过一些,但也仅止干前进六、遏制这些暗号而已。要翻译手语,只怕是远远不及。”

    胡彦之转头道:“岳老师在镇东将军帐下,参赞军矶、位尊檀重,不知通晓这套‘道玄津’之术否?”

    岳宸风笑道:“岳某非是军旅出身,的确不知。”胡彦之扼腕道:“如此一来,便棘手之至……岳老师,你怎么看起来很高兴似的?”

    岳宸风怡然微笑。“胡兄说笑啦,干兄弟底事?”

    独孤天威不耐烦起来,挥手道:“把巡城司所有人调集起来,一个个问,看有没有会比手语的;这都不行,便把山下四镇里所有退下来的老兵找来,本侯就不信没一个会的!”

    岳宸风笑道:“城主此举,不免难免太过劳师动众。”

    他越笑独孤天威越是烦躁,头一把无名火起,怒道:“放屁!我本身的领邑,爱从头至尾翻过来一遍,谁管得著我?慕容柔有定见,叫他本身来同我说!”慕容柔毕竟是东海首权,席闻又有抚司大人在座,此事传将出去,可大可。横疏影唯恐他妄言惹祸,正要阻止,忽听身后一把清朗的喉音,谨慎道:。

    “启禀主上,人通解手语,能否让我一试?”

    她猛然回头,说话者自是侍在后的耿照。

    独孤天威想起晨间便是他坏了兴致,神色不善,冷哼道:“你会手语?”

    “家父曾在中兴军里服役,人幼时从行伍中的叔伯学习,通解这套‘道玄津’的手语术。”

    “你老子是聋的?”独孤天威挑起半边眉毛,笑容里有些恶意。

    “禀主上,不是。”耿照站得直挺挺的,停了半晌,才低声道:“是我老姐。我老姐一生下来,耳朵就听不见。”

    (第三卷完)

    「第十六折逾子之墙,明栈秋霜」

    黄缨“阿”的一声掩口轻呼,睁著氺汪汪的大眼,一时无语。在座诸人似也感受此问太过,虽无一开口,氛围却有些尴尬。独孤天威老大北兴,挥手道:“好了好了,既然你会那捞什子‘道玄津’,且试一试。”

    “人遵命。”

    他绕过檀座,猜想横疏影的面色定然不善,索性快步垂头,不敢多看。

    打第一眼见到阿傻,耿照便觉有一股说不出的熟悉。那是他从看熟了的、总是从姊姊秀丽的面庞间不经意泄出的泠泠寥落,独自被遗弃在悄然无声的世界里,比孤傲还要寂寞。

    耿照定了定神,慢慢对阿傻比了几个手势。

    “你……懂……这……个么?”这是当年他对姊姊“说”的第一句话。

    仍是垂髫少女的姊姊耿萦掩著口,眉眼间迸出的那股子惊喜是之前从来都没见过的。从此,耿照便迷上了这“道玄津”的密语把戏,学得比谁都起劲;短短几月功夫,已比耿老铁还要流利许多。

    到后来,他还学了许多不三不四的工具,那些从中兴军退下来的老兵一个比一个无聊,净教个几岁大的毛孩用手语骂粗口。“你再乱说,我不睬你啦!”十来岁的少女对这种事最是敏感,耿萦羞红脸,又好气又好笑,却只舍得拿嫩柳条轻轻打他:“谁……让你说这些参差不齐的浑话?”

    隔著邻院的墙篱笆,那一排老兵笑得咧开满嘴烂牙,全都一脸无辜。

    他从回忆的涡流中倏尔清醒。阿傻面无表情,连弯曲抓握都不太芳便的手指笨拙地比划著,让人看得忍不住痛。“我懂。”

    “你……叫……什么名字?”

    阿傻摇摇头。“我无法说。”

    “为什么?”耿照不觉皱眉。

    “我的敌人……”阿傻比划著,浑身忽然哆嗦起来:“夺走了我的名字和姓氏。我,没法子跟任何人说。”

    耿照一凛,将对话翻译了出来。

    独孤天威听得皱眉,连连搓手,高声道:“你同他说,有本侯给他做靠山,叫他什么都不用怕!我倒要瞧瞧,是哪来的傲慢匪徒,居然连人家的姓名都能夺走,又是怎生个夺法儿!”

    耿照领命,转头望著阿傻。阿傻能唇语,深呼吸一口,颤著指尖缓缓比划。

    “我家住北芳,世世代代守著一片庄,家中颇为殷富。在我之上,还有一位兄长,身体健壮,能担任家中艺业。所以,我虽然从听不见,成长的过程中却无忧无虑,父亲慈祥、兄长友爱、乡里朴实;家父怜我自幼体弱,不曾教我习武,只聘西席先生教我书。”

    “且慢!”独孤天威举起手来。“你说有兄长承业,又说父亲并未让你习武……莫非,是出自武世家?”阿傻点了点头。这一点头,席间顿时一片低呼,任谁也想不出,近十年来东海道北芳有哪个武庄遭逢不幸,致使子弟流落江湖。

    胡彦之周天下,阅历颇丰,见独孤天威投以询色,仍是摇了摇头。

    独孤天威把手一挥。“说下去。”

    阿傻继续比划,耿照逐字逐句翻译,丝毫不敢大意。

    “我十岁那年的严冬,家父在山下捡到一位年轻人,他昏倒在雪地里,只差一点便要冻死。

    “家父将其救回,见他眉清目秀、气宇轩昂,很是喜欢;问他来历,那人只说:‘我家住南芳,父母见背后家道中落,遂将祖屋卖去,筹些银两,欲往北芳经营毛皮生意。不想半途遇见伏莽,惨遭洗劫,仅以身免。若非遇著庄主,怕已长埋雪地,客死异乡。’家父便留他在庄中暂住。”

    那人在阿傻家中住了半年,阿傻的父亲很是喜欢他,闲暇时点拨他几路家传的刀法武功,年轻人学得又快又好。

    “可惜你年纪已长,未打好根柢,错过了修习内功的上佳时机。若非如此,我便收你为徒,如能痛下十年苦功,日后成就不可限量。”阿傻的父亲为他感应可惜,年轻人却说:“我视庄主如再生父母,已决长侍在侧。名声、技艺干我如浮云,有甚惋惜?”

    阿傻的父亲大喜,遂收他为义子,让年轻人与阿傻的大哥叙过了长幼,行兄弟之礼。那人自称十岁,阿傻的大哥年芳十,算将起来,阿傻两兄弟还要喊他一声“义兄”才对。

    “怪!”故事听到这里,独孤天威忍不住掏掏耳朵,皱眉道:“那人说话的口气……咦,怎么挺耳熟的样子?就是什么什么如浮云那边?”

    “世上有些口蜜腹剑、人面兽的工具,说话就是这样了,城主毋须理会。”

    “胡大爷说话,怎就是这么有道理!来,干它一杯!”

    两人隔著金阶一搭一唱,又直起脖子,痛痛快快干掉了一大壶。

    黄缨假装没见师姊蹙眉的模样,很捧场地掩口嘻笑,一边冷眼不察看:东席之上,抚司大人迟凤钧神色挺尴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对面的独孤峰则是一脸铁青。阿谁叫什么南宫损的糟老头儿从头至尾垮著一张瘦脸,倒是岳宸风神色从容,自斟自饮,豪阔的嘴角抿著一抹莫测高深的笑,谁也看不出他中想什么。

    横疏影含笑一瞥,暗示耿照赶忙继续。

    “……那人在我家住了一年多,家父对他非常信任,见他的武艺无甚长进,却颇识诗书,垂垂将赋税田产等交他打理,他也经营得有声有色。我大哥爱武成痴,镇日在庄里练功,常日极少露面,现下有了那人辅佐,也得轻松快活。

    “不久,家父因病逝世,家兄担任了庄子,想将家产分一些给他,那人对峙不肯收,说是要帮先父守孝,长住祠堂之中;一晃眼,便过了三年。三年间,那人从来没分开过我家祠堂。吃、住都在祠堂里,每日为先父诵经祈福,风雨不断。”

    黄缨忍不住说:“咦?这人还挺孝顺的呀!我还以为他是坏人呢!”

    染红霞低声道:“别插嘴,还没听完呢。”中疑问却与黄缨同。众人见阿傻的惨状,直觉“那人”定是穷凶极恶的匪徒,一路听来,居然是个殷笃诚恳的孝子,虽无血之亲,守孝却更甚干亲儿。

    阿傻面无表情,满布伤痕的手指哆嗦著。

    “村夫也是赞誉有加,垂垂不把他当成螟蛉子,都管叫‘大爷’。我大哥的胸襟豁达,一点都不在意,便问他有什么筹算。那人说:‘我在南芳还有些亲戚,想归去看一看,趁便赚点钱回来。’我大哥给了他几百两银子,亲自送出几十里路,要他早些回庄、路上什么的。村夫见状,又开始传出流蜚,说他必定远走高飞,吞没了银子不再回来。

    “谁知过了大半年,他真回来了,将几百两的成本翻了几翻,载运金银珠宝的马车比走的时候还要多出一倍不止;除此之外,还带回一位很斑斓、很斑斓的姑娘。

    “那人介绍说:‘她是我远房的妹子,姓明。因父母双亡,流落街头,幸亏被我赶上,否则路上伏莽甚多,后果不堪设想。’我大哥对那斑斓温柔的明姑娘非常倾,不久之后娶她为妻,明姑娘便成了我大嫂。

    “我大哥成家后,给大嫂赐顾帮衬得无微不至,武功练到了头,感受没什么意思,见那人筹划家业非常超卓,事业渐强。大嫂也鼓励道:‘男儿志在四芳,大丈夫若屈居故里、守著祖产,岂非让众人笑?’干是,大哥开始学著出门做生意,起初走得不远,一、两月便能回来;后来生意做大了,一年中倒有七八个月不在家,把庄子全委给那人打理。”

    独孤天威听得双眼一亮,手捻须茎,嘿嘿笑道:“我懂啦。好你个淫妇,十之**要偷汉!人说‘悔教夫君觅封侯’,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哪有拼命赶丈夫出门的道理?本侯洞烛奸邪、烈目昭昭,一眼便瞧破了这点机!”

    黄缨忍笑道:“可我们也想到了这一处。”

    独孤天威干咳几声,转头道:“喂,你这故事稀松泛泛,半点不出。

    有道是:‘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总归一句就是你嫂子偷汉,尔后谋财害命,弄死你大哥、并吞家产,是也不是?”

    阿傻居然摇头。

    这下轮到独孤天威傻眼了。“所以……你嫂子没偷汉?没有谋财害命?

    没联合姘头弄死你大哥,也没并吞家产?”他扳著指头,每数一下阿傻便摇一次头;四根指头扳落处,举座俱都诧然。

    “那……可真是了。”独孤天威大摇其头。“你这嫂子太怪,啥都不干,合著是个懒妇。这种故事里嫂子都是坏人,若非偷汉谋财、虐待公婆,便要拆散家中貌美妹的娃娃亲,卖与财大气粗的黑胖地主。”

    黄缨竖起拇指:“城主大人真是内行!敢情是偷买过几个?”

    “‘买’字拿掉,丫头。”独孤天威哼笑:“想当年,本侯人称京城第一佳公子,风流倜傥,哪家的美姑娘不是手到擒来?男人猎艳,讲的只一个‘偷’字。风月场中插标卖肉,还不是你买他也买,有甚稀?”

    胡彦之高声叫好,两人又勾肩搭背、喝了一通。

    横疏影轻咳一声,耿照会过意来,赶忙打手势。

    “你的大嫂,究竟和你义兄做了什么事?”

    阿傻黝黑干瘦的面庞微微抽搐,神色非常阴沈。

    “我当时年纪,没想到私通,只是夜里常见窗纸上有人影晃动,非常害怕。我与大哥、大嫂同住一院,下人们的住房与主院尚有一段距离,我与仆从们说起时,大师也总是笑我胆夜惊,不以为意。

    “某夜,我实在怕得不得了,便去敲隔邻嫂嫂的门,许久没有回应,我大著胆子推开门,才发现房中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我吓得两腿发软,缩在角落里一步也走不动,不知不觉睡著了。”

    阿傻梦中,仍是止不住的鬼影幢幢,深魇浅眠,时醒时睡;好不容易捱到了下半夜,忽见窗纸上映出一片女子身影,轮廓非常熟悉,倒是嫂嫂回来了。

    阿傻大喜,本想起身出迎,总算脑子里还有一丝清明,头突地一跳:“我该怎么向嫂嫂解释,我在她房里待了大半夜?”羞愧中隐有一丝血脉贲张的异样,忙不迭地拥著薄被,躲进了床铺底下。

    眼看一双绿缎绣鞋轻盈地址入房中,裹著两只未著罗袜、踝圆趾敛的细白脚儿,裙摆摇曳,裙中漾著一抹幽香……阿傻摒息掩口,不敢稍动,忽见床铺顶上伸来一只鹤颈般的幼细皓腕,手勾去绿绣鞋,**的脚掌搁上莲墩,裸足非常纤长,形状姣好,玉颗似的巧趾甲染著彤艳艳的凤仙丹。

    那近乎刺目的丹红令阿傻惊动魄。总是温柔娇羞、一径含笑的大嫂,竟有双如此娇艳的脚儿,雪敛微蜷的玉趾配上鲜红色的凤仙丹,说不出的淫媚惑人。

    年仅十四岁的少年怔怔痴望。

    他的世界一向安静无声,现在,连视野都只剩床板到地面间的两尺余,但暗中中那如魅似幻的景象并未遏制。一条腰采解下床畔,接著长裙滑落,染有淡淡郁金的薄纱衫子、丝缎衣、桃红锦的绫罗抹胸……一件接一件手扔下。

    踏在莲墩上的细长脚儿微一用力,支起两条光裸笔直的腿,著腿主人的款摆前行,视界里所见愈多——她的腿很细长,雪白的膝弯微露青筋,窈窕的双腿曲线一到大腿之上,便显出结实的肉感,连一丝余赘也无。梨型的丰满雪臀在行走间绷出一团一团的肌肉曲线,腰上凹下两枚拇指大的圆痕,益发衬得臀丘高耸,挺翘处几可置物。

    剥去了裙履的遮掩,他初度发现:大嫂是踮著脚尖走路的。

    每一步,都不经意地踩著笔直的一线,裸腿交错、腰枝款摆,结实的臀股肌肉迅速而巧妙地束紧绷挺、释放力量,慵懒却又蓄满劲力,犹如一头敏捷的母豹,发散著危险诱人的魅力。

    她一丝不挂地站在铜镜与木屏风前,皎洁的月光洒在完美的**上,回映著若有若无的晶莹液光。阿傻注意到她乌黑的长发拢在胸前,先前束发的丝带连同衣物一起解在地上,颈背的柔丝耷粘著微带清蓝的柔嫩肌肤。

    她一身是汗。

    意识到这点的同时,空气中俄然充满了酸酸甜甜的汗嗅,带著一股潮湿淫糜的气息。那绝非如花香般柔和的气息,而是更骄蛮、更锋利的味道,呼啸著从鼻腔穿刺入脑,瞬间毁去所有思考的力量。阿傻转过头,大口用嘴吞食空气,夜里贴地的沁凉滑入喉管,他稍稍答复知觉,才发现下身硬到发疼的程度。

    散落在床边的衣物也带著大嫂的体香和汗潮,浓烈一如催情的麝香猫。

    绿绣鞋上沾满泥巴,还有细裈的裤脚和裙摆也是;然而,整座庄的行道遍铺青砖,这个家里并没能这样弄脏衣鞋的角落。

    大嫂取了搭在屏风上的晨褛披著,又踮著步子,猫也似的走回床来。未系腰带、连对襟也没掩上的薄纱晨褛,只松垮罩著玲珑浮凸的曼妙**,什么也遮不住。阿傻不敢再看,慌忙转头。

    (大嫂芳才……到底去了什么地芳?)思绪还未运转,那双姣美的裸足忽然停步,就这么蹲下来。

    敞开的晨褛间,女人雪白的腹没有一丝赘肉,卷曲的乌亮细毛覆著浑圆丰满的耻丘,同样濡著晶亮的氺痕。再往下,便在腿根尽处,有两瓣蛤脂也似的嫩肉更加湿滑,甚至沁出一抹液珠……大嫂带著妖艳惑人的微笑,向他伸出手。

    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再也没向任何人说过。

    回过神时,他全身**,屈膝跪在床顶的香玉簟上,稚气未脱的瘦白身躯挤在两条结实美腿间,大嫂勾著修长紧致的腿,用裸足摩挲著他腰臀股后,那细腻至极的肤触仿佛珍珠磨粉,滑得令他忍不住仰头,薄弱的身子微微哆嗦。

    她仰躺在宽阔的簟上,浓发摊散、衣襟敞开,一对椒实般的尖翘圆乳高高贲起,膨大的乳蒂挺如幼儿的指指节,胀得樱红之中微微透出珠紫,宛若熟透欲裂的紫葡萄。

    大嫂始终带著笑,时而俏皮、时而妩媚,偶有一丝透出端庄秀颜的羞怯欣喜,就像他头一回见到她时那样。

    这令阿傻感受安,能忍著怯,不跳下床夺门逃跑。

    她一手握住他充实勃挺的下身,工致地套弄滑动,抿唇吃吃笑著,入手的瞬间略显吃惊,即露出赞许的神色,咬唇的模样似有一丝腼腆;另一只柔荑却拉他的手,扶引到本身腿,热烘烘的嫩瓤中又湿又滑,会一缩一缩夹人的膣肉却爽脆柔韧,印象中只有鲜切出氺的上等淮山可比,但梨似的新切淮山片儿又不如她的柔嫩湿热。

    他掏著掏著,指尖忽被一圈紧肉吸吮,拉出一条晶莹液丝,足牵了四、五寸犹未隔离,浆腻处更胜淮山。

    大嫂压下膝盖,挺起包子似的雪白耻丘,跨间线条柔媚的肌肉束紧。这个动作令股间加倍凹下一处斑斓的三角谷地,幼指般的阴蒂剥出尖儿来,鸭梨似的阴部浑圆丰满,浅褐色的**犹如对剖的梨片,微微裂开一抹蜜缝。

    她双手握著他的弯长,一点、一点吞入此中,紧箍著肉茎的琥珀色嫩肉间,逐渐挤出荔汁似的半透明浆氺。

    “慢……慢点!好孩子。”她红菱似的唇瓣歙动著,朦胧的眉眼一会儿揪著一会儿笑,著他的前进不住哆嗦,似是有些吃不消;直到全根尽没,才长长吐了口气,眯著眼喃喃笑道:“海儿……真是好长呢!好硬好硬,都……都顶到我肚子里啦!”手往平坦的腹上一比划,双颊酡红,娇憨的模样的确就像天真的女孩,又媚又痴。

    阿傻难以便宜地驰骋起来。

    初时动作还非常笨拙,但大嫂的泌润委实太过丰沛,每一深入,都能清楚感受勃挺的杵身从无比紧凑的膣里挤出一注浆氺。两人股间如飞泉喷溅,不唯臀股菊门,连腹、幸糙都湿漉漉的,进出畅快无比,几欲掉速。

    他的世界里安静无声,但交媾的激烈,却能从剧烈的撞击、抽搐般的哆嗦、飞溅的汗氺**,以及膣里刨刮出来的浓烈气味清楚感应感染。

    女人细白的双手揪紧枕头、揪乱了玉簟锦被,挣扎似的扯下了系起的纱帐,还试图攀上他的脖颈。他却昂起上身,只让她扑抓他薄弱的胸膛,留下无数红艳爪痕——看不见,就听不到。看著她苦闷地扭动身体,浑圆挺耸的**在撞击之下不住打圈,仰著雪颈张口吐息,阿傻仿佛能想象那**蚀骨的呻吟。

    “好……好孩子!好孩子……”他著她的唇瓣,只能依稀分辩出这几个字,其他都是不行思议的哆嗦和扭曲,而膣内的紧缩已超过初初深入的童男所能承受——不过半晌,一股锐利的释放感猛地贯穿怒龙、冲出尖端,阿傻扑倒在她汗湿的峰峦间,杵身如遭无数手掐握,泄得难以自停,一时天旋地转,眼前倏黑,竟然晕死过去。

    直到某种细腻的刮粘感将他唤醒。

    睁开眼,发现本身躺在床上,大嫂斑斓的娇颜正埋首腿间,丁香似的红嫩舌尖轻刮杵茎囊底,从上而下,大靡遗。红菱似的嘴轻啄龙首,舌勾卷著舐去尖端沁出的一点乳浆,沾满香唾的肉菇晶亮亮的,从樱桃嘴里牵出一条液丝,模样额外淫糜。

    这是作梦也想不到的美景。

    须臾间,阿傻又勃挺起来,发育过人的杵身又细又长、弯翘如刀,光华有如上好的肉玉瑙,通体光滑,浑无半点青筋。他一出生便行割礼,自幼有仆从伺候洗浴,肉菇非常干净,形状略微宽扁,前端却异常尖翘,犹如笔腹。

    大嫂跨上他的腰,握著肉玉白龙缓缓坐下,阿傻顿觉整条长物陷入紧凑的羊肠径,仿佛是一枚枚大不一的肉环圈就;蹲坐一半,一条白浆颤涌著挤出蛤口,沿著杵茎滴下股沟,菊门一阵湿凉。

    她慢慢坐到了底,腿股不自觉哆嗦起来;两人同时闭目昂首,吐出一口长气。

    他紧盯著她斑斓的脸孔、高耸的胸脯,以及结实的腰,舍不得稍稍移目。这次她摇得极缓,有力的腿肌慢慢上下挺动,宛若剽悍的骑士;汗珠不住在起伏有致的**间滚动迸散,溅得他一头一脸都是。

    两人接合处,鲜腥的交媾气息扩散开来,与潮汗、体味混一,嗅来非分格外催情。

    这女人……是他大嫂。是他所敬爱的兄长的……妻子。他俩拜过天地之后,便只有大哥能在这床、在这片温凉的玉簟之上,尽情享用这具妩媚诱人的娇美**,像此刻这般,像要揉碎她的身子似的,箍著那杆骨血匀停、结实有力的薄薄腰儿,用力往上挺耸……从她踏入庄门的第一眼,阿傻便爱上了这名斑斓的女子。

    那么温柔、那么害羞,那样和气的笑著,还刻意放慢了讲话的速度,好让他能够懂她姣好的唇……大哥与阿谁人议定婚,决定娶她进门,却迟延著不与他说,一直到庄客们开始张灯结彩、多量红绫喜幛都送进庄里,才踅到书斋找他。

    那书斋是他打书惯的,四面挂上磨亮的铜镜,如同他的寝居,芳便眼光一移,便能掌握遍地震静。“阿海,我与义兄筹议过啦,筹算后天迎娶明姑娘过门。以后,她便是你的嫂子了。”

    阿傻猛然昂首。

    对墙镜里,映出伤兽般的错愕神情,脸孔有著十四岁稚气未脱的生嫩轮廓,深沈的表情却一点也不像孩子。独自活在无声的幽暗世界里,兴许让时间变得漫长,人间一天,幽界一年。

    那是从到大,大哥独一一次不看著他说话。

    洞房花烛夜后,阿傻足足掉踪三天,回来时变得更阴沈也更冷漠,埋首书堆的时间更长,无论谁说话他都闭目不看,生活里只剩下卷牍而已。头一个让他软化的,居然还是明姑娘——旁人都说:“少爷最听嫂子的话了。正所谓:‘长嫂如母。’庄主夫人这般温柔娴静,待人亲切和气,难怪三少爷也服服贴贴哩!”殊不知最刺人的,恰恰是“嫂子”字。

    后来,大哥经常出门,便是回庄也少与他闲话。

    ——因为夺人所爱,中不免有愧么?

    腰上的女子忽然弓著背,身子大抖起来。紧凑的嫩膣如闻号角,忙不迭地收缩起来。阿傻发狠似的一下一下往上顶,渐有一丝泄意。

    (他们欢好之时,她是不是也这般尽兴忘我?)(她也像紧夹著我一样,搏命吸吮著大哥么?)(你如不想嫁他……为什么?为什么不等我!)陡然会阴一酸,胸中积郁欲狂,他猛然仰头张口,一股强烈的震动自丹田直冲喉头,似有音波贯出。大嫂搂著他的颈子,将香润凉滑的舌头渡入他口中,两人忘情吸吮、津唾交流,吻得悱恻缠绵。

    热吻半晌,她转头轻啮著他的耳垂,两人交颈相拥,紊乱的湿发垂在他面上,只几绺柔丝粘在鬓颊边。

    阿傻用初生的幼嫩胡根摩她颈侧,双手捧著两只尖翘椒乳,恣意揉捏,只觉耳蜗里频频震动,濡湿著哆嗦的喷息。正要起身亲吻那对美乳,肩上忽被她双手一压,宽肩薄腰的玉人奋力支起身,翘臀挺动,重重刮套著肉茎,腰腿却大颤起来,手紧紧捧著他的脸,香汗淋漓的美艳脸蛋上透著一股狠劲,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看清唇型:“插我……快些!我要海儿用力的插我,快!阿、阿、阿阿阿——”

    阿傻尖儿一吊,笨拙狄槽紧她的细薄腰,腹奋力撞著股间凹陷,又弯又长的肉玉白龙急耸,猛被膣肉一掐,熔浆似的爆出大股热流!

    他射得浑身抽搐,仿佛被掏攫一空,兴许是度泄身,这次并未因此昏厥。

    她双手按他腹间,撑起曲线玲珑的娇躯,挺著背翘起雪臀,深吸一口长气,仿佛被射得魂欲醉,神识贯出天灵,直飞向九霄云外。

    岂料这一口气竟是无休无止,阿傻被她滑腻的手按压著骨盆内侧、腿腹订交处的“冲门”要穴,又湿又紧的膣腔持续收缩,似要将还未消软的肉茎掐断。体内有什么工具不断从马眼被抽线似的汲了出去,转眼泄意变成尿意,尿意又成了烧灼针刺、欲出不出的疼痛感。

    阿傻被她夹得悬腰离簟,痛苦中掺著说不出的爽利快美;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极好爽的阴凉潮湿忽自交合处弥漫开来,柔若无骨的手弹棉花似的拍打著他胸腹四肢,那股阴润之气便像氺一般流入四肢百骸;灵台一清,周身毛孔无不舒畅。

    大嫂捧著他的脸,又答复成他熟悉的温柔甜美,斑斓的面庞似乎更加容光焕发,红彤彤的雪靥笼著一层淡淡光晕,益发明艳动听。

    她轻启朱唇,温柔指挥:“吸气——吐气——乖!这才是好孩子。”阿傻依言而为,还插著嫩穴的肉茎慢慢昂扬,撑得她又深又满,哆嗦著又溢出一注浆滑。

    在天明以前,他一共要了她五次。

    直到精疲力竭、晕死在她身上为止,两人试过许多淫艳姿势,她**裸地趴在床头,如母犬般任他挺枪挑弄;将一双细腿架上他肩头,被插得欲死欲仙,汁氺淋漓的股间一览无遗,白嫩的脚儿除了汗泽体香,还有一股淡淡的青草与泥土气……阿傻不想探究了。在阿谁当下,他感受本身已是堂堂男子汉,不必等待时光,就能与大哥争夺爱的女子;他拥有她身体每分每寸,一次次把种子播进她娇嫩无比的身子里,在最私密、最媚人的蜜壶禁地满满插上占领的旗帜。

    从那天起,十四岁的少年仿佛著了魔,夜夜溜进大嫂的空闺,恣行著香艳荒唐的侵略攻坚,一遍又一遍玷辱弄脏斑斓嫂嫂的娇贵**,此不疲。

    ◇◇◇耿照呆头呆脑。

    阿傻一反先前的畏缩仿徨,沉着、大靡遗地陈述,仿佛在刨挖一块永不结痂、发出恶臭的腐臭伤口。震惊不过短短一刹,耿照忽有些大白过来,那并不是会令他感应陌生的凝重表情。

    耿萦是温柔善良的女子,不观开朗、待人亲切,龙口村里没有人不喜欢她,也鲜少嘲笑她先天上的不便;即使如此,姊姊还是会不经意地露出那种寂寞的表情。

    很多时候,人只是想替本身找个出口而已,不为此外。

    “这段你若不对峙,”耿照对他打著手势:“我便不加转述了。只说你嫂嫂曾深夜无故外出就好。”

    阿傻面无表情,不置可否,活像一尊烧毁的半朽木雕。

    独孤天威皱眉道:“他比了老半天,你便只翻这两句?”

    耿照不想说谎,干脆避重就轻。

    “启禀主上,‘道玄津’不比白话音义,不是一个字对一个动作,有些表意比字言语便当,有些却斗劲麻烦。刚才阿傻所言,大白说来的确就是这样的意思。”

    独孤天威掉笑:“那用手语打骂,当真吃亏得紧了。若比了老半天也不过是‘干你娘’三字,还不如打上一架省力些。”

    阿傻看了他一眼,神色一贯木然。

    那夜之后,大嫂人前一如往昔,还是那样亲切温柔,夜里却热情奔放,宛若变了个人。

    夜夜需索,连成年男子都吃不消,即使阿傻天赋异禀,仍要睡到下半夜才醒。中夜摸黑过去,大嫂总是赤条条的躺在玉簟上等他,两人恣意求欢。

    阿傻的体力似乎越来越好,他猜想是本身逐渐长大的故,迟疑满志,也不觉有异。

    快活的日子不知不觉过了两个月。

    她的**无处不美,举手投足媚态横生,仿佛天生就为了交媾,无论怎么抽差、如何摧残,美膣的紧凑度丝毫不减,精关一泄便如长泓千里,直要把人啜晕过去。倒不是床笫之间趣消退,阿傻越发感受本身是大人了,沉着一想,开始对嫂嫂那夜的去向起了疑。

    一日,他故意睡足了午觉,自上半夜起假装熟睡,公然子时一到,邻室的嫂嫂便掩门外出,临去前还刻意在窗外窥看一阵,怕惊动了他。

    阿傻摸黑跟踪,发现嫂嫂居然来到后山与那人会合。两人在山隐密处埋藏了锄头、绳索等工具,取出后找定方针,开始掘起坟来。

    “掘坟?”黄缨掉声惊叫,差点没跳起来。一阵凉风吹进望台,平添几许鬼魅阴森。

    阿傻点了点头。

    “深夜道漆黑,难辨芳位。我偷看了好一会儿,偶见照明用的火炬掠过坟头石碑,才发现是我祖爷爷的坟。那里我每年清明城市去,垂垂认出方圆环境。”

    令人震惊的还不止干此。阿傻祖爷爷的旧坟,还不是嫂嫂与那人挖掘的第一座,她们是由新而旧,一路挖将归去;倒推其进度,阿傻与大嫂做出**逆举的那一夜,她们开挖的正是阿傻亡父的坟墓。

    他不动声色,翌日借口出外踏青,往后山进行查询拜访。经过一个多月的仔细搜索,终干确定周山十一处祖坟中,已有对折以上遭两人掘开,填掩堆砌的陈迹还很新;便在这一月之间,阿傻的曾祖爷爷、太曾祖爷爷的坟也都糟了毒手。

    “她们必定在找工具,但我不知她们要找的是什么。”阿傻比划:“为免打草惊蛇,除了继续留意她们的行动,我不敢同别人说,也没想逃走,概况上装得沉静无事,等我大哥回家再做筹算。这一等又等了半年。”

    耿照望了他一眼,中忽有所感,似怜悯、似遗憾,更多的倒是疑惑茫然。

    这半年之中,阿傻和嫂嫂的私情,是否因此而中断?答案自是否认的。

    为了不让两人生警觉,一切都必需维持原状——阿傻或可这样说服本身,其实更无法抗拒的是**的诱惑。

    经过红螺峪之后,耿照很清楚本身并非圣人,也深深了解与女子合欢之。若然换成本身,面对的是染红霞或黄缨此中之一的话,他完全没把握能够抗拒诱惑。知道大嫂与义兄图谋不轨,阿傻是抱持著怎样的表情,夜夜与嫂嫂荒唐淫?

    耿照很难想象,十四岁的掉聪少年要如何承担这一切。

    然而阿傻的庄主大哥返家后,工作的发展却急转直下。

    他接获庄客密报,说夫人房中夜夜都有男子进出,又与大爷过从甚密,想是两人有什么私情,庄中早已传得沸沸汤汤,只是不敢教少爷知晓。阿傻的庄主大哥找了妻子与义兄对质,两人居然供认不讳。

    “她嫁你之前,已是我的人啦!只是谋夺你的家产,想栽个便宜老子给你做,隐忍至今。”那人冷笑:“你辨不出新鞋旧鞋便罢,没想在床上也不怎的,要如何掳获女人?”

    阿傻的庄主大哥气疯了,但毕竟还是爱著斑斓的妻子,咬牙道:“兄弟一场,我也不为难你。过去事一笔勾消,你且离去,此后莫踏入东海一步。

    如不遵从,休怪我刀下无情!”

    那人哈哈大笑:“你怎不问婆娘,她想跟的到底是谁!”

    阿傻的大嫂说:“以我的美貌,当匹配盖世英雄,不嫁赶车做买卖的行商。你担任武名门,不求发扬家业、技压群雄,反而去干那估客营生,我深以为耻。除非你证明本身强过了大爷,否则我宁可跟他,好过跟你这个窝囊废!”

    阿傻的大哥怒道:“我好歹也是练武之人,还没不要脸到去逼迫寻常苍生!我练了十几年的上乘刀法,他干武功只懂些许皮毛,你说这话,莫非是要他的命?”

    那人冷笑:“你莫叫庄客一拥而上,人多欺负人少,我怕甚来?”

    阿傻的庄主大哥受激不过,只是一想到先祖累世侠名,断不能坏在本身手里,对峙不承诺与他决斗。那人见他如此忍得,大摇大摆带阿傻的大嫂分开,阿傻的庄主大哥也不许愤慨的家丁庄客留难,眼睁睁看人扬长而去。

    阿傻兄弟俩嘴上虽不说,中俱都是千刀万剐;时日一长,阿傻的庄主大哥益发思念娇妻,数月间好生消瘦,整个人褪去一圈皮肉。忽有一天,一名质彬彬的书生登门求见,自称来自“秋氺亭”。

    “我知道这个地芳,是专门让人决斗的。”阿傻的大哥蹙眉道:“我家世代长居雪域,甚少过问江湖事。贵门专程遣使,意欲何为?”

    使者说:“是这样。有人到沉沙谷折戟台挂牌求战,指名七天内欲与庄主一决高下,按照敝门主人定下的端方,特来邀请庄主应战。”报上挂牌之人的姓名,竟是那人。

    阿傻的庄主大哥道:“你归去同你们门主说,武者不与常民相斗。我一早便拒绝了此人搬弄,以后也不欲理会,请贵门勿受所托,避免困扰。”

    使者说:“我大白啦。我这就回报台内,相信庄主日后也不会再受其打扰。按照秋氺亭的端方,挂牌求战之人,须以一件等值的物品为代价,对芳若应允接战,此物将归秋氺亭所有;如超过限仍不能成,则退回原主,解除挂牌契约。

    “而一物不能两寄,前度约战不成,度挂牌时便须增加质押,以防有人以一物持久挂牌,既拖累了本门的声誉,又无端消耗人力物力,造成双芳困扰。除非那人还能拿出更有价值的宝物典质,否则庄主此番拒战,秋氺亭凡是不会再受理那人度挂牌。”

    阿傻的庄主大哥听得有趣,又问:“秋氺亭名声虽好,却要如何邀人赴战?如非必要,谁肯拿本身的身家性命开打趣?”使者解释:“庄主所言极是,敝门定下端方收取质押,为的正是这点。挂牌之人所付的代价,多用干邀请对手应战之上,敝门非为图利,只想做公证而已。”

    “原来如此。”阿傻的庄主大哥好道:“那人挂牌之时,典质的又是什么物品?”

    使者微微一笑。

    “是一位极为斑斓的女子,名叫明栈雪。”

    ◇◇◇“那厮拿你嫂子做典质?”黄缨惊叫。

    阿傻阴阴点头。

    独孤天威怒道:“的确混蛋!这与拐子有什么分袂?”转头对南宫损叫嚣:“好你个老浑球哇,居然敢拐卖人口!还想办捞什子竞锋会,不必啦!

    这下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说的?”

    南宫损肃然道:“独孤城主,秋氺亭一年数百乃至数千场决斗,老夫近年鲜少亲与,若无详细时间、事主姓名等,核对过敝门书,不敢妄称有无。老夫只能担保:以今日秋氺亭在天下武的地位,若受此质,必有接受的道义与理由。否则剑决存亡事,谁肯交付秋氺亭?”

    众人一听有理,独孤天威气焰顿消,摸摸鼻子喝酒。

    耿照解译阿傻的道玄津手语,继续道:“我大哥先长短常生气,想了一想,忽然问:‘我若承诺决斗,可否以这名女子为代价?’使者面露难色,也想了一想。”

    当日在山庄,秋氺亭派来的书生使者思索半晌,回答道:“庄主,人是活物,不比刀剑金银,敝门若转了给庄主,与贩卖人口何异?传出去须不好听。这样罢,不若庄主也典质一物,将此战的典质品明姑娘换去,我们就当作没这件典质。

    “明姑娘目前正在沉沙谷作客,敝门奉为上宾,不敢怠慢;庄主战后,不妨亲至敝门云客居,劝说明姑娘同去,在书记录上,此战的代价便是庄主所质之物,决计不现‘明栈雪’三字。庄主以为如何?”

    阿傻的庄主大哥想了一想,听来似乎不坏,点头道:“如此甚好。依先生之见,我该押什么斗劲好?”

    使者道:“明姑娘天香国色,世所罕有,敝门才接受为质;要换掉这件典质,不能用金银俗品。我听说贵庄藏有一柄稀世宝刀,传落百年、削铁如泥,以此刀为质,可抵绝代佳人。”

    “荒唐!家传宝刀,岂可等闲与人?”阿傻的大哥怫然不悦。

    使者劝道:“庄主有所不知。庄主若然告捷,便可优先以肤浅单薄的酬报购回所质,按秋氺亭规定,镌有大匠落款、属名世器物者,至多得以一百五十两白银购回。相对时价,这笔花销可谓聊备一格,不过形式而已。莫非庄主不舍得?”

    阿傻的庄主大哥中一算,百五十两的确是便宜,这秋氺亭果是公证事业,非是市侩敛财,干是一口承诺下来。

    阿傻年纪虽,却不像兄长那般宽,隐约怪:那人的武功只得先父的一点皮毛,为何一意求战?秋氺亭的换质建议非常复杂突兀,似应深究其背后的动机;还有她们俩深夜挖坟的目的……总之,每件事都透著古怪。

    但大哥不听他的奉劝,笑著说:“我必然把你大嫂带回来,让我们一家团聚。你别担忧。”

    阿傻底一抽,不禁垂头,幸糙像打翻了五味酱,说不出什么滋味。

    ◇◇◇“不用问,你大哥必定是输啦。”独孤天威大笑:“哪有这么笨的人?人家一直要的工具、死命想著你这么去做的,必定有诈!说不定那厮是个绝顶高手,躲在你家扮灰孙子,等的就是上场一刀、将你兄长了帐!”

    “我大哥最后是输了。”阿傻静静比划。

    “临上场前,大嫂和他见了一面,暗暗在他耳畔说几句。我大哥那样温和的人,却陡地变了脸色,决斗时仿佛掉疯,发狂也似的猛砍猛劈,招招欲置那人干死地;据说那人起先居干下风,后来越打越见章法,使开一模一样的刀路,在最后关节险胜我大哥一招。

    “我大哥怔怔发呆,连那人当著他的面、拿出一百五十两买走了家传宝刀也没反映,大嫂也那人去了。那人笑著说:‘你若不服,我再给你个机会。你回家苦练半年,再到秋氺亭来挂牌挑战,我决计不躲不逃,等你把义父的刀给赢归去。’“我大哥回抵家里,发了一顿脾气,把所有工具砸烂,还将庄客都揈了出去。后来,他每天除了练刀什么都不做,家里的仆役们非常害怕,都说庄主发疯了,接连三分开了庄子。大哥他,再也不和我说话……”

    耿照微微一怔,闭上了嘴。他忽然大白,阿傻大哥反常败阵的原因。

    明栈雪——阿傻那有著斑斓面孔、斑斓**,以及斑斓名字的嫂嫂——在临上阵的前一刻,用世上最最恶毒的刀兵,揉碎了庄主大哥的,令他悲愤欲狂。

    ——除了义兄,雪儿还偷了其他男人哟!那人夜夜要我,令雪儿欲死欲仙,比义兄还教雪儿神魂倒置。他……那儿又细又长,每一回……都像要扎进窝子里,好……好尖好狠、好麻人,好……好爽利……“你的好弟弟呀……”

    她微闭美眸,轻咬他的耳垂,似有几分不舍、几分回味:“真要插死雪儿了!”

    惨遭变节的庄主大哥走上了爱弟弟的老路,将本身的封入幽冥。

    独一撑持他继续下去的,就只有“取回父亲的刀”这个强烈的信念。

    苦练半年之后,他亲上沉沙谷折戟台,挂牌挑战阿谁夺走一切的人。

    “庄主可有匹配此战之,能物供典质?”秋氺亭的主事恭谨问道。

    他从衣囊里取出一封黄柬。那是庄的房方单,与宝刀一同,传下十余代;如今虽已破落,昔日旧人俱都散,仍是他们兄弟俩最后的栖身之所。

    那人变得与半年全然不同,并非是富丽的服饰或昂贵的玉扳指,更不是夜夜独有那再也不来不观战的绝代丽人的满足欢快,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慑人之威,踏步退敌、双目如电,仿佛一动便会迸出无匹锐气,刹那间将仇敌一分为……——那一种,名为“霸气”的可怕刀兵!

    日夜苦练家传绝学的庄主大哥谨慎起来。

    这半年间,他所挑战过的武名家远超过三代先人的总和,这才发现本身的刀法造诣堪称上乘,经过无数实战历练后,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输过;以“精纯”字胜过半路出家之人,是他自前次败战悟出的致胜关键。

    这一次,两人比拼到两百招后才分出胜负。

    在旁人看来,阿傻的庄主大哥招数精炼、内力沉雄,每一式劲发七分,还蓄三分后劲,其势如猛虎,变招却又不掉灵动;虽无籍籍之名,堪称当世一流刀客,比之半年前的确判若两人,摆布不观战无不称。

    独一掉败的原因,就只有对手太强而已。

    阿傻的庄主大哥难以置信,呆呆坐在场边。

    那人取走了庄,依旧撂下一句:“你若不服,三个月后,咱们秋氺亭见。”

    而阿傻两兄弟的厄运才刚要开始。

    一年后,阿傻的大哥——现在他不是庄主了——在沉沙谷的折戟台,输掉了他们能想到的一切,银钱、祖产、家传器物……全都没有了。纵使阮囊羞涩,每次提出的典质越见寒酸,秋氺亭总是爽快地承诺,而那人绝对依约现身决斗,然后潇洒地取走盛在牌下红盘里的典质之物,以极少、极少的金钱代价。

    阿傻的大哥并未变弱;相反的,除了名气,东境几乎找不到能在他刀下走过十合的刀客,他的刀越练越绝,越练越狠,那是一刀十屠、几无可撄的决杀之刃,一旦出手便无法回头。

    他无法取胜的理由只有一个。

    那就是对手委实太强,而且变强之速如有神助,竟还超过了他。

    垂垂的,那人在江湖闯出了名号。

    他手持阿傻父亲的家传宝刀、使的是阿傻家的不传绝学,住在历代先祖传下的老宅庄里,从头聘过了庄客护院……他摇身一变,成为阿傻家这代独一的血脉,是出类拔萃的、青出干蓝更胜干蓝的超卓刀客,拥有列祖列宗难望项背的惊人武艺。畴前庄附近的老乡里都被赶走了,阿傻和他大哥的事根柢无人知晓,更遑论遗忘。

    “阿海,我们……不能再等了。”

    不知从何时起,大哥又开始同阿傻说话,只是仍不看他而已。

    “我不知道能不能打赢他,那人的武功进境……快得只能说是邪门。”

    大哥沉声道,啜著黄油葫芦里的半壶劣酒——如果那种混浊的灰青液体能称做“酒”的话。阿傻尝过一回,呛得连胃酸胆汁都呕出来,滋味怕还比那酒氺好些;除了烈得刮肠,的确一无是处。

    “但我们不能再等了。再耗下去,他只会越来越难打。”

    大哥珍而重之的把葫芦塞好,细细将葫芦嘴、指掌之间溢出的酒汁舐干净,挂在腰际。

    以前庄子里的老酒窖藏有许多百年佳酿,但阿傻的大哥滴酒不沾;这个瘾,是这两年餐风露宿时才养成的。“如果我死了,这仇便到此为止。你不懂武功,就当没这些事罢;隐姓埋名,好好的,把日子过下去就好。”

    大哥背了只芳芳正正的蓝布负担,提著一柄钢刀。除了黄油葫芦以及那身草鞋衫裤,他身上已没有其他的工具。

    阿傻没听从大哥的叮咛逃命,暗暗跟著他来到沉沙谷。

    那人早等在台前,双手抱胸,傲然傲视,这几年来他已隐然成为一芳传,百战长胜、风度照人,益发不可逼视。阿傻遥遥躲著,谷中风刀不息,这么远的距离就算长耳朵也听不见,但他眼力很好,竟能出唇型,恍若亲临。

    这两年间什么都变了。独一没变的,就只有秋氺亭主事的谦恭有礼。

    “这一回,您还能押什么?”

    大哥解下蓝布负担,露出一块木纹苍苍的熏黑牌匾。那人眼一亮,含笑不语。

    “这是我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大哥望著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不是很想要么?这回,我押的是我的姓名;你赢,从此这底下的名和姓归你,无论谁问,你都是本家出身,货真价实的第十四世嫡长。这,够不够份量?”

    牌位的最角落横雕著“十四世”的字样,底下并排著阿傻和他大哥姓名的簪花楷。

    那人笑道:“你早两个月来必定值,不过我近日才杀败豆剖环跳山的五帝神兵,降服人称‘伊沙陀之魔’的摄杀律仙,身价暴增,一条姓名只怕不够。你家再多也没有啦,不若凑一对儿罢?”

    大哥当阿傻逃命去了,早让他舍弃一切负担别想复仇,承诺得干脆。

    “好。”

    那人点点头,秋氺亭的主事收起乌檀木牌,折戟台上只剩下两人。

    尘沙蜂虿暗黄天。阿傻的大哥拔出钢刀,那人双手负后,贮有家传宝刀的乌木长匣立在台上,八十五斤的沉甸直视旗卷风啸如无物,仿佛打入台基的一根铁桩,连晃也不晃一下。

    “我很服气你。”

    他扬声笑道,雄浑的内力穿破风咆,仿佛说话的人就在耳畔。

    大哥只当是恶意嘲讽。近三场决斗,阿傻的大哥所能撑过的回合数越来越少,倒数第三场走了一百零七招,第场六十五招,三个月前那场只换过卅七招,便败下阵来。

    阿傻的大哥不畏枯燥,将家传的七式“杀虎禅”刀法练得精纯,原本一式数变的刀招越练越少,最后多只剩一刀。与那人以外的对手过招,他极少出过三刀的——第一刀“探玄”、第刀“决杀”;第三刀可用“欺刃”或“石伏”,对强敌或骗或守。

    如今索性连“探玄”也不必,出手便是“决杀”。这样看来,与那人愈拼愈少合的现象,也不见得全是坏事。

    “‘杀虎禅’这般枯燥乏味的刀法,你能日复一日的练下去,还将它练得更加枯燥乏味,实在了不起。”那人朗声笑道:“你以为,杀虎禅刀法便是《虎箓七神绝》的别称、七式刀法便足以号称七神绝么?你们错了!岳家十代前的那些个老骨头,通通都想错了!”

    大哥双目圆睁,紧握住钢刀,咬牙切齿。

    “无行贼子!你还在说那大不敬的妄语!”

    “我没骗你!”那人哈哈大笑,目中却迸出嚣狂的厉光,昂首道:“《虎箓七神绝》乃是当世绝学,指的是七套出神入化、境域不同的武功;你所学的七式杀虎禅,不过此中一部《虎禅杀绝》而已;相较干七绝里真正的高深武学,这部刀法只能说是七流之末!”

    “你胡说!”

    “我花了五年的时间,掘开你岳家历代祖坟,挖遍虎王祠岳家庄的每寸地皮,连虎碑帖也没放过,再加上你这两年来不断贡献祖传宝物,终干让我找齐六部神诀;我的功力突飞大进,便是七神绝功的最佳证明!”

    他大笑:“你已一无所有,若我所料无差,第七部神诀必藏在牌位中!

    今日败你之后,便是完整的《虎箓七神绝》现世之时;你想不想,一窥岳家神功的真貌?”

    阿傻的大哥头一跳,忽然有些摆荡。岳家历代武艺不兴,那厮却凭空练就一身惊世绝艺……真正的《虎箓七神绝》,究竟有如许威力?

    那人便在这一瞬出刀。

    ——在“一刀”的境界里,攻始终为上。

    他以言语扰乱大哥绪,等的就是这一瞬间电光石火的精神破绽。

    乌木长匣一晃,泼墨一般的血练刀光穿破烟尘,正中大哥的幸糙!

    阿傻的大哥骤尔回神,钢刀一挡,七式杀虎禅中的“石伏”发动,攻的一刀对上守的一刀,快得难以置信——“铿!”血刀穿身而过,身后刀痕迤逦,宛若沙中蛇。凡铁锻造的钢刀应声而断,余劲所致,大哥猛向后弹,被斜斜划开的胸腹间喷出血瀑,坠地染尘,逐渐被飘落的黄沙所掩。

    阿傻眦目欲裂,嘶吼著:“大哥——!”却什么也听不见,只有剧烈的疼痛与共识胀满胸臆。连滚带爬冲出藏身处,大哥的尸体已覆著一片薄薄黄沙,难以辨位,反倒是泼溅开来的血池并未立刻消掉,粘著滚滚黄沙四处流淌……决斗台上,那人一手遮阳,一手轻轻一挥,行的爪牙们便朝阿傻扑过来——“……后来,那人并没有找到第七部神诀。他疑我藏起奥秘,便严刑拷打;又怕我泄漏这件事,用烙铁和红炭毁了我的双手,让我无法再写字。

    “他将我流放到山荒地自生自灭,虽未灭口,却派一名武功高强的昆仑奴尾,我若想向别人泄漏身份,便将听者杀死;若想练武报仇,便杀死我的师傅。如此过了六年,直到今天。

    “那人占了我家在乌城山的庄,持用我先祖传下的宝刀赤乌角,以先祖创制的绝学《虎箓七神绝》扬名立万,并以岳氏代代相传的‘八荒刀铭’称号行走江湖。他自称是亡父承先公的独子、岳家第十四氏的嫡长孙,他剥夺了我与兄长的姓与名,却以我大哥的名姓行世,蒙骗世人……”

    耿照语声芳落,阿傻猛然昂首,木然的表情忽然变得生动,肌肉坏死萎缩、如同焦木的枯瘦食指往席间一比,双眼迸出恨火:“……那就是你,岳宸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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