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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10 部分阅读
    〃贾琏道:〃如今当今贴体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贵贱上分别的。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以致拋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在儿女思想父母,是分所应当。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儿女,竟不能一见,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之事。故启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旨意,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国体仪制,母女尚不能惬怀。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此旨一下,谁不踊跃感戴!现今周贵人的父亲已在家里动了工了,修盖省亲别院呢。又有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这岂不有八九分了?〃

    赵嬷嬷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这样说,咱们家也要预备接咱们大小姐了。〃贾琏道:〃这何用说呢!不然,这会子忙的是什么?〃凤姐笑道:〃若果如此,我可也见个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没见世面了。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没造化赶上。〃赵嬷嬷道:〃嗳哟哟,那可是千载希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说起来〃凤姐忙接道:〃我们王府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

    赵嬷嬷道:〃那是谁不知道的?如今还有个口号儿呢,说‘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江南王‘,这说的就是奶奶府上了。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凤姐道:〃常听见我们太爷们也这样说,岂有不信的。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正说得热闹,王夫人又打发人来瞧凤姐吃了饭不曾。凤姐便知有事等她,忙忙的吃了半碗饭,漱口要走。又有二门上小厮们回:〃东府里蓉、蔷二位哥儿来了。〃贾琏才漱了口,平儿捧着盆盥手,见他二人来了,便问:〃什么话?快说。〃凤姐且止步稍候,听他二人回些什么。贾蓉先回说:〃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的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已经传人画图样去了,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劳乏,不用过我们那边去,有话明日一早再请过去面议。〃贾琏笑着说道:〃多谢大爷费心体谅,我就从命不过去了。正经是这个主意才省事,盖得也容易;若采置别处地方去,那更费事,且倒不成体统。你回去说这样很好,若老爷们再要改时,全仗大爷谏阻,万不可另寻地方。明日一早,我给大爷请安去,再议细话。〃贾蓉忙应几个〃是〃。

    贾蔷又近前回说:〃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派了侄儿,带领着来管家两个儿子,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往,所以命我来见叔叔。〃贾琏听了,将贾蔷打量了打量,笑道:〃你能在这一行么?这个事虽不算甚大,里头大有藏掖的。〃贾蔷笑道:〃只好学习着办罢了。〃

    贾蓉在身旁灯影下悄拉凤姐的衣襟,凤姐会意,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难道大爷比咱们还不会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谁都是在行的?孩子们已长得这么大了,‘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大爷派他去,原不过是个坐纛旗儿,难道认真的叫他去讲价钱、会经纪去呢!依我说就很好。〃贾琏道:〃自然是这样。并不是我驳回,少不得替他筹算筹算。〃因问:〃这一项银子动那一处的?〃贾蔷道:〃才也议到这里。赖爷爷说,竟不用从京里带下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明日写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下剩二万存着,等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的使费。〃贾琏点头道:〃这个主意好。〃

    凤姐忙向贾蔷道:〃既这样,我有两个在行妥当人,你就带他们去办,这个便宜了你呢。〃贾蔷忙陪笑说:〃正要和婶婶讨两个人呢,这可巧了。〃因问名字。凤姐便问赵嬷嬷。彼时赵嬷嬷已听呆了话,平儿忙笑推她,她才醒悟过来,忙说:〃一个叫赵天梁,一个叫赵天栋。〃凤姐道:〃可别忘了,我可干我的去了。〃说着便出去了。贾蓉忙赶出来,又悄悄向凤姐道:〃婶子要什么东西,吩咐我开个帐给蔷兄弟带了去,叫他按帐置办了来。〃凤姐笑道:〃别放你娘的屁!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希罕你们鬼鬼祟祟的?〃说着一径去了。

    这里贾蔷也悄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置来孝敬叔叔。〃贾琏笑道:〃你别兴头。才学着办事,倒先学会了这把戏。我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去告诉你,且不要论到这里。〃说毕,打发他二人去了。接着回事的人来,不止三四次,贾琏害乏,便传与二门上,一应不许传报,俱等明日料理。凤姐至三更时分方下来安歇,一宿无话。

    次早贾琏起来,见过贾赦、贾政,便往宁府中来,合同老管事人等,并几位世交门下清客相公,审察两府地方,缮画省亲殿宇,一面参度办理人丁。自此后,各行匠役齐集,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之物,搬运移送不歇。先令匠人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尽已拆去。当日宁、荣二宅,虽有一小巷界断不通,然这小巷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连属。会芳园本是从北角墙下引来一股活水,今亦无烦再引。其山石树木虽不敷用,贾赦住的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如此两处又甚近,凑来一处,省得许多财力,纵亦不敷,所添亦有限。全亏一个老明公号山子野者,一一筹画起造。

    贾政不惯于俗务,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几人安插摆布。凡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一应点景之事,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商议便罢了。贾赦只在家高卧,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略节;或有话说,便传呼贾琏、赖大等来领命。贾蓉单管打造金银器皿。贾蔷已起身往姑苏去了。贾珍、赖大等又点人丁,开册籍,监工等事,一笔不能写到,不过是喧阗热闹非常而已。暂且无话。

    且说宝玉近因家中有这等大事,贾政不来问他的书,心中是件畅事;无奈秦钟之病一日似重一日,也着实悬心,不能乐业。这日一早起来,才梳洗完毕,意欲回了贾母去望候秦钟,忽见茗烟在二门照壁前探头缩脑。宝玉忙出来问他作什么。茗烟道:〃秦相公不中用了!〃宝玉听说,吓了一跳,忙问道:〃我昨儿才瞧了他来了,还明明白白的,怎么就不中用了?〃茗烟道:〃我也不知道,才刚是他家的老头子特来告诉我的。〃宝玉听了,忙转身回明贾母。贾母吩咐:〃好生派妥当人跟去,到那里尽一尽同窗之情就回来,不许多耽搁了。〃宝玉听了,忙忙的更衣出来,车犹未备,急得满厅乱转。一时催促得车到,忙上了车,李贵、茗烟等跟随。来至秦钟门首,悄无一人,遂蜂拥至内室,唬得秦钟的两个远房婶子并几个弟兄都藏之不迭。

    此时,秦钟已发过两三次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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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移床易箦多时矣。宝玉一见,便不禁失声。李贵忙劝道:〃不可,不可!秦相公是弱症,未免炕上挺扛的骨头不受用,所以暂且挪下来松散些。哥儿如此,岂不反添了他的病?〃宝玉听了,方忍住近前,见秦钟面如白蜡,合目呼吸于枕上。宝玉叫道:〃鲸兄!宝玉来了。〃连叫两三声,秦钟不睬。宝玉又道:〃宝玉来了!〃

    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那秦钟魂魄哪里肯就去,又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又记挂着父亲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又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钟道:〃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有许多的关碍处。〃

    正闹着,那秦钟的魂魄忽听见〃宝玉来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发慈悲,让我回去,和这一个好朋友说一句话就来的。〃众鬼道:〃又是什么好朋友?〃秦钟道:〃不瞒列位,就是荣国公的孙子,小名宝玉的。〃都判官听了,先就唬慌起来,忙喝骂鬼使道:〃我说你们放了他去走走罢,你们断不依我的话,如今只等他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才罢。〃众鬼见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脚,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电雹,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依我们愚见,他是阳间,我们是阴间,怕他们也无益于我们。〃都判道:〃放屁!俗语说得好,‘天下官管天下事‘,阴阳并无二理。别管他阴也罢,阳也罢,敬着没错了的。〃众鬼听说,只得将秦魂放回。哼了一声,微开双目,见宝玉在侧,乃勉强叹道:〃怎么不肯早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宝玉忙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说毕,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怡红院迷路探曲折

    诗曰:豪华虽足羡,离别却难堪。博得虚名在,谁人识苦甘?

    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已,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归时犹是凄恻哀痛。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外又另备奠仪,宝玉去吊纸。七日后,便送殡掩埋了,别无述记。只有宝玉日日思慕感悼,然亦无可如何了。

    又不知历几何时,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贾政听了,沉思一回,说道:〃这匾额对联倒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若不亲睹其景,大约亦必不肯妄拟;若直待贵妃游幸过再请题,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一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众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见极是。如今我们有个愚见:各处匾额对联断不可少,亦断不可定名。如今且按其景致,或两字、三字、四字,虚合其意,拟了出来,暂且做灯匾联悬了。待贵妃游幸时,再请定名,岂不两全?〃贾政听了,笑道:〃所见不差。我们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题了,若妥当便用;不妥当时,将雨村请来,令他再拟。〃众清客笑道:〃老爷今日一拟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贾政笑道:〃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纵拟了出来,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园亭生色。似不妥协,反没意思。〃众清客笑道:〃这也无妨。我们大家看了公拟,各举其长,优则存之,劣则删之,未为不可。〃贾政道:〃此论极是。且喜今日天气和暖,大家去逛逛。〃说着起身,引众人前往。

    贾珍先去园中知会众人。可巧近日宝玉因思念秦钟,忧戚不尽,贾母常命人带他到新园中来戏耍。此时亦才进来,忽见贾珍走来,向他笑道:〃你还不出去?老爷就来了。〃宝玉听了,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方转过弯,顶头贾政引着众清客来了,躲之不及,只得一边站了。贾政近因闻得塾掌称赞宝玉专能对对联,虽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今日偶然撞见这机会,便命他跟来。宝玉只得随往,尚不知何意。

    贾政刚至园门前,只见贾珍带领许多执事人来,一旁侍立。贾政道:〃你且把园门都关上,我们先瞧了外面再进去。〃贾珍听说,命人将门关了。贾政先秉正看门。只见正门五间,上面桶瓦泥鳅脊,那门栏窗槅,皆是细雕新鲜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矶,凿成西番草花样。左右一望,皆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果然不落富丽俗套,自是喜欢。遂命开门,只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众人道:〃极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想及此。〃说着,往前一望,见白石峻嶒,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贾政道:〃我们就从此小径游去,回来由那一边出去,方可遍览。〃

    说毕,命贾珍在前引导,自己扶了宝玉,逶迤进入山口。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正是迎面留题处。贾政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方妙?〃众人听说,也有说该题〃叠翠〃二字,也有说该提〃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的,又有说〃小终南〃的,种种名色,不止几十个。原来众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的功业进益如何,只将些俗套来敷衍。宝玉亦料定此意。贾政听了,便回头命宝玉拟来。宝玉道:〃尝闻古人有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况此处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之处,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莫若直书‘曲径通幽处‘这句旧诗在上,倒还大方气派。〃众人听了,都赞道:〃是极!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贾政笑道:〃不可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

    说着,进入石洞来。只见佳木茏葱,奇花闪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中。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沿,石桥之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贾政与诸人上了亭子,倚栏坐了,因问:〃诸公以何题此?〃诸人都道:〃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方称。依我拙裁,欧阳公之‘泻出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有一客道:〃是极,是极!竟是‘泻玉‘二字妙。〃贾政拈髯寻思,因抬头见宝玉侍侧,便笑命他也拟一个来。宝玉听说,连忙回道:〃老爷方才所议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若亦用‘泻‘字,则觉不甚妥。况此处虽云省亲驻跸别墅,亦当入于应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觉粗陋不雅。求再拟较此蕴籍含蓄者。〃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若何?方才众人编新,你又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来我听。〃宝玉道:〃有用‘泻玉‘二字,则莫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贾政拈髯点头不语。众人都忙迎合,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联来。〃宝玉听说,立于亭上,四顾一望,便机上心来,乃念道: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先称赞不已。

    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杌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贾政笑道:〃这一处倒还罢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说毕,看着宝玉,唬得宝玉忙垂了头。众客忙用话开释,又说道:〃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贾政笑问:〃哪四字?〃一个道是〃淇水遗风〃。贾政道:〃俗。〃又一个是〃睢园雅迹〃。贾政道:〃也俗。〃贾珍笑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来。〃贾政道:〃他未曾作,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可见就是个轻薄人。〃众客道:〃议论得极是,其奈他何?〃贾政忙道:〃休如此纵了他。〃因命他道:〃今日任你狂为乱道,先设议论来,然后方许你作。方才众人说的,可有使得的?〃宝玉见问,便道:〃都似不妥。〃贾政冷笑道:〃怎么不妥?〃宝玉道:〃这是第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现成的,何必再作。〃贾政道:〃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宝玉道:〃这太板腐了。莫若‘有凤来仪‘四字。〃众人都哄然叫妙。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念道: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贾政摇头说道:〃也未见长。〃说毕,引众人出来。

    方欲走时,忽又想起一事来,因问贾珍道:〃这些院落房宇并几案桌椅都算有了,还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的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么?〃贾珍回道:〃那陈设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临期自然合式陈设。帐幔帘子,昨日听见琏兄弟说,还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量准尺寸,就打发人办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贾政听了,便知此事不是贾珍的首尾,便命人去唤贾琏。

    一时,贾琏赶来,贾政问他共有几种,现今得了几种,尚欠几种。贾琏见问,忙向靴桶取靴掖内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看了一看,回道:〃妆蟒绣堆、刻丝弹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湘妃竹帘二百挂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二百挂,墨漆竹帘二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也不过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围、床裙、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一面说,一面走,倏尔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中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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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菜花,漫然无际。

    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说毕,方欲进篱门去,忽见路旁有一石碣,亦为留题之备。众人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舍家风一洗尽矣。立此一碣,又觉生色许多,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贾政道:〃诸公请题。〃众人道:〃方才世兄有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古人已道尽矣,莫若直书‘杏花村‘妙极,〃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此处都妙极,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作一个,不必华丽,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作来,用竹竿挑在树梢。〃贾珍答应了,又回道:〃此处竟还不可养别的雀鸟,只是买些鹅、鸭、鸡类,才都相称了。〃贾政与众人都道:〃更妙。〃贾政又向众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名村名,直待请名方可。〃众客都道:〃是呀!如今虚的,便是什么字样好?〃

    大家想着,宝玉却等不得了,也不等贾政的命,便说道:〃旧诗有云:‘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杏帘在望‘四字。〃众人都道:〃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宝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则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众人听了,亦发哄声拍手道:〃妙!〃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业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你方才那些胡说的,不过是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

    说着,引人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喜欢,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贾政听了道:〃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哪里知道这清幽气象。终是不读书之过!〃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得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别的都明白,如何连‘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得喝命:〃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宝玉只得念道:

    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

    贾政听了,摇头说:〃更不好。〃一面引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忽闻水声潺湲,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众人都道:〃好景,好景!〃贾政道:〃诸公题以何名?〃众人道:〃再不必拟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个字。〃贾政笑道:〃又落实了,而且陈旧。〃众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旧舍‘四字也罢了。〃宝玉道:〃这越发过露了。‘秦人旧舍‘说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贾政听了,更批胡说。

    于是要进港洞时,又想起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山上盘道亦可以进去。〃说毕,在前导引,大家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迂。池边两行垂柳,杂着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忽见桃柳中又露出一个条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

    贾政道:〃此处这所房子,无味得很。〃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飖,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贾政不禁笑道:〃有趣!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不得如此异香。〃宝玉道:〃果然不是。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茞兰,这一种大约是清葛,那一种是金簦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想来《离马蚤》《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也有叫作什么藿纳姜荨的,也有叫作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样,又有叫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连。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象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唬得宝玉倒退,不敢再说。

    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此造已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众人笑道:〃再莫若‘兰风蕙露‘贴切了。〃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其联若何?〃一人道:〃我倒想了一对,大家批削改正。〃念道是:

    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

    众人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那人道:〃古人诗云‘蘼芜满院泣斜晖‘。〃众人道:〃颓丧,颓丧!〃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诸公评阅评阅。〃因念道:

    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

    贾政拈髯沉音,意欲也题一联。忽抬头见宝玉在旁不敢则声,因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宝玉听说,便回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若要这样着迹说起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叫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宝玉道:〃如此说,匾上则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对联则是:

    吟成荳蔻才犹艳,睡足酴醾梦也香。

    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客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犹觉幽娴活泼。视‘书成‘之句,竟似套此而来。〃贾政笑说:〃岂有此理!〃

    说着,大家出来。行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贾政道:〃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节尚俭,天性恶繁悦朴,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来,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不语。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贾政又命他作题,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众人不知其意,只当他受了这半日的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词穷了;再要考难逼迫,着了急,或生出事来,倒不便。遂忙都劝贾政:〃罢,罢,明日再题罢了。〃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饶。这是要紧一处,更要好生作来!〃

    说着,引人出来,再一观望,原来自进门起,所行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又值人来回,有雨村处遣人来回话。贾政笑道:〃此数处不能游了。虽如此,到底从那一边出去,纵不能细观,也可稍览。〃说着,引客行来,至一大桥前,见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原来这桥便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贾政因问:〃此闸何名?〃宝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闸‘。〃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

    于是一路行来,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因说半日腿酸,未尝歇息。忽又见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来,贾政笑道:〃到此可要进去歇息歇息了。〃说着,一径引人绕着碧桃花,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贾政与众人进去,一入门,两边俱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众人赞道:〃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哪里有这样妙的。〃贾政道:〃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众人笑道:〃然虽不经,如何此名传久了?〃宝玉道:〃大约马蚤人咏士,以此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想因被世间俗恶听了,他便以野史纂入为证,以俗传俗,以讹传讹,都认真了。〃众人都摇身赞妙。

    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外抱厦下打就的榻上坐了。贾政因问:〃想几个什么新鲜字来题此?〃一客道:‘蕉鹤‘二字最妙。〃又一个道:〃‘崇光泛彩‘方妙。〃贾政与众人都道:〃好个‘崇光泛彩‘!〃宝玉也道:〃妙极!〃又叹:〃只是可惜了。〃众人问:〃如何可惜?〃宝玉道:〃‘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蕉,则棠无着落;若只说棠,蕉亦无着落。固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贾政道:〃依你如何?〃宝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妙。〃贾政摇头道:〃不好,不好!&qu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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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引人进入房内。只见这几间房内收拾得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的。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卍福卍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一槅一槅,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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