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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12 部分阅读
    闪失,也是玩得的!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都是茗烟调唆的,回去我定告诉嬷嬷们打你。〃茗烟撅了嘴道:〃二爷骂着打着,叫我引了来,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不然我们还去罢。〃花自芳忙劝:〃罢了,已是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脏,爷怎么坐呢?〃

    袭人之母也早迎了出来。袭人拉了宝玉进去。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惭惭的。花自芳母子两个百般怕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桌,又忙倒好茶。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杌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彼时,她母兄已是忙另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去之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说着,便拈了几个松子瓤,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

    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因悄问袭人:〃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道:〃何尝哭,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过了。当下宝玉穿著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挂。袭人道:〃你特为往这里来又换新服,她们就不问你往哪里去的?〃宝玉笑道:〃珍大爷那里去看戏换的。〃袭人点头。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不是你来的。〃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袭人悄笑道:〃悄悄的,叫他们听着什么意思。〃一面又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了下来,向她姊妹们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希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瞧了。再瞧什么希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说毕,递与她们传看了一遍,仍与宝玉挂好。又命她哥哥去,或雇一乘小轿,或雇一辆小车,送宝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骑马也不妨了。〃袭人道:〃不为不妨,为的是碰见人。〃

    花自芳忙去雇了一顶小轿来,众人也不好相留,只得送宝玉出去。袭人又抓果子与茗烟,又把些钱与他买花炮放,教他〃不可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一直送宝玉至门前,看着上轿,放下轿帘。花、茗二人牵马跟随。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轿,向花自芳道:〃须等我同二爷还到东府里混一混,才好过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花自芳听说有理,忙将宝玉抱出轿来,送上马去。宝玉笑说:〃倒难为你了。〃于是仍进后门来。俱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越性恣意的玩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偏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个样儿了,别的妈妈们越不敢说你们了。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只知嫌人家脏,这是他的屋子,由着你们遭塌,越不成体统了。〃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她们不着,因此只顾玩,并不理她。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辰睡觉〃等语。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一个讨厌的老货!〃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说毕,拿匙就吃。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样坏了。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得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怎么样!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一面说,一面赌气将酥酪吃尽。又一丫头笑道:〃她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李嬷嬷道:〃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

    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宝玉因问:〃敢是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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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不然输了?〃秋纹道:〃她倒是赢的。谁知李老太太来了,混输了,她气得睡去了。〃宝玉笑道:〃你别和她一般见识,由她去就是了。〃说着,袭人已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问诸同伴姊妹好。一时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疼得吐了才好。她吃了倒好,搁在这里倒白遭塌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

    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检剥。一面见众人不在房里,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妹子。〃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袭人道:〃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她那哪里配穿红的。〃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我因为见她实在好得很,怎么也得她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家来!〃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般配不上。〃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栗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她们进来就是了。〃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过是赞她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里。〃袭人道:〃她虽没这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宝贝。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

    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两声。正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宝玉听这话内有文章,不觉吃一惊,忙丢下栗子,问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教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的呢。〃宝玉听了这话,越发怔了,因问:〃为什么要赎你?〃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这里的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袭人道:〃从来没这道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了!〃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太太,不放你也难。〃袭人道:〃为什么不放?我果然是个最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老太太必不放我出去的,设或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我,然或有之;其实我也不过是个最平常的人,比我强的有而且多。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服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如今又服侍了你几年。如今我们家来赎,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若说为服侍得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服侍得好是分内应当的,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有好的来了,不是没了我就成不得的。〃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内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一心只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她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漫说和她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她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她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你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得吃亏,可以行得。如今无故凭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叫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的。〃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你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说着,便赌气上床睡去了。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她母兄要赎她回去,她就说至死也不回去的。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也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得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因此哭闹了一阵。

    她母兄见她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不过求一求,只怕连身价银一并赏了还是有的事呢。二则,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因此,他母子两个也就死心不赎了。次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二人又是那般景况,他母子二人心下更明白了,越发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赎念了。

    如今且说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弛纵,任性恣情,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料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今见他默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馁堕。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只因怕为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是以假以栗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头们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

    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宝玉见这话有文章,便说道︰〃你倒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袭人笑道:〃咱们素日好处,再不用说。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宝玉忙笑道:〃你说,哪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哪里去就去了。〃话未说完,急得袭人忙握他的嘴,说:〃好好的,正为劝你这些,倒更说得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要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

    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读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但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原是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

    袭人道:〃再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袭人笑道:〃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轿抬我,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甚趣。〃

    二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说:〃快三更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看时,果然针已指到亥正。方从新盥漱,宽衣安歇,不在话下。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先时还扎挣得住,次后捱不住,只要睡着,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诊视,说道:〃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开方去后,令人取药来煎好。刚服下去,命她盖上被渥汗。宝玉自去黛玉房中来看视。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她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她道:〃我往哪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罢。〃黛玉道:〃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哪个脏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与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自己枕了,二人对面倒下。

    黛玉因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又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宝玉侧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刚替她们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点儿。〃说着,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口内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

    宝玉总未听见这些话,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既然如此,这香是哪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奇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

    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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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向黛玉膈肢窝内两肋下乱挠。黛玉素性触痒不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得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

    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叹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宝玉方听出来。宝玉笑道:〃方才求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便饶你,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盖上脸。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黛玉只不理。宝玉问她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古迹,扬州有何遗迹故事、土俗民风。黛玉只不答。

    宝玉只怕她睡出病来,便哄她道:〃嗳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见他说得郑重,且又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因问:〃什么事?〃宝玉见问,便忍着笑,顺口诌道:〃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黛玉笑道:〃就是扯谎,自来也没听见这山。〃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哪里知道这些不成?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黛玉道:〃你且说。〃宝玉又诌道:〃林子洞里原来有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议事,因说:‘明日乃是腊八,世上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中果品短少,须得趁此打劫些来方妙。‘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干的小耗子前去打听。一时小耗回报:‘各处察访打听已毕,惟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老耗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道:‘米豆成仓,不可胜记。果品有五种:一红枣,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芋。‘老耗听了大喜,实时点耗前去。乃拔令箭问:‘谁去偷米?‘一耗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领令去了。只剩了香芋一种,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应道:‘我愿去偷香芋。‘老耗并众耗见它这样,恐不谙练,且怯懦无力,都不准它去。小耗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此去管比它们偷得还巧呢。‘众耗忙问:‘如何比他它们巧呢?‘小耗道:〃我不学他们直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听不见,却暗暗的用分身法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岂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众耗听了,都道:‘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个变法,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就变,竟变了一位最标致美貌的小姐。众耗忙笑道:‘变错了,变错了!原说变果子的,如何变出小姐来?‘小耗现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我呢。〃说着,便拧,拧得宝玉连连央告说:〃好妹妹,饶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你香,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呢!〃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忙让坐,笑道:〃你瞧瞧,还有谁!他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宝钗笑道:〃原来是宝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里的故典原多。只是可惜一件,凡该用故典之时,他偏就忘了。有今日记得的,前儿夜里的芭蕉诗就该记得。眼面前的倒想不起来,别人冷得那样,你急得只出汗。这会子偏又有记性了。〃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见对子了。可知一还一报,不爽不错的。〃刚说到这里,只听宝玉房中一片声嚷,吵闹起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林黛玉俏语谑娇音

    话说宝玉在林黛玉房中说〃耗子精〃,宝钗撞来,讽刺宝玉元宵不知〃绿蜡〃之典,三人正在房中互相讥刺取笑。那宝玉正恐黛玉饭后贪眠,一时存了食,或夜间走了困,皆非保养身体之法。幸而宝钗走来,大家谈笑,那林黛玉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忽听他房中嚷起来,大家侧耳听了一听,林黛玉先笑道:〃这是你妈妈和袭人叫嚷呢。那袭人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场她,可见老背晦了。〃

    宝玉忙要赶过来,宝钗忙一把拉住道:〃你别和你妈妈吵才是,她老糊涂了,倒要让她一步为是。〃宝玉道:〃我知道了。〃说毕走来,只见李嬷嬷拄着拐棍,在当地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见我来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得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袭人先只道李嬷嬷不过为她躺着生气,少不得分辨说〃病了,才出汗,蒙着头,原没看见你老人家〃等语。后来只管听她说〃哄宝玉〃,〃妆狐媚〃,又说〃配小子〃等,由不得又愧又委屈,禁不住哭起来。

    宝玉虽听了这些话,也不好怎样,少不得替袭人分辨〃病了〃、〃吃药〃等话,又说:〃你不信,只问别的丫头们。〃李嬷嬷听了这话,益发气起来了,说道:〃你只护着那起狐狸,那里认得我了,叫我问谁去?谁不帮着你呢,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讲。把你奶了这么大,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丢在一旁,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一面说,一面也哭起来。彼时,黛玉、宝钗等也走过来劝说:〃妈妈,你老人家担待他们一点子就完了。〃李嬷嬷见她二人来了,便拉住诉委屈,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清。

    可巧凤姐正在上房算完输赢帐,听得后面一片声嚷动,便知是李嬷嬷老病发了,排揎宝玉的人。――正值她今儿输了钱,迁怒于人-便连忙赶过来,拉了李嬷嬷,笑道:〃好妈妈,别生气。大节下,老太太才喜欢了一日,你是个老人家,别人高声,你还要管他们呢;难道你反不知道规矩,在这里嚷起来,叫老太太生气不成?你只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来跟我吃酒去。〃一面说,一面拉着走,又叫丰儿:〃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泪的手帕子。〃那李嬷嬷脚不沾地跟了凤姐走了,一面还说:〃我也不要这老命了,越性今儿没了规矩,闹一场子,讨个没脸,强如受那娼妇蹄子的气!〃后面宝钗、黛玉随着。见凤姐儿这般,都拍手笑道:〃亏这一阵风来,把个老婆子撮了去了。〃

    宝玉点头叹道:〃这又不知是哪里的帐,只拣软的排揎。昨儿又不知是哪个姑娘得罪了,上在她帐上。〃一句未了,晴雯在旁笑道:〃谁又不疯了,得罪她作什么!便得罪了她,就有本事承认,不犯着带累别人!〃袭人一面哭,一面拉宝玉道:〃为我得罪了一个老奶奶,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这些人,这还不够我受的?还只是拉别人。〃宝玉见她这般病势,又添了这些烦恼,连忙忍气吞声,安慰她仍旧睡下出汗。又见她汤烧火热,自己守着她歪在旁边,劝她只养着病,别想着些没要紧的事生气。袭人冷笑道:〃要为这些事生气,这屋里一刻还站不得哩。但只是天长日久,只管这样,可叫人怎么样才好呢?时常我劝你,别为我们得罪人,你只顾一时为我们那样,他们都记在心里,遇着坎儿,说得好听不好听,大家什么意思!〃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流泪,又怕宝玉烦恼,只得又勉强忍着。

    一时,杂使的老婆子煎了二和药来。宝玉见她才有汗意,不肯叫她起来,自己便端着就枕与他吃了,即命小丫头子们铺炕。袭人道:〃你吃饭不吃饭,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会子,和姑娘们顽一会子再回来,我就静静的躺一躺也好。〃宝玉听说,只得替她去了簪环,看她躺下,自往上房来。同贾母吃毕饭,贾母犹欲同那几个老管家嬷嬷斗牌解闷,宝玉记着袭人,便回至房中,见袭人朦朦睡去。自己要睡,天气尚早。彼时晴雯、绮霰、秋纹、碧痕都寻热闹,找鸳鸯、琥珀等耍戏去了,独见麝月一个人在外间房里灯下抹骨牌。宝玉笑问道:〃你怎不同她们玩去?〃麝月道:〃没有钱。〃宝玉道:〃床底下堆着那么些,还不够你输的?〃麝月道:〃都玩去了,这屋里交给谁呢?那一个又病了。满屋里上头是灯,地下是火。那些老妈妈们,老天拔地,服侍了一天,也该叫她们歇歇了;小丫头子们也是服侍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叫她们玩玩去。所以让她们都去罢,我在这里看着。〃

    宝玉听了这话,公然又是一个袭人。因笑道:〃我在这里坐着,你放心去罢。〃麝月道:〃你既在这里,越发不用去了,咱们两个说话玩笑岂不好?〃宝玉笑道:〃咱两个作什么呢?怪没意思满的。也罢了,早上你说头痒,这会子没什么事,我替你篦头罢。〃麝月听了便道:〃就是这样。〃说着,将文具镜匣搬来,卸去钗钏,打开头发,宝玉拿了篦子替她一一的梳篦。只篦了三五下,只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原为取钱,一见了他两个,便冷笑道:〃哦,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宝玉笑道:〃你来,也给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没那么大福。〃说着,拿了钱,便摔帘子出去了。

    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在镜内相视。宝玉便向镜内笑道:〃满屋里就只是她磨牙。〃麝月听说,忙向镜中摆手,宝玉会意。忽听唿的一声帘子响,晴雯又跑进来问道:〃我怎么磨牙了?咱们倒得说说。〃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罢,又来问人了。〃晴雯笑道:〃你又护着。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话。〃说着,一径出去了。这里宝玉通了头,命麝月悄悄的服侍他睡下,不肯惊动袭人。一宿无话。

    至次日清晨起来,袭人已是夜间发了汗,觉得轻省了些,只吃些米汤静养。宝玉放了心,因饭后走到薛姨妈这边来闲逛。彼时正月内,学房中放年学,闺阁中忌针黹,都是闲时。贾环也过来玩,正遇见宝钗、香菱、莺儿三个赶围棋作耍,贾环见了,也要玩。宝钗素习看他亦如宝玉,并没它意;今儿听他要玩,让他上来坐了一处玩。一磊十个钱,头一回自己赢了,心中十分喜欢。谁知后来接连输了几盘,便有些着急。赶着这盘正该自己掷骰子,若掷个七点便赢,若掷个六点,下该莺儿掷三点就赢了。因拿起骰子来,狠命一掷,一个坐定了五,那一个乱转。莺儿拍着手只叫〃ㄠ〃,贾环便瞪着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转出ㄠ来。贾环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来,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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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拿钱,说是个六点。莺儿便说:〃分明是个ㄠ!〃宝钗见贾环急了,便瞅莺儿说道:〃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还不放下钱来呢!〃莺儿满心委屈,见宝钗说,不敢则声,只得放下钱来,口内嘟囔说:〃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儿和宝二爷顽,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宝钗不等说完,连忙喝断。贾环道:〃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说着便哭了。宝钗忙劝他:〃好兄弟,快别说这话,人家笑话你。〃又骂莺儿。

    正值宝玉走来,见了这般形况,问是怎么了。贾环不敢则声。宝钗素知他家规矩,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却不知那宝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着:〃兄弟们一并都有父母教训,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况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饶这样还有人背后谈论,还禁得辖治他了。〃更有个呆意思存在心里。――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姊妹丛中长大,亲姊妹有元春、探春,伯叔的有迎春、惜春,亲戚之中又有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等诸人。他便料定,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因有这个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浊物,可有可无。只是父亲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亘古第一人说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听他这句话,所以兄弟之间不过尽其大概的情理就罢了,并不想自己是丈夫,须要为子弟之表率。是以贾环等都不怕他,却怕贾母,才让他三分。如今宝钗生怕宝玉教训他,倒没意思,便连忙替贾环掩饰。宝玉道:〃大正月里哭什么?这里不好,你别处玩去。你天天念书,倒念胡涂了。比如这件东西不好,横竖那一件好,就弃了这件取那个。难道你守着这个东西哭一会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来取乐玩的,既不能取乐,就往别处去寻乐玩去。哭一会子,难道算取乐玩了不成?倒招自己烦恼,不如快去为是。〃贾环听了,只得回来。

    赵姨娘见他这般,因问:〃又是哪里垫了踹窝来了?〃一问不答,再问时,贾环便说:〃同宝姐姐玩的,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我来了。〃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哪里玩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

    正说着,可巧凤姐在窗外过,都听在耳内。便隔窗说道:〃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些淡话作什么!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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