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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68 部分阅读
    纳闷,只见李十儿进来:〃请老爷到官厅伺候去,大人衙门已经打了二鼓了。〃贾政只是发怔,没有听见。李十儿又请了一遍。贾政道:〃这便怎么处?〃李十儿道:〃老爷有什么心事?〃贾政将看报之事说了一遍。李十儿道:〃老爷放心。若是部里这么办了,还算便宜薛大爷呢!奴才在京的时侯听见,薛大爷在店里叫了好些媳妇,都喝醉了生事,直把个当槽儿的活活打死的。奴才听见不但是托了知县,还求琏二爷去花了好些钱,各衙门打通了,才提的,不知道怎么部里没有弄明白。如今就是闹破了,也是官官相护的,不过认个承审不实,革职处分罢,那里还肯认得银子听情呢?老爷不用想,等奴才再打听罢?不要误了上司的事。〃贾政道:〃你们那里知道?只可惜那知县听了一个情,把这个官都丢了,还不知道有罪没有呢!〃李十儿道:〃如今想他也无益,外头伺候着好半天了,请老爷就去罢。〃贾政不知节度传办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回

    破好事香菱结深恨悲远嫁宝玉感离情

    话说贾政去见了节度,进去了半日,不见出来,外头议论不一。李十儿在外也打听不出什么事来,便想到报上的饿荒,实在也着急。好容易听见贾政出来,便迎上来跟着,等不得回去,在无人处,便问:〃老爷进去这半天,有什么要紧的事?〃贾政笑道:〃并没有事。只为镇海总制是这位大人的亲戚,有书来嘱托照应我,所以说了些好话。又说‘我们如今也是亲戚了‘。〃李十儿听得,心内喜欢,不免又壮了些胆子,便竭力纵恿贾政许这亲事。贾政心想,薛蟠的事到底有什么挂碍,在外头信息不早,难以打点,故回到本任来便打发家人进京打听,顺便将总制求亲之事回明贾母,如若愿意,即将三姑娘接到任所。家人奉命,赶到京中,回明了王夫人,便在吏部打听得贾政并无处分,惟将署太平县的这位老爷革职。即写了禀帖,安慰了贾政,然后住着等信。

    且说薛姨妈为着薛蟠这件人命官司,各衙门内不知花了多少银钱,才定了误杀具题。原打量将当铺折变给人,备银赎罪。不想刑部驳审,又托人花了好些钱,总不中用,依旧定了个死罪,监着守候秋天大审。薛姨妈又气又疼,日夜啼哭。宝钗虽时常过来劝解,说是:〃哥哥本来没造化,承受了祖父这些家业,就该安安顿顿的守着过日子。在南边已经闹的不象样,便是香菱那件事情,就了不得,因为仗着亲戚们的势力,花了些银钱,这算白打死了一个公子。哥哥就该改过,做起正经人来,也该奉养母亲才是。不想进了京仍是这样。妈妈为他,不知受了多少气,哭掉了多少眼泪。给他娶了亲,原想大家安安逸逸的过日子,不想命该如此,偏偏娶的嫂子又是一个不安静的,所以哥哥躲出门的。真正俗语说的,‘冤家路儿狭‘,不多几天就闹出人命来了。妈妈和二哥哥也算不得不尽心的了,花了银钱不算,自己还求三拜四的谋干。无奈命里应该,也算自作自受。大凡养儿女是为着老来有靠,便是小户人家,还要挣一碗饭养活母亲,那里有将现成的闹光了,反害的老人家哭的死去活来的?不是我说,哥哥的这样行为,不是儿子,竟是个冤家对头。妈妈再不明白,明哭到夜,夜哭到明,又受嫂子的气。我呢,又不能常在这里劝解,我看见妈妈这样,那里放得下心!他虽说是傻,也不肯叫我回去。前儿老爷打发人回来说,看见京报,唬的了不得,所以才叫人来打点的。我想哥哥闹了事,担心的人也不少。幸亏我还是在跟前的一样,若是离乡调远,听见了这个信,只怕我想妈妈也就想杀了。我求妈妈暂且养养神,趁哥哥的活口现在,问问各处的账目。人家该咱们的,咱们该人家的,亦该请个旧伙计来算一算,看看还有几个钱没有。〃

    薛姨妈哭着说道:〃这几天为闹你哥哥的事,你来了,不是你劝我,便是我告诉你衙门的事。你还不知道,京里的官商名字已经退了,两个当铺已经给了人家,银子早拿来使完了。还有一个当铺,管事的逃了,亏空了好几千两银子,也夹在里头打官司。你二哥哥天天在外头要账,料着京里的账已经去了几万银子,只好拿南边公分里银子并住房折变才够。前两天还听见一个谎信,说是南边的公当铺也因为折了本儿收了。若是这么着,你娘的命可就活不成的了!〃说着,又大哭起来。

    宝钗也哭着劝道:〃银钱的事,妈妈操心也不中用,还有二哥哥给我们料理。单可恨这些伙计们,见咱们的势头儿败了,各自奔各自的去也罢了,我还听见说帮着人家来挤我们的讹头。可见我哥哥活了这么大,交的人总不过是些个酒肉弟兄,急难中是一个没有的。妈妈若是疼我,听我的话;有年纪的人,自己保重些。妈妈这一辈子想来还不致挨冻受饿。家里这点子衣裳家伙,只好听凭嫂子去,那是没法儿的了。所有的家人婆子,瞧他们也没心在这里,该去的叫他们去。就可怜香菱苦了一辈子,只好跟着妈妈过去。实在短什么,我要是有的,还可以拿些过来,料我们那个也没有不依的。就是袭姑娘也是心术正道的,她听见我哥哥的事,她倒提起妈妈来就哭。我们那一个还道是没事的,所以不大着急;若听见了,也是要唬个半死儿的。〃薛姨妈不等说完,便说:〃好姑娘,你可别告诉他。他为一个林姑娘,几乎没要了命,如今才好了些。要是他急出个原故来,不但你添一层烦恼,我越发没了依靠了。〃宝钗道:〃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总没告诉他。〃

    正说着,只听见金桂跑来外间屋里哭喊道:〃我的命是不要的了!男人呢,已经是没有活的份儿了。咱们如今索性闹一闹,大伙儿到法场上去拚一拚。〃说着,便将头往隔断板上乱撞,撞的披头散发。气得薛姨妈白瞪着两只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亏得宝钗〃嫂子〃长、〃嫂子〃短,好一句、歹一句的劝她。金桂道:〃姑奶奶,如今你是比不得头里的了。你两口儿好好的过日子,我是个单身人儿,要脸做什么!〃说着,便要跑到街上,回娘家去,亏得人还多,扯住了,又劝了半天方住。把个宝琴唬的再不敢见她。若是薛蝌在家,她便抹粉施脂,描眉画鬓,奇情异致的打扮收拾起来。不时打从薛蝌住房前过,或故意咳嗽一声,或明知薛蝌在屋,特问房里何人。有时遇见薛蝌,她便妖妖乔乔、娇娇痴痴的问寒问热,忽喜忽嗔。丫头们看见,都赶忙躲开。她自己也不觉得,只是一意一心要弄得薛蝌感情时,好行宝蟾之计。那薛蝌却只躲着,有时遇见,也不敢不周旋一二,只怕她撒泼放刁的意思。更加金桂一则为色迷心,越瞧越爱,越想越幻,那里还看得出薛蝌的真假来。只有一宗,她见薛蝌有什么东西都是托香菱收着,衣服缝洗,也是香菱,两个人偶然说话,她来了,急忙散开,一发动了一个〃醋〃字。欲待发作薛蝌,却是舍不得,只得将一腔隐恨都搁在香菱身上。却又恐怕闹了香菱得罪了薛蝌,倒弄得隐忍不发。

    一日,宝蟾走来,笑嘻嘻的向金桂道:〃奶奶,看见了二爷没有?〃金桂道:〃没有。〃宝蟾笑道:〃我说二爷的那种假正经是信不得的。咱们前日送了酒去,他说不会喝;刚才我见他到太太那屋里去,那脸上红扑扑儿的一脸酒气。奶奶不信,回来只在咱们院门口等他,他打那边过来时,奶奶叫住他问问,看他说什么。〃金桂听了,一心的怒气,便道:〃他那里就出来了呢?他既无情义,问他作什么!〃宝蟾道:〃奶奶又迂了。他好说,咱们也好说;他不好说,咱们再另打主意。〃金桂听着有理,因叫宝蟾:〃瞧着他,看他出去了。〃宝蟾答应着出来。金桂却去打开镜奁,又照了一照,把嘴唇儿又抹了一抹,然后拿一条洒花绢子,才要出来,又似忘了什么的,心里倒不知怎么是好了。只听宝蟾外面说道:〃二爷,今日高兴啊。那里喝了酒来了?〃金桂听了,明知是叫她出来的意思,连忙掀起帘子出来。

    只见薛蝌和宝蟾说道:〃今日是张大爷的好日子,所以被他们强不过,吃了半钟,到这时候脸还发烧呢。〃一句话没说完,金桂早接口道:〃自然人家外人的酒比咱们自己家里的酒是有趣儿的。〃薛蝌被她拿话一激,脸越红了,连忙走过来陪笑道:〃嫂子说那里的话!〃宝蟾见他二人交谈,便躲到屋里去了。这金桂初时原要假意发作薛蝌两句,无奈一见他两颊微红,双眸带涩,别有一种谨愿可怜之意,早把自己那骄悍之气,感化到爪洼国去了,因笑说道:〃这么说,你的酒是硬强着才肯喝的呢。〃薛蝌道:〃我那里喝得来!〃金桂道:〃不喝也好,强如像你哥哥喝出乱子来,明儿娶了你们奶奶儿,像我这样守活寡受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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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呢!〃说到这里,两个眼已经乜斜了,两腮上也觉红晕了。薛蝌见这话越发邪僻了,打算着要走。金桂也看出来了,那里容得,早已走过来一把拉住。薛蝌急了道:〃嫂子,放尊重些!〃说着,浑身乱颤。金桂索性老着脸道:〃你只管进来,我和你说一句要紧的话。〃正闹着,忽听背后一个人叫道:〃奶奶,香菱来了!〃把金桂唬了一跳。回头瞧时,却是宝蟾掀着帘子看他二人的光景,一抬头见香菱从那边来了,赶忙知会金桂。金桂这一惊不小,手已松了。薛蝌得便脱身跑了。那香菱正走着,原不理会,忽听宝蟾一嚷,才瞧见金桂在那里拉住薛蝌,往里死拽。香菱却唬的心头乱跳,自己连忙转身回去。这里金桂早已连吓带气,呆呆的瞅着薛蝌去了。怔了半天,恨了一声,自己扫兴归房,从此把香菱恨入骨髓。那香菱本是要到宝琴那里,刚走出腰门,看见这般,吓回去了。

    是日,宝钗在贾母屋里,听得王夫人告诉老太太要聘探春一事。贾母说道:〃既是同乡的人,很好。只是听见那孩子到过我们家里,怎么你老爷没有提起?〃王夫人道:〃连我们也不知道。〃贾母道:〃好便好,但是道儿太远。虽然老爷在那里,倘或将来老爷调任,可不是我们孩子太单了吗?〃王夫人道:〃两家都是做官的,也是拿不定。或者那边还调进来。即不然,终有个叶落归根。况且老爷既在那里做官,上司已经说了,好意思不给么?想来老爷的主意定了,只是不做主,故遣人来回老太太的。〃贾母道:〃你们愿意更好。只是三丫头这一去了,不知三年两年那边可能回家?若再迟了,恐怕我赶不上再见她一面了!〃说着,掉下泪来。王夫人道:〃孩子们大了,少不得总要给人家的。就是本乡本土的人,除非不做官还使得,若是做官的,谁保得住总在一处?只要孩子们有造化就好。譬如迎姑娘倒配得近呢,偏是时常听见她被女婿打闹,甚至不给饭吃。就是我们送了东西去,她也摸不着。近来听见益发不好了,也不放她回来。两口子拌起来,就说咱们使了他家的银钱。可怜这孩子总不得个出头的日子!前儿我惦记她,打发人去瞧她,迎丫头藏在耳房里,不肯出来。老婆子们必要进去,看见我们姑娘这样冷天还穿著几件旧衣裳。她一包眼泪的告诉婆子们说:‘回去别说我这么苦,这也是命里所招,也不用送什么衣服东西来,不但摸不着,反要添一顿打。说是我告诉的。‘老太太想想,这倒是近处眼见的,若不好,更难受。倒亏了大太太也不理会她,大老爷也不出个头。如今迎姑娘实在比我们三等使唤的丫头还不如。我想探丫头虽不是我养的,老爷既看见过女婿,定然是好才许的。只请老太太示下,择个好日子,多派几个人,送到他老爷任上。该怎么着,老爷也不肯将就。〃贾母道:〃有他老子作主,你就料理妥当,拣个长行的日子送去,也就定了一件事。〃王夫人答应着〃是〃。宝钗听得明白,也不敢则声,只是心里叫苦:〃我们家里姑娘们就算她是个尖儿,如今又要远嫁,眼看着这里的人一天少似一天了!〃见王夫人起身告辞出去,她也送了出来,一径回到自己房中,并不与宝玉说话。见袭人独自一个做活,便将听见的话说了。袭人也很不受用。

    却说赵姨娘听见探春这事,反欢喜起来,心里说道:〃我这个丫头,在家忒瞧不起我,我何尝还是个娘?比她的丫头还不济!况且洑上水,护着别人。她挡在头里,连环儿也不得出头。如今老爷接了去,我倒干净,想要她孝敬我,不能够了!只愿意她像迎丫头似的,我也称称愿。〃一面想着,一面跑到探春那边与她道喜,说:〃姑娘,你是要高飞的人了,到了姑爷那边,自然比家里还好,想来你也是愿意的。便是养了你一场,并没有借你的光儿。就是我有七分不好,也有三分的好,总不要一去了把我搁在脑杓子后头。〃探春听着毫无道理,只低头作活,一句也不言语。赵姨娘见她不理,气忿忿的自己去了。

    这里探春又气又笑又伤心,也不过自己掉泪而已。坐了一回,闷闷的走到宝玉这边来。宝玉因问道:〃三妹妹,我听见林妹妹死的时候,你在那里来着。我还听见说,林妹妹死的时候,远远的有音乐之声。或者她是有来历的,也未可知。〃探春笑道:〃那是你心里想着罢了。只是那夜却怪,不似人家鼓乐之音,你的话或者也是。〃宝玉听了,更以为实。又想前日自己神魂飘荡之时,曾见一人,说是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必是那里的仙子临凡。忽又想起那年唱戏做的嫦娥,飘飘艳艳,何等风致。过了一回,探春去了,因必要紫鹃过来,立即回了贾母去叫她。

    无奈紫鹃心里不愿意,虽经贾母、王夫人派了过来,也就没法,只是在宝玉跟前不是嗳声,就是叹气的。宝玉背地里拉着她,低声下气,要问黛玉的话,紫鹃从没好话回答。宝钗倒背底里夸她有忠心,并不嗔怪她。那雪雁虽是宝玉娶亲这夜出过力的,宝钗见她心地不甚明白,便回了贾母、王夫人,将她配了一个小厮,各自过活去了。王奶妈,养着她,将来好送黛玉的灵柩回南。鹦哥等小丫头,仍服侍了老太太。

    宝玉本想念黛玉,因此及彼,又想跟黛玉的人已经云散,更加纳闷。闷到无可如何,忽又想起黛玉死得这样清楚,必是离凡返仙去了,反又喜欢。忽然听见袭人和宝钗那里讲究探春出嫁之事,宝玉听了,〃啊呀〃的一声,哭倒在炕上。唬得宝钗、袭人都来扶起,说:〃怎么了?〃宝玉早哭的说不出来,定了一回子神,说道:〃这日子过不得了!我姊妹们都一个一个的散了。林妹妹是成了仙去了。大姐姐呢,已经死了,这也罢了,没天天在一块。二姐姐呢,碰着了一个混账不堪的东西。三妹妹又要远嫁,总不得见的了。史妹妹又不知要到那里去。薛妹妹是有了人家的。这些姐姐妹妹,难道一个都不留在家里,单留我做什么?〃

    袭人忙又拿话解劝。宝钗摆着手说:〃你不用劝他,让我来问他。〃因问着宝玉道:〃据你的心里,要这些姐妹都在家里陪到你老了,都不要为终身的事吗?若说别人,或者还有别的想头,你自己的姐姐妹妹,不用说没有远嫁的;就是有,老爷作主,你有什么法儿?打量天下独是你一个人爱姐姐妹妹呢?若是都像你,就连我也不能陪你了。大凡人念书,原为的是明理,怎么你益发胡涂了!这么说起来,我同袭姑娘各自一边儿去,让你把姐姐妹妹们都邀了来守着你。〃宝玉听了,两只手拉住宝钗、袭人道:〃我也知道。为什么散的这么早呢?等我化了灰的时候再散也不迟。〃袭人掩着他的嘴道:〃又胡说!才这两天身上好些,二奶奶才吃些饭。若是你又闹翻了,我也不管了。〃宝玉慢慢的听她两个人说话都有道理,只是心上不知道怎么才好,只得强说道:〃我却明白,但只是心里闹的慌。〃宝钗也不理他,暗叫袭人快把定心丸给他吃了,慢慢的开导他。袭人便欲告诉探春,说临行不必来辞。宝钗道:〃这怕什么?等消停几日,待他心里明白,还要叫他们多说句话儿呢。况且三姑娘是极明白的人,不像那些假惺惺的人,少不得有一番箴谏。他以后便不是这样了。〃正说着,贾母那边打发过鸳鸯来说:〃知道宝玉旧病又发,叫袭人劝说安慰,叫他不要胡思乱想。〃袭人等应了。鸳鸯坐了一会子去了。

    那贾母又想起探春远行,虽不备妆奁,其一应动用之物,俱该预备,便把凤姐叫来,将老爷的主意告诉了一遍,即叫她料理去。凤姐答应,不知怎么办理,下回分解。

    第一百一回

    大观园月夜感幽魂散花寺神签惊异兆

    已有黄昏以后,因忽然想起探春来,要瞧瞧她去,便叫丰儿与两个丫头跟着,头里一个丫头打着灯笼。走出门来,见月光已上,照耀如水,凤姐便命打灯笼的:〃回去罢。〃因而走至茶房窗下,听见里面有人嘁嘁喳喳的,又似哭,又似笑,又似议论什么的。凤姐知道不过是家下婆子们又不知搬什么是非,心内大不受用,便命小红进去,装做无心的样子,细细打听着,用话套出原委来。小红答应着去了。

    凤姐只带着丰儿来至园门前,门尚未关,只虚虚的掩着。于是主仆二人方推门进去,只见园中月色比着外面更觉明朗,满地下重重树影,杳无人声,甚是凄凉寂静。刚欲往秋爽斋这条路来,只听〃唿〃的一声风过,吹的那树枝上落叶满园中〃唰喇喇〃的作响,枝梢上〃吱喽喽〃发哨,将那些寒鸦宿鸟都惊飞起来。凤姐吃了酒,被风一吹,只觉身上发噤起来。那丰儿也把头一缩,说:〃好冷!〃凤姐也撑不住,便叫丰儿:〃快回去把那件银鼠坎肩儿拿来,我在三姑娘那里等着。〃丰儿巴不得一声,也要回去穿衣裳来,答应了一声,回头就跑了。

    凤姐刚举步走了不远,只觉身后〃咈咈哧哧〃,似有闻嗅之声,不觉头发森然竖了起来。由不得回头一看,只见黑油油一个东西在后面伸着鼻子闻她呢,那两只眼睛恰似灯光一般。凤姐吓的魂不附体,不觉失声的〃咳〃了一声,却是一只大狗。那狗抽头回身,拖着一个扫帚尾巴,一气跑上大土山上,方站住了,回身犹向凤姐拱爪儿。

    凤姐儿此时心跳神移,急急的向秋爽斋来。已将来至门口,方转过山子,只见迎面有一个人影儿一恍。凤姐心中疑惑,心里想着必是那一房里的丫头,便问:〃是谁?〃问了两声,并没有人出来,已经吓得神魂飘荡,恍恍忽忽的似乎背后有人说道:〃婶娘连我也不认得了?〃凤姐忙回头一看,只见这人形容俊俏,衣履风流,十分眼熟,只是想不起是那房那屋里的媳妇来。只听那人又说道:〃婶娘只管享荣华、受富贵的心盛,把我那年说的立万年永远之基,都付于东洋大海了。〃凤姐听说,低头寻思,总想不起。那人冷笑道:〃婶娘那时怎样疼我了,如今就忘在九霄云外了。〃凤姐听了,此时方想起来是贾蓉的先妻秦氏,便说道:〃嗳呀!你是死了的人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啐了一口,方转回身,脚下不防一块石头绊了一跤,犹如梦醒一般,浑身汗如雨下。虽然毛发悚然,心中却也明白,只见小红、丰儿影影绰绰的来了。凤姐恐怕落人的褒贬,连忙爬起来,说道:〃你们做什么呢,去了这半天?快拿来我穿上罢。〃一面丰儿走至跟前,服侍穿上,小红过来搀扶。凤姐道:〃我才到那里,他们都睡了,咱们回去罢。〃一面说,一面带了两个丫头急急忙忙回到家中。贾琏已回来了,只是见她脸上神色更变,不似往常,待要问她,又知她素日性格,不敢突然相问,只得睡了。

    至次日五更,贾琏就起来要往总理内庭都检点太监裘世安家来打听事务。因太早了,见桌上有昨日送来的抄报,便拿起来闲看。第一件是云南节度使王忠一本,新获了一起私带神枪火药出边事,共有十八名人犯。头一名鲍音,口称系太师镇国公贾化家人。第二件苏州刺史李孝一本,参劾纵放家奴,倚势凌辱军民,以致因J不遂,杀死节妇一家人命三口事。凶犯姓时名福,自称系世袭三等职衔贾范家人。贾琏看见这两件,心中早又不自在起来,待要看第三件,又恐迟了不能见裘世安的面,因此急急的穿了衣服,也等不得吃东西,恰好平儿端上茶来,喝了两口,便出来骑马走了。

    平儿在房内收拾换下的衣服。此时凤姐尚未起来,平儿因说道:〃今儿夜里我听着奶奶没睡什么觉,我这会子替奶奶捶着,好生打个盹儿罢。〃凤姐半日不言语。平儿料着这意思是了,便爬上炕来,坐在身边,轻轻的捶着。才捶了几拳,那凤姐刚有要睡之意,只听那边大姐儿哭了。凤姐又将眼睁开,平儿连向那边叫道:〃李妈,你到底是怎么着?姐儿哭了,你到底拍着她些。你也忒好睡了!〃那边李妈从梦中惊醒,听得平儿如此说,心中没好气,只得狠命拍了几下,口里嘟嘟哝哝的骂道:〃真真的小短命鬼儿,放着尸不挺,三更半夜嚎你娘的丧!〃一面说,一面咬牙,便向那孩子身上拧了一把。那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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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uot;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了。凤姐听见,说〃了不得!你听听,她该挫磨孩子了。你过去把那黑心的养汉老婆下死劲的打她几下子,把妞妞抱过来。〃平儿笑道:〃奶奶别生气,她那里敢挫磨姐儿,只怕是不提防,错碰了一下子也是有的。这会子打她几下子没要紧,明儿叫她们背地里嚼舌根,倒说三更半夜打人。〃凤姐听了,半日不言语,长叹一声,说道:〃你瞧瞧,这会子不是我十旺八旺的呢,明儿我要是死了,剩下这小孽障,还不知怎么样呢?〃平儿笑道:〃奶奶这怎么说,大五更的,何苦来呢!〃凤姐冷笑道:〃你那里知道,我是早已明白了。我也不久了。虽然活了二十五岁,人家没见的也见了,没吃的也吃了,也算全了,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气也算赌尽了,强也算争足了,就是‘寿‘字儿上头缺一点儿,也罢了。〃平儿听说,由不的滚下泪来。凤姐笑道:〃你这会子不用假慈悲,我死了,你们只有欢喜的。你们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省得我是你们眼里的刺似的。只有一件,你们知好歹,只疼我那孩子就是了。〃平儿听说这话,越发哭的泪人似的。凤姐笑道:〃别扯你娘的臊了,那里就死了呢?哭的那么痛!我不死还叫你哭死了呢。〃平儿听说,连忙止住哭,道:〃奶奶说得这么伤心。〃一面说,一面又捶,半日不言语,凤姐又朦胧睡去。

    平儿方下炕来要去,只听外面脚步响。谁知贾琏去迟了,那裘世安已经上朝去了,不遇而回,心中正没好气,进来就问平儿道:〃那些人还没起来呢么?〃平儿回说:〃没有呢。〃贾琏一路摔帘子进来,冷笑道:〃好,好!这会子还都不起来,安心打擂台打撒手儿!〃一叠声又要吃茶。平儿忙倒了一碗茶来。原来那些丫头、老婆见贾琏出了门,又复睡了,不打量这会子回来,原不曾预备。平儿便把温过的拿了来。贾琏生气,举起碗来,〃哗啷〃一声,摔了个粉碎。

    凤姐惊醒,唬了一身冷汗,〃嗳哟〃一声,睁开眼,只见贾琏气狠狠的坐在旁边,平儿弯着腰拾碗片子呢。凤姐道:〃你怎么就回来了?〃问了一声,半日不答应,只得又问一声。贾琏嚷道:〃你不要我回来,叫我死在外头罢?〃凤姐笑道:〃这又是何苦来呢!常时我见你不像今儿回来的快,问你一声,也没什么生气的。〃贾琏又嚷道:〃又没遇见,怎么不快回来呢!〃凤姐笑道:〃没有遇见,少不得奈烦些,明儿再去早些儿,自然遇见了。〃贾琏嚷道:〃我可不吃着自己的饭,替人家赶獐子呢。我这里一大堆的事,没个动秤儿的,没来由为人家的事瞎闹了这些日子,当什么呢?正经那有事的人还在家里受用,死活不知,还听见说要锣鼓喧天的摆酒唱戏做生日呢。我可瞎跑他娘的腿子!〃一面说,一面往地下啐了一口,又骂平儿。

    凤姐听了,气的干咽,要和他分证;想了一想,又忍住了,勉强陪笑道:〃何苦来生这么大气!大清早起,和我叫喊什么?谁叫你应了人家的事!你既应了,就得耐烦些,少不得替人家办办。也没见这个人自己有为难的事,还有心肠唱戏摆酒的闹。〃贾琏道:〃你可说么,你明儿倒也问问他!〃凤姐诧异道:〃问谁?〃贾琏道:〃问谁!问你哥哥。〃凤姐道:〃是他吗?〃贾琏道:〃可不是他,还有谁呢!〃凤姐忙问道:〃他又有什么事,叫你替他跑?〃贾琏道:〃你还在坛子里呢。〃凤姐道:〃真真这就奇了,我连一个字儿也不知道。〃贾琏道:〃你怎么能知道呢?这个事连太太和姨太太还不知道呢。头一件怕太太和姨太太不放心,二则你身上又常嚷不好,所以我在外头压住了,不叫里头知道的。说起来,真真可人恼,你今儿不问我,我也不便告诉你。你打量你哥哥行事像个人呢,你知道外头人都叫他什么?〃凤姐道:〃叫他什么?〃贾琏道:〃叫他什么,叫他‘忘仁‘!〃凤姐〃扑哧〃的一笑:〃他可不叫王仁,叫什么呢?〃贾琏道:〃你打量那个王仁吗?是忘了仁义礼智信的那个‘忘仁‘哪!〃凤姐道:〃这是什么人这么刻薄嘴儿遭塌人。〃贾琏道:〃不是遭塌他吗!今儿索性告诉你,你也不知道知道你那哥哥的好处。到底知道他给他二叔做生日呵!〃凤姐想了一想,道:〃嗳哟!可是呵,我还忘了问你,二叔不是冬天的生日吗?我记得年年都是宝玉去。前者老爷升了,二叔那边送过戏来,我还偷偷儿的说:‘二叔为人是最啬刻的,比不得大舅太爷。他们各自家里还乌眼鸡似的。不么,昨儿大舅太爷没了,你瞧他是个兄弟,他还出了个头儿揽了个事儿吗?‘所以那一天说,赶他的生日,咱们还他一班子戏,省了亲戚跟前落亏欠。如今这么早就做生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贾琏道:〃你还作梦呢!他一到京,接着舅太爷的首尾就开了一个吊,他怕咱们知道拦他,所以没告诉咱们,弄了好几千银子。后来二舅嗔着他,说他不该一网打尽。他吃不住了,变了个法子,就指着你们二叔的生日撒了个网,想着再弄几个钱,好打点二舅太爷不生气。也不管亲戚朋友冬天夏天的,人家知道不知道,这么丢脸!你知道我起早为什么?这如今因海疆的事情,御史参了一本,说是大舅太爷的亏空,本员已故,应着落其弟王子胜、侄王仁赔补。爷儿两个急了,找了我给他们托人情。我见他们吓的那么个样儿,再者又关系太太和你,我才应了。想着找找总理内庭都检点老裘替办办,或者前任后任挪移挪移。偏又去晚了,他进里头去了,我白起来跑了一趟。他们家里还那里定戏摆酒呢。你说说,叫人生气不生气?〃

    凤姐听了,才知王仁所行如此。但她素性要强护短,听贾琏如此说,便道:〃凭他怎么样,到底是你的亲大舅儿。再者,这件事死的大太爷、活的二叔都感激你。罢了,没什么说的,我们家的事,少不得我低三下四的求你了,省的带累别人受气,背地里骂我。〃说着,眼泪早流下来,掀开被窝,一面坐起来,一面挽头发,一面披衣裳。贾琏道:〃你倒不用这么着,是你哥哥不是人,我并没说你呀。况且我出去了,你身上又不好,我都起来了,她们还睡觉,咱们老辈子有这个规矩么?你如今作好好先生,不管事了。我说了一句,你就起来,明儿我要嫌这些人,难道你都替了她们么?好没意思啊!〃凤姐听了这些话,才把泪止住了,说道:〃天呢不早了,我也该起来了。你有这么说的,你替他们家在心的办办,那就是你的情分了。再者,也不光为我,就是太太听见也喜欢。〃贾琏道:〃是了,知道了。‘大萝葡还用屎浇‘?〃平儿道:〃奶奶这么早起来做什么?那一天奶奶不是起来有一定的时候儿呢。爷也不知是那里的邪火,拿着我们出气。何苦来呢!奶奶也算替爷挣够了,那一点儿不是奶奶挡头阵?不是我说,爷把现成儿的也不知吃了多少,这会子替奶奶办了一点子事,又关会着好几层儿呢,就是这么拿糖作醋的起来,也不怕人家寒心。况且这也不单是奶奶的事呀!我们起迟了,原该爷生气,左右到底是奴才呀。奶奶跟前,尽着身子累的成了个病包儿了,这是何苦来呢!〃说着,自己的眼圈儿也红了。那贾琏本是一肚子闷气,那里见得这一对娇妻美妾又尖利又柔情的话呢,便笑道:〃够了,算了罢!她一个人就够使的了,不用你帮着。左右我是外人,多早晚我死了,你们就清净了。〃凤姐道:〃你也别说那个话,谁知道谁怎么样呢?你不死,我还死呢,早死一天早心净!〃说着,又哭起来。平儿只得又劝了一回。

    那时天已大亮,日影横窗。贾琏也不便再说,站起来出去了。这里凤姐自己起来,正在梳洗,忽见王夫人那边小丫头过来道:〃太太说了,叫问二奶奶今日过舅太爷那边去不去?要去,说叫二奶奶同着宝二奶奶一路去呢。〃凤姐因方才一段话,已经灰心丧意,恨娘家不给争气,又兼昨夜园中受了那一惊,也实在没精神,便说道:〃你先回太太去,我还有一两件事没办清,今日不能去。况且他们那又不是什么正经事。宝二奶奶要去,各自去罢。〃小丫头答应着,回去回复了。不在话下。

    且说凤姐梳了头,换了衣服,想了想,虽然自己不去,也该带个信儿;再者,宝钗还是新媳妇,出门子自然要过去照应照应的。于是见过王夫人,支吾了一件事,便过来到宝玉房中。只见宝玉穿著衣服,歪在炕上,两个眼睛呆呆的看宝钗梳头。凤姐站在门口,还是宝钗一回头看见了,连忙起身让坐。宝玉也爬起来,凤姐才笑嘻嘻的坐下。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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