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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16 部分阅读
    ,便笑道:〃若说我不忍叫你娘儿们受人委曲还犹可,若说‘谢‘的这个字,可是你错打了法码了。就便是我希图你的谢,靠你有些什么东西能打动我?〃赵姨娘听这话口气松了些,便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也胡涂起来了。你若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得?〃马道婆听说,低了头,半晌说道:〃那时候事情妥当了,又无凭据,你还理我呢!〃赵姨娘道:〃这又何难!如今我虽手里没什么,也零碎攒了几两梯己,还有几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了去。下剩的,我写个欠银子文契给你,你要什么保人也有,到那时我照数给你。〃马道婆道:〃果然这样?〃赵姨娘道:〃这如何还撒得谎!〃说着,便叫过一个心腹婆子来,耳根底下嘁嘁喳喳说了几句话。那婆子出去了,一时回来,果然写了个五百两的欠契来。赵姨娘便印了手模,走到橱柜里将梯己拿了出来,与马道婆看看,道:〃这个你先拿了去做香烛供奉使费,可好不好?〃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银子,又有欠契,并不顾青红皂白,满口里应着,伸手先去接了银子掖起来,然后收了欠契。又向裤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个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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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铰的青脸白发的鬼来,并两个纸人,递与赵姨娘。又悄悄道:〃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验。千万小心,不要害怕!〃正才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鬟进来找道:〃奶奶可在这里,太太等你呢。〃二人方散了,不在话下。

    却说黛玉因见宝玉近日烫了脸,总不出门,倒时常在一处说说话儿。这日饭,后看了二三篇书,自觉无趣,便同紫鹃、雪雁做了一回针线,更觉烦闷。便倚着房门出了一回神,信步出来,看阶下新迸出的稚笋,不觉出了院门。一望园中,四顾无人,惟见花光柳影,鸟语溪声。林黛玉信步便往怡红院中来,只见几个丫头舀水,都在回廊上围着看画眉洗澡呢。听见房内有笑声,林黛玉便入房中看时,原来是李宫裁、凤姐、宝钗都在这里呢,一见她进来,都笑道:〃这不又来了一个!〃林黛玉笑道:〃今儿齐全,倒像谁下帖子请来的。〃凤姐道:〃前儿我打发人送了两瓶茶叶去,你往哪去了?〃林黛玉笑道:〃可是呢,我倒忘了,多谢多谢!〃凤姐儿又道:〃你尝了可还好不好?〃没有说完,宝玉便道:〃论理可倒罢了,只是我说不大甚好,也不知别人尝着怎么样,味倒轻,只是颜色不很好。〃凤姐道:〃那是暹罗进贡来的。我尝着也没什么趣儿,还不如我每日吃的呢。〃黛玉道:〃我吃着好。〃宝玉道:〃你果然吃着好,把我这个也拿了去罢。〃凤姐道:〃你真爱吃,我那里还有呢。〃林黛玉道:〃果真的?我就打发丫头取去了。〃凤姐道:〃不用取去,我叫人送来就是了。我明儿还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发人送来。〃

    林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我来了。〃凤姐笑道:〃我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众人听了,都一齐笑起来。黛玉便红了脸,一声儿也不言语,回头过去了。李宫裁笑向宝钗道:〃真真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林黛玉含羞笑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罢了!〃说着便啐了一口。凤姐笑道:〃你别作梦!给我们家做了媳妇,你想想-〃便指宝玉道:〃你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还根基配不上?模样儿配不上,是家私配不上?哪一点还玷辱了谁呢?〃

    林黛玉抬身就走。宝钗便叫道:〃颦儿急了,还不回来坐着!走了倒没意思。〃说着便站起来,拉住。只见赵姨娘和周姨娘两个人进来瞧宝玉。李宫裁、宝钗、宝玉等都让她两个坐。独凤姐只和黛玉说笑,正眼也不看她们。宝钗方欲说话时,只见王夫人房内的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请奶奶、姑娘们出去呢。〃李宫裁听了,忙叫着凤姐等要走。赵、周两个也忙辞了宝玉出去。宝玉道:〃我也不能出去,你们好歹别叫舅母进来。〃又道:〃林妹妹,你先站一站,我和你说一句话。〃凤姐听了,回头向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说话呢。〃说着便把林黛玉往里一推,和李纨一同去了。

    这里宝玉拉着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里有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此时,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脸红涨起来了,挣着要走。宝玉忽然〃嗳哟〃了一声,说:〃好头疼!〃林黛玉道:〃该,阿弥陀佛!〃只见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嘴里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林黛玉并丫头们都唬慌了,忙去报知贾母、王夫人等。此时,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里,都一齐来时,宝玉越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贾母、王夫人见了,唬得抖衣乱颤,且〃儿〃一声〃肉〃一声放声恸哭起来。于是惊动众人,连贾赦、邢夫人、贾珍、贾政、贾琏、贾蓉、贾芸、贾萍、薛姨妈、薛蟠并中一干家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丫头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乱麻一般。正都没个主见,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众人越发慌了。周瑞媳妇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抬回房去。平儿、丰儿等哭得泪天泪地。贾政等心中也有些烦难,顾了这里,丢不下那里。

    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得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

    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有的说请端公送祟的,有的说请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荐玉皇阁的张真人,种种喧腾不一。也曾百般医治祈祷,问卜求神,总无效验。堪堪日落。王子腾的夫人告辞去后,次日王子腾也来瞧问。接着小史侯家、邢夫人兄弟辈并各亲戚眷属都来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也都不见效。他叔嫂二人愈发胡涂,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浑身火炭一般,口内无般不说。到夜间,那些婆娘、媳妇、丫头们都不敢上前。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内,夜间派了贾芸等带着小厮们挨次轮班看守。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寸地不离,只围着干哭。

    此时贾赦、贾政又恐哭坏了贾母,日夜熬油费火,闹得人口不安,也都没有主意。贾赦还各处去寻僧觅道。贾政见都不灵效,着实懊恼,因阻贾赦道:〃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强者。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医治不效,想天意该当如此,也只好由他们去罢。〃贾赦也不理此话,仍是百般忙乱,那里见些效验。看看三日光阴,那凤姐和宝玉躺在床上,越发连气都将没了。合家人口无不惊慌,都说没了指望,忙着将他二人的后世衣履都治备下了。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这几个人更比诸人哭得忘餐废寝,觅死寻活。赵姨娘、贾环等自是称愿。

    到了第四日早晨,贾母等正围着他两个哭时,只见宝玉睁开眼说道:〃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些收拾打发我走罢。〃贾母听了这话,如同摘去心肝一般。赵姨娘在旁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了,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罢,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这些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像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滛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了,我饶哪一个!〃一面骂,一面哭。贾政在旁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难过,便喝退赵姨娘,自己上来委婉解劝。一时又有人来回说:〃两口棺椁都做齐了,请老爷出去看。〃贾母听了,如火上浇油一般,便骂道:〃是谁做了棺材?〃一叠连声只叫把做棺材的拉来打死。

    正闹得天翻地覆,没个开交,只闻得隐隐的木鱼声响,念了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又听说道:〃有那人口不安,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贾母、王夫人等听见这些话,哪里还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请进来。贾政虽不自在,奈贾母之言如何违拗;又想如此深宅,何得听的如此真切,心中亦是希罕,便命人请了进来。众人举目看时,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只见那和尚是怎生模样:

    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满头疮。

    看那道人又是怎生模样:

    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

    贾政问道:〃你道友二人在哪庙焚修?〃那僧笑道:〃长官不须多言。因闻得尊府人口不利,故特来医治。〃贾政道:〃倒有两个人中邪,不知二位有何符水?〃那道人笑道:〃你家现放着希世奇珍,如何倒还问我们要符水?〃贾政听这话有意思,心中便动了,因说道:〃小儿落草时虽带了一块宝玉下来,上面说能除邪祟,谁知竟不灵验。〃那僧笑道:〃长官,你哪里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它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此不灵验了。你今且取它出来,待我们持颂持颂,只怕就好了。〃

    贾政听说,便向宝玉项上取下那玉来递与他二人。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

    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念毕,又摩弄一回,说了些疯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上槛。将他二人安在一屋之内,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说着回头便走了。贾政赶着还说,让他二人坐了吃茶,要送谢礼,他二人早已出去了。贾母等还只管着人去赶,哪里有个踪影。少不得依言将他二人就安在王夫人卧室之内,将玉悬在门上。王夫人亲身守着,不许别个人进来。

    至晚间,他二人竟渐渐的醒来,说腹中饥饿。贾母、王夫人如得了珍宝一般,旋熬了米汤来与他二人吃了,精神渐长,邪祟稍退,一家子才把心放下来。李宫裁并贾府三艳、薛宝钗、林黛玉、平儿、袭人等在外间听信息。闻得吃了米汤,省了人事,别人未开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薛宝钗便回头看了她半日〃嗤〃的一声笑。众人都不会意,惜春问道:〃宝姐姐,好好的笑什么?〃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儿才好些,又要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忙得可笑不可笑?〃黛玉不觉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着那些贫嘴烂舌的学。〃一面说,一面摔帘子出去了。不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蜂腰桥设言传密意湘馆春困发幽情

    话说宝玉养过了三十三天之后,不但身体强壮,亦且连脸上疮痕平服,仍回大观园内去。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近日宝玉病的时节,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昼夜在这里,那红玉同众丫鬟也在这里守着宝玉,彼此相见多日,都渐渐混熟了。那红玉见贾芸手里拿的手帕子,倒像是自己从前掉的,待要问他,又不好问的。不料那和尚、道士来过,用不着一切男人,贾芸仍种树去了。这件事待要放下,心内又放不下;待要问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犹豫不决、神魂不定之际,忽听窗外问道:〃姐姐在屋里没有?〃红玉闻听,在窗眼内望外一看,原来是本院的小丫头名叫佳蕙的,因答说:〃在家里,你进来罢。〃佳蕙听了跑进来,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刚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花大姐姐交给我送去。可巧老太太那里给林姑娘送钱来,正分给她们的丫头们呢。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着。〃便把手帕子打开,把钱倒了出来,红玉替她一五一十的数了收起。

    佳蕙道:〃你这一程子心里到底觉怎么样?依我说,你竟家去住两日,请一个大夫来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红玉道:〃哪里的话,好好的家去作什么!〃佳蕙道:〃我想起来了,林姑娘生得弱,时常她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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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药,你就和她要些来吃,也是一样。〃红玉道:〃胡说!药也是混吃的?〃佳蕙道:〃你这也不是个长法儿,又懒吃懒喝的,终久怎么样?〃红玉道:〃怕什么,还不如早些儿死了倒干净!〃佳蕙道:〃好好的,怎么说这些话?〃红玉道:〃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事!〃

    佳蕙点头想了一会,道:〃可也怨不得这个地方难站。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跟着服侍的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完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我算年纪小,上不去,不得我也不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袭人哪怕她得十个分儿,也不恼她,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拚不得。可气晴雯、绮霰她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她去。你说可气不可气?〃红玉道:〃也不犯着气她们。俗语说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这两句话不觉感动了佳蕙的心肠,由不得眼睛红了,又不好意思好端端的哭,只得勉强笑道:〃你这话说的却是。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怎么样做衣裳,倒像有几百年的熬煎。〃

    红玉听了,冷笑了两声,方要说话,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走进来,手里拿着些花样子并两张纸,说道:〃这是两个样子,叫你描出来呢。〃说着向红玉掷下,回身就跑了。红玉向外问道:〃倒是是谁的?也等不得说完就跑,谁蒸下馒头等着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头在窗外只说得一声:〃是绮大姐姐的。〃抬起脚来咕咚咕咚又跑了。红玉便赌气把那样子掷在一边,向抽屉内找笔,找了半天,都是秃了的,因说道:〃前儿一枝新笔,放在哪里了?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一面说着,一面出神,想了一会,方笑道:〃是了,前儿晚上莺儿拿了去了。〃便向佳惠道:〃你替我取了来。〃佳惠道:〃花大姐姐还等着我替她抬箱子呢,你自己取去罢。〃红玉道:〃她等着你,你还坐着闲打牙儿?我不叫你取去,她也不等着你了。坏透了的小蹄子!〃说着,自己便出房来,出了怡红院,一径往宝钗院内来。

    刚至沁芳亭畔,只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从那边走来。红玉立住笑问道:〃李奶奶,你老人家哪去了?怎打这里来?〃李嬷嬷站住,将手一拍道:〃你说说,好好的又看上了那个种树的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明儿叫上房里听见,可又是不好。〃红玉笑道:〃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依了他去叫了?〃李嬷嬷道:〃可怎么样呢?〃红玉笑道:〃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进来才是。〃李嬷嬷道:〃他又不痴,为什么不进来?〃红玉道:〃既是来了,你老人家该同他一齐来,回来叫他一个人乱碰,可是不好呢。〃李嬷嬷道:〃我有那样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带进他来就完了。〃说着,拄着拐杖一径去了。红玉听说,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笔。

    一时,只见一个小丫头子跑来,见红玉站在那里,便问道:〃林姐姐,你在这里作什么呢?〃红玉抬头见是小丫头子坠儿。红玉道:〃哪去?〃坠儿道:〃叫我带进芸二爷来。〃说着一径跑了。这里红玉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装作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贾芸随着坠儿,逶迤来至怡红院中。坠儿先进去回明了,然后方领贾芸进来。贾芸看时,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着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各色仙禽异鸟。上面小小五间抱厦,一色雕镂新鲜花样隔扇,上面悬着一个匾额,四个大字题道是〃怡红快绿〃。贾芸想道:〃怪道叫‘怡红院‘,原来匾上是恁样四个字。〃正想着,只听里面隔着纱窗子笑说道:〃快进来罢。我怎么就忘了你两三个月!〃贾芸听得是宝玉的声音,连忙进入房内,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文章闪灼,却看不见宝玉在哪里。一回头,只见左边立着一架大穿衣镜,从镜后转出两个一般大的十五六岁的丫头来说:〃请二爷里头屋里坐。〃贾芸连正眼也不敢看,连忙答应了。又进一道碧纱橱,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宝玉穿著家常衣服,靸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看。见他进来,将书掷下,早堆着笑立起身来。贾芸忙上前请了安,宝玉让坐,便在下面一张椅子上坐了。宝玉笑道:〃只从那日见了你,我叫你往书房里来,谁知接接连连许多事情,就把你忘了。〃贾芸笑道:〃总是我没福,偏偏又遇着叔叔身上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宝玉道:〃大好了。我倒听见说你辛苦了好几天。〃贾芸道:〃辛苦也是该当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

    说着,只见有个丫鬟端了茶来与他。那贾芸口里和宝玉说着话,眼睛却溜瞅那丫鬟: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著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不是别个,却是袭人。那贾芸自从宝玉病了几天,他在里头混了两天,却把那有名人口认记了一半。他也知道袭人在宝玉房中比别个不同,今见她端了茶来,宝玉又在旁边坐着,便忙站起来笑道:〃姐姐怎么替我倒起茶来?我来到叔叔这里,又不是客,让我自己倒罢了。〃宝玉道:〃你只管坐着罢。丫头们跟前也是这样。〃贾芸笑道:〃虽如此说,叔叔房里姐姐们,我怎么敢放肆呢?〃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

    那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又说道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那贾芸口里只得顺着他说,说了一会,见宝玉有些懒懒的了,便起身告辞。宝玉也不甚留,只说:〃你明儿闲了,只管来。〃仍命小丫头子坠儿送他出去。

    出了怡红院,贾芸见四顾无人,便把脚慢慢停着些走,口里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先问她〃几岁了?名字叫什么?你父母在哪一行上?在宝叔房内几年了?一个月多少钱?共总宝叔房内有几个女孩子?〃那坠儿见问,便一桩桩的都告诉他了。贾芸又道:〃刚才那个与你说话的,她可是叫小红?〃坠儿笑道:〃她倒叫小红。你问她作什么?〃贾芸道:〃方才她问你什么手帕子,我倒拣了一块。〃坠儿听了笑道:〃她问了我好几遍,可有看见她的帕子。我有那么大工夫管这些事!今儿她又问我,她说我替他找着了,她还谢我呢。才在蘅芜苑门口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好二爷,你既拣着了,给我罢。我看她拿什么谢我。〃

    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便知是所在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哪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儿听见红玉问坠儿,便知是红玉的,心内不胜喜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日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她的谢礼,可不许瞒着我。〃坠儿满口里答应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贾芸,回来找红玉,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打发了贾芸去后,意思懒懒的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袭人便走上来,坐在床沿上推他说道:〃怎么又要睡觉?闷得很,你出去逛逛不是?〃宝玉见说,便拉她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袭人笑道:〃快起来罢!〃一面说,一面拉了宝玉起来。宝玉道:〃可往哪里去呢?怪腻腻烦烦的。〃袭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这么葳蕤,越发心里烦腻。〃

    宝玉无精打彩的,只得依她晃出了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何意。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儿追了下来,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它作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著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宝玉道:〃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

    说着,顺着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昏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宝玉在窗外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

    林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宝玉才走上来要搬他的身子,只见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却跟了进来说:〃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刚说着,黛玉便翻身向外,坐起来,笑道:〃谁睡觉呢?〃那两三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便笑道:〃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说着,便叫紫鹃说:〃姑娘醒了,进来伺候。〃一面说,一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作什么?〃宝玉见她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说什么?〃黛玉道:〃我没说什么。〃宝玉笑道:〃给你个榧子吃!我都听见了。〃

    二人正说话,只见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鹃道:〃哪里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说着倒茶去了。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爷们解闷的。〃一面哭着,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宝玉不知要怎样,心下慌了,忙赶上来,笑道:〃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

    正说着,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焦雷一般,也顾不得别的,急忙回来穿衣服。出园来,只见茗烟在二门前等着,宝玉便问道:〃是作什么?〃茗烟道:〃爷快出来罢,横竖是见去的,到那里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催着宝玉。

    转过大厅,宝玉心里还自狐疑,只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回头只时,见是薛蟠拍着手笑了出来,笑道:〃要不说姨夫叫你,你哪里出来得这么快。〃茗烟也笑着跪下了。宝玉怔了半天,方解过来,是薛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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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哄他出来。薛蟠连忙打恭作揖陪不是,又求〃不要难为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宝玉也无法了,只好笑,因问说道:〃你哄我也罢了,怎么说我父亲呢?我告诉姨娘去,评评这个理,可使得么?〃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的父亲就完了。〃宝玉道:〃嗳,嗳,越发该死了!〃又向烟茗道:〃反叛C的,还跪著作什么!〃茗烟连忙叩头起来。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古董行的程日兴,他不知哪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你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连忙孝敬了母亲,赶着给你们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还配吃,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一个小子又才来了,我同你乐一天何如?〃

    一面说,一面来至他书房里。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并唱曲儿的都在这里,见他进来,请安的,问好的,都彼此见过了。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摆酒来。说犹未了,众小厮七手八脚摆了半天,才停当归坐。宝玉果见瓜、藕新异,因笑道:〃我的寿礼还未送来,倒先扰了。〃薛蟠道:〃可是呢,明儿你送我什么?〃宝玉道:〃我可有什么可送的?若论银钱吃穿等类的东西,究竟还不是我的,惟有或写一张字,画一张画,才算是我的。〃

    薛蟠笑道:〃你提画儿,我才想起来了。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宫,画得着实好。上面还有许多的字,我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黄‘画的。真真好得了不得!〃宝玉听说,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哪里有个‘庚黄‘?〃想了半天,不觉笑将起来,命人取过笔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又问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黄‘?〃薛蟠道:〃怎么看不真!〃宝玉将手一撒,与他看道:〃别是这两字罢?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众人都看时,原来是〃唐寅〃两个字,都笑道:〃想必是这两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只觉没意思,笑道:〃谁知他‘糖银‘‘果银‘的!〃

    正说着,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宝玉便知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薛蟠等一齐都叫〃快请〃。说犹未了,只见冯紫英一路说笑,已进来。众人忙起席让坐。冯紫英笑道:〃好呀!也不出门了,在家里高乐罢。〃宝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会,老世伯身上康健?〃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近来家母偶着了些风寒,不好了两天。〃薛蟠见他面上有些青伤,便笑道:〃这脸上又和谁挥拳的?挂了幌子了。〃冯紫英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就记了再不怄气,如何又挥拳?这个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教兔鹘捎一翅膀。〃宝玉道:〃几时的话?〃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宝玉道:〃怪道前儿初三四儿,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见你呢。我要问,不知怎么就忘了。单你去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去罢了。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

    薛蟠众人见他吃完了茶,都说道:〃且入席,有话慢慢的说。〃冯紫英听说,便立起身来说道:〃论理,我该陪饮几杯才是,只是今儿有一件大大要紧的事,回去还要见家父面回,实不敢领。〃薛蟠、宝玉众人哪里肯依,死拉着不放。冯紫英笑道:〃这又奇了。你我这些年,哪一回有这个道理的?果然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领,拿大杯来,我领两杯就是了。〃众人听说,只得罢了。薛蟠执壶,宝玉把盏,斟了两大海。那冯紫英站着,一气而尽。宝玉道:〃你到底把这个‘不幸之幸‘说完了再走。〃冯紫英笑道:〃今儿说得也不尽兴。我为这个,还要特治一东,请你们去细谈一谈;二则还有所恳之处。〃说着执手就走,薛蟠道:〃越发说得人热剌剌的丢不下。多早晚才请我们,告诉了,也免的人犹疑。〃冯紫英道:〃多则十日,少则八天。〃一面说,一面出门上马去了。众人回来,依席又饮了一回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袭人正记挂着他去见贾政,不知是祸是福,只见宝玉醉醺醺的回来,问其原故,宝玉一一向她说了。袭人道:〃人家牵肠挂肚的等着,你且高乐去,也到底打发人来给个信儿。〃宝玉道:〃我何尝不要送信儿,只因冯世兄来了,就混忘了。〃

    正说着,只见宝钗走进来笑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宝玉笑道:〃姐姐家的东西,自然先偏了我们了。〃宝钗摇头笑道:〃昨儿哥哥倒特特的请我吃,我不吃空,叫他留着请人送人罢。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个。〃说着,丫鬟倒了茶来,吃茶说闲话儿,不在话下。

    却说那林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至晚饭后,闻听宝玉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院内去了,自己也便随后走了来。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炫耀,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会。再往怡红院来,只见院门关着,黛玉便以手扣门。

    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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