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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做了两套,拿来给她岂不省事。况且她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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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跟宝姑娘去。

    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垂泪。王夫人正数说他,因见宝钗来了,却掩口不说了。宝钗见此光景,察言观色,早知觉了八分,于是将衣服交割明白。王夫人将她母亲叫来拿了去。再看下回便知。

    第三十三回

    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却说王夫人唤上金钏母亲来,拿几件簪环当面赏与,又吩咐请几众僧人念经超度。她母亲磕头谢了出去。

    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就听见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心中早又五内摧伤,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无可回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茫然不知何往,背着手,低着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走着。信步来至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儿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了一声:〃站住!〃宝玉唬了一跳,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早不觉倒抽了一口气,只得垂手一旁站了。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嗐些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叫你那半天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我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咳声叹气。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却是为何?〃宝玉素日虽然口角伶俐,只是此时一心总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如今见了他父亲说这些话,究竟不曾听见,只是怔怔的站着。

    贾政见他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方欲说话,忽有回事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贾政听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并不与忠顺王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一面想,一面命〃快请〃,急走出来看时,却是忠顺府长史官,忙接进厅上坐了献茶。未及叙谈,那长史官先就说道:〃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王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爷面上,敢烦老大人作主,不但王爷知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贾政听了这话,抓不住头脑,忙陪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那长史官便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大人一句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那原是奉旨由内园赐出,只从出来,好好在府里,住了不下半年,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处访察。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辈听了,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云:‘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乃奉旨所赐,不便转赠令郎。若十分爱慕,老大爷竟密题一本请旨,岂不两便?若大人不题奏时,还得转达令郎,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免王爷负恩之罪,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说毕,忙打一躬。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来。宝玉也不知是何缘故,忙赶来时,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之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宝玉听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实在不知此事。究竟连‘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官,更又加‘引逗‘二字!〃说着便哭了。贾政未及开言,只见那长史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掩饰。或隐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说了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宝玉连说:〃不知,恐是讹传,也未见得。〃那长史官冷笑两声道:〃现有据有证,何必还赖?必定当着老大人说了出来,公子岂不吃亏?既云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去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这话他如何得知!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瞒他不过,不如打发他去了,免得再说出别的事来。〃因说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地方,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那长史官听了,笑道:〃这样说,一定是在那里。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罢,若没有,还要来请教。〃说着,便忙忙的走了。

    贾政此时气得目瞪口歪,一面送那长史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一直送那官员去了。才回身,忽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贾政喝令小厮〃快打,快打!〃贾环见了他父亲,唬得骨软筋酥,连忙低头站住。贾政便问:〃你跑什么?带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里逛去,由你野马一般跑!〃喝命叫跟上学的人来。贾环见他父亲盛怒,便乘机说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见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得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喝令快叫贾琏、赖大、来兴儿来。小厮们答应了一声,方欲叫去,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的袍襟,贴膝跪下道:〃父亲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房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里,便回头四顾一看。贾政知其意,将眼一看众小厮,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弓虽女干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大喝:〃快拿宝玉来!〃一面说,一面便往书房里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众门客、仆从见贾政这个形景,便知又是为宝玉了,一个个都是啖指咬舌,连忙退出。那贾政喘吁吁的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叠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众小厮们只得齐声答应,有几个来找宝玉。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早知凶多吉少,哪里承望贾环又添了许多话。正在厅上干转,怎得个人来,往里头去捎个信,偏生没一个人来,连茗烟也不知在哪里。正盼望时,只见一个老姆姆出来了。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她,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生又聋,竟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作〃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她跳去,二爷怕什么?〃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快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呢!〃

    宝玉急得跺脚,正没抓寻处,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出去了。贾政一见,眼都红紫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滛辱母婢等语,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拗,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众门客见打得不祥了,忙上来夺劝。贾政哪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弒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

    众人听这话不好听,知道是气急了,忙又退出,只得觅人进去捎信。王夫人不敢先回贾母,只得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赶往书房中来,慌得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王夫人一进房来,贾政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得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了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自重。况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我已不孝!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索来勒死。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索性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说毕,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的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看去,由臂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苦命的儿〃来,因哭出〃苦命儿〃来,忽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此时,里面的人闻得王夫人出来了,那李宫裁、王熙凤与迎春姊妹早已出来了。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别人还可,惟有宫裁禁不住也放声哭了。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

    正没开交处,忽见丫鬟来说道:〃老太太来了。〃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接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吁吁的走来。贾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热天,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贾母听说,便止住步,喘息一会,厉声说道:〃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叫我和谁说去!〃贾政听这话不像,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道:〃我说了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说着,也不觉滚下泪来。贾政又陪笑道:〃母亲也不必伤感,皆是做儿的一时性起,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母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早离了你,大家干净!〃说着便令人去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干答应着。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了,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贾政听说,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贾政无立足之地。〃贾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赖起我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只命快打点行李、车轿回去。贾政苦苦叩求认罪。贾母一面说话,一面又记挂宝玉,忙进来看时,只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了。王夫人与凤姐等解劝了一会,方渐渐的止住。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凤姐便骂道:〃胡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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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得这个样儿,还要搀着走!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众人听说,连忙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抬放凳上,随着贾母、王夫人等进去,送至贾母房中。

    彼时贾政见贾母气未全消,不敢自便,也只得跟了进去。看看宝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儿〃一声,〃肉〃一声,〃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那一个!〃数落一场,又哭〃不争气的儿〃。贾政听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先劝贾母,贾母含泪说道:〃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于心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去不成!〃贾政听说,方退了出来。

    此时,薛姨妈同宝钗、香菱、袭人、史湘云等也都在这里。袭人满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来,见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索性走出来,到二门前,令小厮们找了茗烟来细问:〃方才好端端的,为什么打起来?你也不早来透个信儿!〃茗烟急得说:〃偏生我没在跟前,打到半中间,我才听见了。忙打听原故,却是为琪官同金钏儿姐姐的事。〃袭人道:〃老爷怎么得知道的?〃茗烟道:〃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日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唆挑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火。那金钏儿的事,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老爷的人说的。〃袭人听了这两件事都对景,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然后回身进来,只见众人都替宝玉疗治。调停完备,贾母令〃好生抬到他房内去〃。众人答应,七手八脚忙把宝玉送入怡红院内自己床上卧好。又乱了半日,众人渐渐散去,袭人方进前来经心服侍,问他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话说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宝玉叹气说道:〃不过为那些事,问它作什么!只是下半截疼得很,你瞧瞧打坏了哪里。〃袭人听说,便轻轻的伸手进去,将中衣褪下。宝玉略动一动,便咬着牙叫〃嗳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来。袭人看时,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宽的僵痕高了起来。袭人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劝,也不得到这步地位。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

    正说着,只听丫鬟们说:〃宝姑娘来了。〃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纱被替宝玉盖了。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道:〃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些了。〃又让坐。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速了,不觉红了脸,低下头来。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竟大有深意,忽见她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心中自思:〃我不过捱了几下打,她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她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她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她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胡涂鬼祟矣!〃想着,只听宝钗问袭人道:〃怎么好好的动了气,就打起来了?〃袭人便把茗烟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原来还不知道贾环的话,听见袭人说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宝钗沉心,忙又止住袭人道:〃薛大哥哥从来不这样的,你们别混猜度。〃宝钗听说,便知宝玉是怕她多心,用话拦袭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到这个形景,疼还顾不过来,还是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可见在我们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老爷也喜欢了,也不能吃这样亏。但你固然怕我沉心,所以拦袭人的话,难道我就不知道我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当日为一个秦钟,还闹得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利害了。〃想毕,因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经,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调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宝兄弟这样细心的人,你何尝见过我那哥哥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说什么的人。〃袭人因说出薛蟠来,见宝玉拦她的话,早已明白自己说造次了,恐宝钗没意思,听宝钗如此说,更觉羞愧无言。宝玉又听宝钗这番话,一半是堂皇正大,一半是自去己的疑心,更觉比先畅快了。方欲说话时,只见宝钗起身说道:〃明儿再来看你,你好生养着罢。方才我拿来的药交给袭人了,晚上敷上保管就好了。〃说着便走出门去。袭人赶着送出院外,说:〃姑娘倒费心了。改日宝二爷好了,亲自去谢去。〃宝钗回头笑道:〃有什么谢处。你只劝他好生静养,别胡思乱想的就好了。要想什么吃的、玩的,你悄悄的往我那里取去,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去,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要对景总是要吃亏的。〃说着,一面去了。

    袭人抽身回来,心内着实感激宝钗。进来见宝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样,因而退出房外,自去栉沐。宝玉默默的躺在床上,无奈臀上作痛,如针挑刀挖一般,更又热如火炙,略展转时,禁不住〃嗳哟〃之声。那时,天色将晚,因见袭人去了,却有两三个丫鬟伺候,此时并无可呼唤之事,因说道:〃你们且去梳洗,等我叫时再来。〃众人听了,也都退出。

    这里宝玉昏昏默默,只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一时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忽忽听得有人悲戚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她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哪个?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禁,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旧倒下,叹了一声说道:〃你又做什么来了!虽说太阳落下,那地上余热未散,走了来倘或又受了暑呢。我虽然捱了打,并不觉疼痛。我这个样儿,也是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信真。〃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听了宝玉这番话,虽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出口,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一句话未说了,只见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林黛玉便知是凤姐来了,连忙立起身说道:〃我打后院子里去罢,回来再来。〃宝玉一把拉住说道:〃这可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她来?〃林黛玉急得跺脚,悄悄的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她拿着取笑开心了。〃宝玉听说,赶忙的放了手。黛玉三步两步转过床后,刚出了后院,凤姐从前头已进来了,问宝玉:〃可好些了?想什么吃?叫人往我那里取去。〃接着,薛姨妈又来了。一时贾母又打发了人来。

    至掌灯时分,宝玉只喝了两口汤,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着,周瑞媳妇、吴新登媳妇、郑好时媳妇这几个有年纪常往来的,只听宝玉捱了打,也都进来请安。袭人忙迎出来,悄悄的笑道:〃婶婶们来迟了一步,二爷才睡着了。〃说着,一面带她们到那边房里坐了,倒茶与她们吃。那几个媳妇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袭人说:〃等二爷醒了,你替我们说罢。〃袭人答应了,送她们出去。

    刚要回来,只见王夫人使了个婆子来,口称〃太太叫一个跟二爷的人呢。〃袭人见说,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诉晴雯、麝月、檀云、秋纹等说:〃太太叫人呢,你们好生在房里,我去了就来。〃说毕,同那婆子一径出了园子,来至上房。王夫人正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子,见她来了,说道:〃你不管叫个谁来也罢了。你又丢下他来了,谁服侍他呢?〃袭人见说,连忙陪笑回道:〃二爷才睡安稳了,那四五个丫头如今也好了,会服侍二爷了,太太请放心。恐怕太太有什么话吩咐,打发他们来,一时听不明白倒耽误了。〃王夫人道:〃也没什么话,白问问他这会子疼的怎么样。〃袭人道:〃宝姑娘送去的药,我给二爷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得躺不稳,这会子都睡沉了,可见好些。〃王夫人又问:〃吃了什么没有?〃袭人道:〃老太太给的一碗汤,喝了两口,只嚷干渴,要吃酸梅汤。我想着酸梅是个收敛的东西,才刚捱了打,又不许叫喊,自然急得那热毒热血未免不存在心里,倘或吃下这个去激在心里,再弄出大病来,可怎么样呢。因此我劝了半天才没吃,只拿那糖腌的玫瑰卤子和了吃了半碗,又嫌吃絮了,不香甜。〃王夫人道:〃嗳哟!你不该早来和我说。前儿有人送了几瓶子香露来,原要给他一点子的,我怕他胡糟踏了,就没给。既是他嫌那些玫瑰膏子絮烦,把这个拿两瓶子去。一碗水里只用挑一茶匙子,就香得了不得呢。〃说着就唤彩云来,〃把前儿的那几瓶香露拿了来。〃袭人道:〃只拿两瓶来罢,多了也白糟踏。等不够再要,再来取也是一样。〃彩云听说,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两瓶来,递与袭人。袭人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小瓶,都有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笺上写着〃木樨清露〃,那一个写着〃玫瑰清露〃。袭人笑道:〃好金贵东西!这么个小瓶儿,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进上的,你没看见鹅黄笺子?你好生替他收着,别遭踏了。〃

    袭人答应着,方要走时,王夫人又叫:〃站着,我想起一句话来问你。〃袭人忙又回来。王夫人见房内无人,便问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了?你要听见,告诉我听听,我也不吵出来教人知道是你说的。〃袭人道:〃我倒没听见这话,只听说为二爷霸占着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要,为这个打的。〃王夫人摇头说道:〃也为这个,还有别的原故。〃袭人道:〃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了。我今日大胆在太太跟前说句不知好歹的话。论理――〃说了半截,忙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说。〃袭人笑道:〃太太别生气,我就说了。〃王夫人道:〃我有什么生气的,你只管说来。〃袭人道:〃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教训。若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做出什么事来呢。〃王夫人一闻此言,便合掌念声〃阿弥陀佛〃,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亏了你也明白这话,和我的心一样。我何曾不知道管儿子,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来着,难道我如今倒不知道管儿子了?只是有个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经快五十岁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得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若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或是老太太气坏了,那时上下不安,岂不倒坏了,所以就纵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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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常常掰着口儿劝一阵说一阵,气得骂一阵哭一阵,彼时他好,过后儿还是不相干,端的吃了亏才罢。设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说着,由不得滚下泪来。

    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感,自己也不觉伤了心,陪着落泪。又道:〃二爷是太太养的,太太岂不心疼。便是我们做下人的服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是造化了。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哪一日哪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总是我们劝的倒不好了。今儿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记挂着一件事,每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了。〃王夫人听了这话内有因,忙问道:〃我的儿,你有话只管说。近来我虽听见众人背前背后都夸你,我还信不真,只怕你不过是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好,所以将你和老姨娘一体行事。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同我的心里。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教别人知道就是了。〃袭人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子来住就好了。〃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多,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大家子的体统。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没头脑的事,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被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情,倒反说坏了。只是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二爷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得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得连畜牲不如。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直过,设若要叫人说出一声‘不‘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语又说‘君子防未然‘,不如这会子防避为是。太太的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其罪越发重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灯知道罢了。〃王夫人听了这话,如雷轰电掣的一般,正触了金钏儿之事,心内越发感爱袭人不尽,忙笑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得这样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只是这几天有事就忘了。你今儿这一番话提醒了我。难为你成全我娘儿两个声名体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这样好。罢了,你且去罢,我自有道理。只是还有一句话:你今日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袭人连连答应着去了。

    回来正值宝玉睡醒,袭人回明香露之事。宝玉喜不自禁,即命调来尝试,果然异香妙非常。因心下记挂着黛玉,满心里要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疑心,便设一法儿,先使袭人往宝钗那里去借书。

    袭人去了,宝玉便命晴雯来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去看看她做什么呢。他要问我,只说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做什么去呢?到底说句话儿,也像件事。〃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的。〃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她去了。〃晴雯道:〃这又奇了。她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作什么呢?她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宝玉笑道:〃你放心,她自然知道。〃

    晴雯听了,只得拿了帕子往潇湘馆来。只见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帕子,见她进来,忙摆手儿说:〃睡下了。〃晴雯走进来,满屋魆黑,并未点灯。黛玉已睡在床上,问是谁,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么?〃晴雯道:〃二爷送手帕子来给姑娘。〃黛玉听了心中发闷:〃做什么送手帕子来给我?〃因问:〃这帕子是谁送他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罢,我这会子不用这个。〃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林黛玉听了越发闷住,着实细心搜求,思忖了半日,方大悟过来,连忙说:〃放下,去罢。〃晴雯听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解何意。

    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会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余意绵缠,急令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走笔写道:

    其一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拋却为谁?尺幅鲛酰徒庠腥搜傻貌簧吮?br />

    其二拋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林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前,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起。一时方上床睡去,犹拿着那帕子思索,不在话下。

    却说袭人来见宝钗,谁知宝钗不在园内,往她母亲那里去了,袭人便空手回来。等至二更,宝钗方回来。原来宝钗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调唆了人来告宝玉的,谁知又听袭人说出来,越发信了。究竟袭人是听茗烟说的,那茗烟也是私心窥度,并未据实,竟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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