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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42 部分阅读
    。

    已是掌灯时分,听得院门前有一群人进来。大家隔窗悄视,果见林之孝家的和几个管事的女人走来,前头一人提着大灯笼。晴雯悄笑道:〃她们查上夜的人来了。这一出去,咱们好关门了。〃只见怡红院凡上夜的人,都迎了出去,林之孝家的看了不少。林之孝家的吩咐:〃别耍钱吃酒,放倒头睡到大天亮。我听见是不依的。〃众人都笑说:〃哪里有这么样大胆子的人。〃林之孝家的又问:〃宝二爷睡下了没有?〃众人都回〃不知道。〃。袭人忙推宝玉。宝玉靸了鞋,便迎出来,笑道:〃我还没睡呢。妈妈进来歇歇。〃又叫:〃袭人,倒茶来。〃林之孝家的忙进来,笑说:〃还没睡?如今天长夜短了,该早些睡,明儿起得方早。不然,到了明日起迟了,人笑话,说不是个读书上学的公子了,倒像那起挑脚汉了。〃说毕,又笑。宝玉忙笑道:〃妈妈说得是。我每日都睡得早,妈妈每日进来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经睡了。今儿因吃了面,怕停住食,所以多玩一会。〃林之孝家的又向袭人等笑说:〃该沏些个普洱茶吃。〃袭人晴雯二人忙笑说:〃沏了一盄子女儿茶,已经吃过两碗了。大娘也尝一碗,都是现成的。〃说着,晴雯便倒了一碗来。

    林之孝家的又笑道:〃这些时,我听见二爷嘴里都换了字眼,赶着这几位大姑娘们竟叫起名字来。虽然在这屋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还该嘴里尊重些才是。若一时半刻偶然叫一声使得,若只管顺口叫起来,怕以后兄弟侄儿照样,便惹人笑话,说这家子的人眼里没有长辈。〃宝玉笑道:〃妈妈说得是。我原不过是一时半刻的。〃袭人、晴雯都笑说:〃这可别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没离了口,不过玩的时候叫一声半声名字,若当着人,却是和先一样。〃林之孝家的笑道:〃这才好呢,这才是读书知礼的。越自己谦越尊重,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它不得。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说毕,吃了茶,便说:〃请安歇罢,我们走了。〃宝玉还说:〃再歇歇息。〃那林之孝家的已带了众人,又查别处去了。

    这里晴雯等忙命关了门,进来笑说:〃这位奶奶哪里吃了一杯来了?唠三叨四的,又排场了我们一顿去了。〃麝月笑道:〃她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儿。也提防着怕走了大褶儿的意思。〃说着,一面摆上酒果。袭人道:〃不用围桌,咱们把那张花梨圆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宽绰,又便宜。〃说着,大家果然抬来。麝月和四儿那边去搬果子,用两个大茶盘,做四五次方搬运了来。两个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筛酒。

    宝玉说:〃天热,咱们都脱了大衣裳才好。〃众人笑道:〃你要脱你脱,我们还要轮流安席呢。〃宝玉笑道:〃这一安就安到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这些俗套子,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这会子还怄我,就不好了。〃众人听了,都说:〃依你。〃于是先不上坐,且忙着卸妆宽衣。一时将正装卸去,头上只随便挽着簪(原自为上髟下赞)儿,身上皆是长裙短袄。宝玉只穿著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夹裤,散着裤脚,倚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划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著一件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显的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引得众人笑说:〃他两个倒像是双生的弟兄两个。〃

    袭人等一一的斟了酒来说:〃且等等再划拳,虽不安席,每人在手里吃我们一口罢了。〃于是袭人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余依次下去,一一吃过,大家方团团坐定。小燕、四儿因炕沿坐不下,便端了两张椅子近炕放下。那四十个碟子,皆是一色白粉定窑的,不过只有小茶碟大,里面不过是山南海北,中原外国,或干或鲜,或水或陆,天下所有的酒馔果菜。

    宝玉因说:〃咱们也该行个令才好。〃袭人道:〃斯文些的才好,别大呼小叫,惹人听见。二则我们不识字,可不要那些文的。〃麝月笑道:〃拿骰子咱们抢红罢。〃宝玉道:〃没趣,不好。咱们占花名儿好。〃晴雯笑道:〃正是,早已想弄这个玩意儿。〃袭人道:〃这个玩意虽好,人少了没趣。〃小燕笑道:〃依我说,咱们竟悄悄的把宝姑娘、云姑娘、林姑娘请了来玩一回子,到二更天再睡不迟。〃袭人道:〃又开门合户的闹,倘或遇见巡夜的问呢?〃宝玉道:〃怕什么!咱们三姑娘也吃酒,再请她一声才好。还有琴姑娘。〃众人都道:〃琴姑娘罢了,他在大奶奶屋里,叨登得大发了。〃宝玉道:〃怕什么,你们就快请去。〃小燕、四儿都巴不得一声,二人忙命开了门,分头去请。

    晴雯、麝月、袭人三人又说:〃她两个去请,只怕宝林两个不肯来,须得我们请去,死活拉她来。〃于是袭人、晴雯忙又命老婆子打个灯笼,二人又去。果然宝钗说‘夜深了‘,黛玉说‘身上不好‘,她二人再三央求说:〃好歹给我们一点体面,略坐坐再来。〃探春听了,却也欢喜。因想:〃不请李纨,倘或被她知道了,倒不好。〃便命翠墨同了小燕也再三的请了李纨和宝琴二人,会齐,先后都到了怡红院中。袭人又死活拉了香菱来。炕上又并了一张桌子,方坐开了。

    宝玉忙说:〃林妹妹怕冷,过这边靠板壁坐。〃又拿个靠背垫着些。袭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一陪。黛玉却离桌远远的靠着靠背,因笑向宝钗、李纨、探春等道:〃你们日日说人夜聚饮博,今儿我们自己也如此,以后怎么说人?〃李纨笑道:〃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无夜夜如此,这倒也不怕。〃

    说着,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中。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五点,数至宝钗。宝钗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任是无情也动人。

    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众人看了,都笑说:〃巧得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宝钗吃过,便笑说:〃芳官唱一支我们听罢。〃芳官道:〃既这样,大家吃门杯好听。〃于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寿筵开处风光好。〃众人都道:〃快打回去。这会子很不用你来上寿,拣你极好的唱来。〃芳官只得细细的唱了一支《赏花时》:

    翠凤毛翎扎帚叉,闲为仙人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才罢。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听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湘云忙一手夺了,掷与宝钗。宝钗又掷了一个十六点,数到探春,探春笑道:〃我还不知得个什么呢。〃伸手掣了一根出来,自己一瞧,便掷在地下,红了脸,笑道:〃这东西不好,不该行这令。这原是外头男人们行的令,许多混话在上头。〃众人不解,袭人等忙拾了起来,众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

    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众人笑道:〃我说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中取戏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并无杂话,这有何妨!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说着大家来敬。探春哪里肯饮,却被史湘云、香菱、李纨等三四个人强死强活灌了下去。探春只命:〃蠲了这个,再行别的。〃众人断不肯依。湘云拿着她的手,强掷了个十九点出来,便该李氏掣。

    李氏摇了一摇,掣出一根来一看,笑道:〃好极。你们瞧瞧,这劳什子竟有些意思。〃众人瞧那签上,画着一枝老梅,是写着〃霜晓寒姿〃四字,那一面旧诗是:

    竹篱茅舍自甘心。

    注云:〃自饮一杯,下家掷骰。〃李纨笑道:〃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说着,便吃酒,将骰过与黛玉。黛玉一掷,是个十八点,便该湘云掣。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道是:

    只恐夜深花睡去。

    黛玉笑道:〃‘夜深‘两个字,改‘石凉‘两个字。〃众人便知她趣白日间湘云醉卧的事,都笑了。湘云笑指那自行船与黛玉看,又说:〃快坐上那船家去罢,别多话了。〃众人都笑了。因看注云:〃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湘云拍手笑道:〃阿弥陀佛,真真好签!〃恰好黛玉是上家,宝玉是下家。二人斟了两杯,只得要饮。宝玉先饮了半杯,瞅人不见,递与芳官,端起来便一扬脖喝了。黛玉只管和人说话,将酒全折在漱盂内了。

    湘云便绰起骰子来,一掷个九点,数去该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这面上一枝荼縻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

    开到荼縻花事了。

    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说着,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数。麝月一掷个十九点,该香菱。香菱便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那面写着一句诗,道是:

    连理枝头花正开。

    注云:〃共贺掣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香菱便又掷了个六点,该黛玉掣。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

    莫怨东风当自嗟。

    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她,别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于是饮了酒,便掷了个二十点,该着袭人。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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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伸手取了一支出来,却是一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写着旧诗,道是:

    桃红又是一年春。

    注云:〃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众人笑道:〃这一回热闹有趣。〃大家算来,香菱、晴雯、宝钗三人皆与她同庚,黛玉与她同辰,只无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她一钟。〃于是大家斟了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该着招贵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们好喝。〃探春笑道:〃这是个什么话,大嫂子顺手给他一下子。〃李纨笑道:〃人家不得贵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说得众人都笑了。

    袭人才要掷,只听有人叫门。老婆子忙出去问时,原来是薛姨妈打发人来了,接黛玉的。众人因问:〃几更了?〃人回:〃二更以后了,钟打过十一下了。〃宝玉犹不信,要过表来瞧了一瞧,已是子初初刻十分了。黛玉便起身说:〃我可撑不住了,回去还要吃药呢。〃众人说:〃也都该散了。〃袭人、宝玉等还要留着众人。李纨宝钗等都说:〃夜太深了不像,这已是破格了。〃袭人道:〃既如此,每位再吃一杯再走。〃说着,晴雯等已都斟满了酒,每人吃了,都命点灯。袭人等直送过沁芳亭河那边,方回来。

    关了门,大家复又行起令来。袭人等又用大钟斟了几钟,用盘攒了各样果菜,与地下的老嬷嬷们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猜拳赢唱小曲儿。那天已四更时分,老嬷嬷们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坛已罄,众人听了纳罕,方收拾盥漱睡觉。芳官吃得两腮胭脂一般,眉稍眼角越添了许多丰韵,身子图不得,便睡在袭人身上,说:〃好姐姐,心跳得很。〃袭人笑道:〃谁许你尽力灌起来!〃小燕、四儿也图不得,早睡了。晴雯还只管叫。宝玉道:〃不用叫了,咱们且胡乱歇一歇罢。〃自己便枕了那红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着了。袭人见芳官醉得很,恐闹她唾酒,只得轻轻起来,就将芳官扶在宝玉之侧,由她睡了。自己却在对面榻上倒下。大家黑甜一觉,不知所之。

    及至天明,袭人睁眼一看,只见天色晶明,忙说:〃可迟了!〃向对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见芳官头枕着炕沿上,睡犹未醒,连忙起来叫她。宝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迟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来,犹发怔揉眼睛。袭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芳官听了,瞧了一瞧,方知是和宝玉同榻,忙笑得下地来说:〃我怎么吃得不知道了?〃宝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黑墨。〃说着,丫头进来伺候梳洗。宝玉笑道:〃昨儿有扰,今儿晚上我还席。〃袭人笑道:〃罢、罢、罢!今儿可别闹了,再闹就有人说话了。〃宝玉道:〃怕什么!不过才两次罢了。咱们也算是会吃酒了,那一坛子酒怎么就吃光了?正是有趣,偏又没了。〃袭人笑道:〃原要这样才有趣。必至兴尽了,反无后味了,昨儿都好上来了,晴雯连臊也忘了,我记得她还唱了一个。〃四儿笑道:〃姐姐忘了?连姐姐还唱了一个呢。在席的谁没唱过?〃众人听了,俱红了脸,用两手捂着,笑个不住。

    忽见平儿笑嘻嘻的走来,说:〃亲自来请昨日在席的人,今儿我还东,短一个也使不得。〃众人忙让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没她。〃平儿忙问:〃你们夜里做什么来?〃袭人便说:〃告诉不得你。昨儿夜里热闹非常,连往日老太太、太太带着众人玩也不及昨儿这一玩。一坛酒我们都鼓捣光了,一个个吃得把臊都丢了,三不知的又都唱起来。四更多天,才横三竖四的打了一个盹儿。〃平儿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来,也不请我,还说着给我听,气我。〃晴雯道:〃今儿他还席,必来请你的,等着罢。〃平儿笑问道:〃‘他是谁‘,谁是‘他‘?〃晴雯听了,赶着笑打,说着:〃偏你这耳朵尖,听得真。〃平儿笑道:〃这会子有事,不和你说,我干事去了。一回再打发人来请,一个不到,我是打上门来的。〃宝玉等忙留她,已经去了。

    这里宝玉梳洗了,正吃茶,忽然一眼看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因说道:〃你们这随便混压东西也不好。〃袭人、晴雯等忙问:〃又怎么了,谁又有了不是了?〃宝玉指道:〃砚台下是什么?一定又是哪位的样子,忘记了收的。〃晴雯忙启砚拿了出来,却是一张字帖儿,递与宝玉看时,原来是一张粉笺子,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看毕,直跳了起来,忙问:〃这是谁接了来的?也不告诉。〃袭人、晴雯等见了这般,不知当是哪个要紧的人来的帖子,忙一齐问:〃昨儿谁接下了一个帖子?〃四儿忙飞跑进来,笑说:〃昨儿妙玉并没亲来,只打发个妈妈送来。我就搁在那里,谁知一顿酒就忘了。〃众人听了,道:〃我当谁的,这样大惊小怪!这也不值得。〃宝玉忙命:〃快拿纸来。〃当时拿了纸,研了墨,看她下着〃槛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个什么字样才相敌。只管提笔出神,半天仍没主意。因又想:〃若问宝钗去,她必又批评怪诞,不如问黛玉去。〃

    想罢,袖了帖儿,径来寻黛玉。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的迎面走来。宝玉忙问:〃姐姐哪里去?〃岫烟笑道:〃我找妙玉说话。〃宝玉听了诧异,说道:〃她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她目。原来她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岫烟笑道:〃她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她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她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房居住,就赁的是她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她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她所授。我和她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她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如今又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易。承她青目,更胜当日。〃

    宝玉听了,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得笑道:〃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来有本而来。正因她的一件事我为难,要请教别人去。如今遇见姐姐,真是天缘巧合,求姐姐指教。〃说着,便将拜帖取与岫烟看。岫烟笑道:〃她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宝玉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道,她原不在这些人中算,她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没了主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见了姐姐。〃

    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她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她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她若帖子上自称‘畸人‘的,你就还她个‘世人‘。畸人者,她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她便喜了。如今她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她的心了。〃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嗳哟‘了一声,方笑道:〃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一说。姐姐就请,让我去写回帖。〃岫烟听了,便自往栊翠庵来。宝玉回房写了帖子,上面只写〃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几字,亲自拿了到栊翠庵,只隔门缝儿投进去便回来了。

    因又见芳官梳了头,挽起簪(原字为上髟下赞)来,带了些花翠,忙命她改妆,又命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当中分大顶,又说:〃冬天必须大貂鼠卧兔儿戴,脚上穿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或散着裤腿,只用净袜厚底镶鞋。〃又说:〃‘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别致。〃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称心,又说:〃既如此,你出门也带我出去。有人问,只说我和茗烟一样的小厮就是了。〃宝玉笑道:〃到底人看得出来。〃芳官笑道:〃我说你是无才的。咱家现有几家土番,你就说我是个小土番儿。况且人人说我打联垂好看,你想这话可妙?〃宝玉听了,喜出意外,忙笑道:〃这却很好。我亦常见官员人等,多有跟从外国献俘之种,图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既这等,再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俯头,缘远来降。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芳官笑道:〃既这样着,你该去操习弓马,学些武艺,挺身出去,拿几个反叛来,岂不进忠效力了。何必借我们,你鼓唇摇舌的自己开心作戏,却说是称功颂德呢!〃宝玉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宾服,八方宁静,千载百载,不用武备。咱们虽一戏一笑,也该称颂,方不负坐享升平了。〃芳官听了有理,二人自为妥贴甚宜。宝玉便叫她〃耶律雄奴〃。

    究竟贾府二宅,皆有先人当年所获之囚,赐为奴隶,只不过令其饲养马匹,皆不堪大用。湘云素习憨戏异常,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銮带,穿折袖。近见宝玉将芳官扮成男子,她便将葵官也扮了个小子。那葵官本是常刮剔短发,好便于面上粉墨油彩,手脚又伶便,打扮了又省一层手。李纨、探春见了也爱,便将宝琴的豆官也就命她打扮了一个小童,头上两个丫髻,短袄红鞋,只差了涂脸,便俨是戏上的一个琴童。湘云将葵官改了,换作〃大英〃。因她姓韦,便叫她〃韦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语,何必涂朱抹粉,才是男子。豆官身量年纪皆极小,又极鬼灵,故曰豆官。园中人也唤他作〃阿豆〃的,也有唤她作〃炒豆子〃的。宝琴反说琴童书童等名太熟了,竟是豆字别致,便换作〃豆童〃。

    因饭后平儿还席,说红香圃太热,便在榆荫堂中摆了几席新酒佳肴。可喜尤氏又带了佩凤、偕鸾二妾过来游玩。这二妾亦是青年娇憨女子,不常过来的,今既入了这园,再遇见湘云、香菱、芳、蕊一干女子,所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二语不错,只见她们说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里,只凭丫鬟们去服侍,且同众人一一的游玩。

    一时到了怡红院,忽听宝玉叫〃耶律雄奴〃,把佩凤、偕鸾、香菱三个人笑在一处,问是什么话,大家也学着叫这名字,又叫错了音韵,或忘了字眼,甚至于叫出〃野驴子〃来,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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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合园中人凡听见无不笑倒。宝玉又见人人取笑,恐作贱了她,忙又说:〃海西福朗思牙,闻有金星玻璃宝石,他本国番语以金星玻璃名为‘温都里纳‘。如今将你比作它,就改名唤叫‘温都里纳‘可好?〃芳官听了更喜,说:〃就是这样罢。〃因此又唤了这名。众人嫌拗口,仍翻汉名,就唤〃玻璃〃。

    闲言少述,且说当下众人都在榆荫堂中以酒为名,大家玩笑,命女先儿击鼓。平儿采了一枝芍药,大家约二十来人传花为令,热闹了一回。因人回说:〃甄家有两个女人送东西来了。〃探春和李纨、尤氏三人出去议事厅相见,这里众人且出来散一散。佩凤、偕鸳两个去打秋千玩耍,宝玉便说:〃你两个上去,让我送。〃慌得佩凤说:〃罢了!别替我们闹乱子,倒是叫‘野驴子‘来送送使得。〃宝玉忙笑说:〃好姐姐们,别玩了,没的叫人跟着你们学着骂她。〃偕鸾又说:〃笑软了,怎么打呢?掉下来栽出你的黄子来。〃佩凤便赶着她打。

    正玩笑不绝,忽见东府中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宾天了。〃众人听了,唬了一大跳,忙都说:〃好好的并无疾病,怎么就没了?〃家下人说:〃老爷天天修炼,定是功行圆满,升仙去了。〃尤氏一闻此言,又见贾珍父子并贾琏等皆不在家,一时竟没个着己的男子来,未免慌了。只得忙卸了妆饰,命人先到玄真观将所有的道士都锁了起来,等大爷来家审问。一面忙忙坐车,带了赖升一干家人媳妇出城。又请太医看视,到底系何病。

    大夫们见人已死,何处诊脉来,素知贾敬导气之术,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的。如今虽死,肚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得紫绛皱裂。便向媳妇回说:〃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殁。〃众道士慌得回说:〃原是老爷秘法新制的丹砂吃坏事,小道们也曾劝说‘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爷于今夜守庚申时,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脱去皮囊,自了去也。〃尤氏也不听,只命锁着,等贾珍来发放,且命人去飞马报信。一面看视这里窄狭,不能停放,横竖也不能进城的,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至铁槛寺来停放,掐指算来,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贾珍方能来到。目今天气炎热,实不得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寿木已系早年备下,寄在此庙的,甚是便宜。三日后,便开丧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场来等贾珍。

    荣府中凤姐儿出不来,李纨又照顾姊妹,宝玉不识事体,只得将外头之事暂托了几个家中二等管事人。贾扁(原字为左玉右扁)、贾珖、贾珩、贾璎、贾菖、贾菱等各有执事。尤氏不能回家,便将她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她这继母只得将两个未出嫁的小女带来,一并起居,才放心。

    且说贾珍闻了此信,即忙告假,并贾蓉是有职之人。礼部见当今隆敦孝弟,不敢自专,具本请旨。原来天子极是仁孝过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见此本,便诏问贾敬何职。礼部代奏:〃系进士出身,祖职已荫其子贾珍。贾敬因年迈多疾,常养静于都城之外玄真观。今因疾殁于观中,其子珍,其孙蓉,现因国丧,随驾在此,故乞假归殓。〃天子听了,忙下额外恩旨曰:〃贾敬虽白衣,无功于国,念彼祖父之功,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之门进都,入彼私第殡殓。任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回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自王公以下,准其祭吊。钦此。〃此旨一下,不但贾府中人谢恩,连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称颂不绝。

    贾珍父子星夜驰回,半路中又见贾扁(原字为左玉右扁)贾珖二人领家丁飞骑而来,看见贾珍,一齐滚鞍下马请安。贾珍忙问:〃作什么?〃贾扁(原字为左玉右扁)回说:〃嫂子恐哥哥和侄儿来了,老太太路上无人,叫我们两个来护送老太太的。〃贾珍听了,赞称不绝,又问家中如何料理。贾扁(原字为左玉右扁)等便将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庙,怕家内无人,接了亲家母和两个姨娘在上房住着。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见两个姨娘来了,便和贾珍一笑。贾珍忙说了几声〃妥当〃,加鞭便走,店也不投,连夜换马飞驰。

    一日,到了都门,先奔入铁槛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气,坐更的闻知,忙喝起众人来。贾珍下了马,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进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哑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齐见过。贾珍父子忙按礼换了凶服,在棺前俯伏,无奈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视物,耳不闻声,少不得减些悲戚,好指挥众人。因将恩旨备述与众亲友听了。一面先打发贾蓉家中来料理停灵之事。

    贾蓉巴不得一声儿,先骑马飞来至家,忙命前厅收桌椅,下槅扇,挂孝幔子,门前起鼓手棚、牌楼等事。又忙着进来看外祖母、两个姨娘。原来尤老安人年高喜睡,常歪着,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头们作活计,见他来了,都道烦恼。贾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尤二姐便红了脸,骂道:〃蓉小子,我过两日不骂你几句,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还亏你是大家公子哥儿,每日念书学礼的,越发连那小家子瓢坎的也跟不上!〃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搂头就打,吓得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尤三姐便上来撕嘴,又说:〃等姐姐来家,咱们告诉她。〃

    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她两个又笑了。贾蓉又和二姨抢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众丫头看不过,都笑说:〃热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觉,她两个虽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没有奶奶了。回来告诉爷,你吃不了兜着走!〃贾蓉撇下他姨娘,便抱着丫头们亲嘴,说:〃我的心肝!你说得是,咱们馋他两个。〃丫头们忙推他,恨得骂:〃短命鬼儿,你一般有老婆、丫头,只和我们闹,知道的说是玩,不知道的人,再遇见那脏心烂肺的、爱多管闲事嚼舌头的人,吵嚷得那府里谁不知道,谁不背地里嚼舌说咱们这边混帐。〃贾蓉笑道:〃各门另户,谁管谁的事?都够使的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讨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姑娘那样刚强,瑞叔还想她的帐。哪一件瞒了我!〃

    贾蓉只管信口开河胡言乱道之间,只见她老娘醒了,忙去请安问好,又说:〃难为老祖宗劳心,又难为两位姨娘受委屈,我们爷儿们感戴不尽。惟有等事完了,我们合家大小登门去磕头。〃尤老安人点头道:〃我的儿,倒是你们会说话。亲戚们原是该的。〃又问:〃你父亲好?几时得了信赶到的?〃贾蓉笑道:〃才刚赶到的,先打发我瞧你老人家来了。好歹求你老人家事完了再去。〃说着,又和他二姨挤眼,那尤二姐便悄悄咬牙含笑骂:〃很会嚼舌头的猴儿崽子,留下我们给你爹作娘不成!〃贾蓉又戏她老娘道:〃放心罢,我父亲每日为两位姨娘操心,要寻两个又有根基又富贵又年青又俏皮的两位姨爹,好聘嫁这二位姨娘的。这几年总没拣得,可巧前日路上才相准了一个。〃尤老只当真话,忙问:〃是谁家的?〃尤二姊妹丢了活计,一头笑,一头赶着打。说:〃妈,别信这雷打的。〃连丫头们都说:〃天老爷有眼,仔细雷要紧!〃又值人来回话:〃事已完了,请哥儿出去看了,回爷的话去。〃那贾蓉方笑嘻嘻的去了。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题五美吟浪荡子情遗九龙佩

    题曰:

    深闺有奇女,绝世空珠翠。情痴苦泪多,未习颜憔悴。哀哉千秋魂,薄命无二致。嗟彼桑间人,好丑非其类。

    话说贾蓉见家中诸事已妥,连忙赶至寺中,回明贾珍。于是连夜分派各项执事人役,并预备一切应用幡杠等物。择于初四日卯时请灵柩进城,一面使人知会诸位亲友。是日,丧仪焜耀,宾客如云,自铁槛寺至宁府,夹道而观者,何啻数万也。也有羡慕的,也有嗟叹的,也有羡慕的,又有一等半瓶醋的读书人,说是〃丧礼与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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