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性格坚毅,脾性温柔的少年郎。()长得有几分相像他父亲少年时的模样,但也只有模样了。大兄的风骨傲慢洒脱,而他却在为人上有些太沉稳了,像是夜幕里的星星,不起眼却有自己的第一无二的光辉。很难想象,他才14岁。但也幸好如此,因为青山的未来需要交给一个足够理智的人手上。
陈修常如此想到。
现在的夜色很深,大致到了三更天。
陈修常背对着李尧儿,眼睛盯着窗户外面。夜晚很安静,陈修常耳中听着少年郎不急不缓的呼吸声,内心对死去的大兄有些愧疚。因为呼吸声太均匀了,陈修常不知道,将李尧儿培养成这个样子,到底对错与否?
想不明白的。
于是,他止住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
窗外是老梦渊。
老梦渊很深,白昼里望下去是白雾弥漫见不到底;而到了晚间,月光清亮之下,白雾染上寒夜凝结的露水,就仿佛是串上珍珠的仙纱,洒在老梦渊,无端美丽。一切就和它的名字一样仿佛是梦中才会出现的渊壑。
叔叔在看什么?老梦渊虽然绮丽,但是长年累月,叔父已经看腻了才是。
李尧儿有些好奇。
他坐在椅子上,低着脑袋,心中思量。
叔叔不正常,这是一种隐隐的直觉。李尧儿的感官非常敏锐,近些日子时常察觉到叔父在看着自己的目光中,在余光里面夹杂着一种很深沉的叹息。仿佛看待着一个即将被破坏的珍贵古董花瓶,那样的叹息。
但是他相信陈修常不会害他,这也是一种直觉。
隐隐约约,风雨欲来风满楼,李尧儿嗅到了危险的气味。
抬起头偷偷瞧一眼站在窗前的叔叔。于是,一个深沉、落寞的背影,就落入眼眸。叔叔陈修常是青山家的宗主,肩挑众生,所以不算宽厚的肩膀却有着高山伟岸的风姿。李尧儿追崇叔父这种成熟的魅力,所以处处学习,便少年老成。
“叔叔。”
陈修常心中想着出神的事情,眼睛微眯着仿佛没有听见,看着远方。
他大概没有听见,我也不要打扰他。
李尧儿虽然这样想,但心中还是有些失落。
再次低下脑袋,沉思着另外一些事情,遣散落寞。
落落要回来了,那么陈长明也要回来,真是麻烦。
陈落落是家里的老四,陈长明是老三,他们是双胞胎兄妹。陈家有规矩,陈家子弟到达了14岁就需要到青山郡各处游历,5座城池走满一半才许回家。如今过去大半年,昨日家里收到了书函说是陈家兄妹已经到了旅程最后的城池“汉南山”,他们终于完成了游历,择日北上,预计不出7日就能回家。
这本来和李尧儿没关系的,陈家17子弟,他姓李,都和他没关系。而且李尧儿性子内敛,也不喜欢和这些人打交道。
但是陈落落不同,这位陈家最瞩目的明珠,竟然和李尧儿有指腹婚约。
“唉…”想到这里,李尧儿幽幽轻叹。www.luanhen.com
只是婚约倒是罢了,李尧儿住在陈家八年,和陈落落相处也算愉快。她和寻常女子不同,样貌可人本就讨人喜爱,而且心思想法古灵精怪,和李尧儿有着共同的爱好就是仰望无边星空。所以接触下来,他有些喜欢这个性格烂漫想法天马行空,同时笑起来脸上有两个浅浅梨涡的女孩。所以,对于婚约他并不反感。
但是有人反感。
那个人就是陈长明。
他讨厌李尧儿的原因很简单,他觉得李尧儿配不上自己的妹妹。
所以,作为一个护妹狂魔,陈长明1岁那年背着荆棘向陈修常请罪退婚,但是被拒绝以后,就经常找李尧儿的麻烦。做得最多的,就是借着武艺切磋把李尧儿狠狠揍一顿——然后陈落落就会很愧疚,偷偷摸摸找到青海轩,为李尧儿烧饭煎药、照顾一二。
再然后,陈长明就更加讨厌李尧儿了。
“真是糊涂账。”想到这里,李尧儿就头疼。
抓起桌子上的一杯冷茶,囫囵吞下,稍稍微让自己冷静下来。
但是还不够。李尧儿气得,一下子将茶杯“噔~~”一声砸在桌子上,眼中满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愁思。昔日效仿陈修常如高山深渊的城府气质,这一下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臭子,动了情了。和你父亲真相似,记得那一年是雪落以后,大兄遭了家主一顿狠打,因为他把家中最宝贵的传承宝剑卖了。而卖剑的理由很简单,只是为了博得你母亲的红颜轻笑。果然,你们是一家人,是即便再怎么假作沉稳,但是内心都火热汹涌的一家人。
但是,这样也好,我也不愧对大兄了。下到黄泉路上,我也有颜面见他。这么多年来的重担子,见面以后我一定要好生骂死他。
窗前,陈修常思索了一夜终于露出了微笑。
“但是不管怎么说,他都是落落的哥哥。不好对付,不知道有要耍什么花招来找我麻烦,头疼~~”李尧儿低声喃喃,眉毛绞在一起,很是苦恼。
“我打不过他,好气啊~~~”
忽然间,李尧儿灵机一闪,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
我过几日也满14岁了,虽然不算是陈家子弟,但是接着叔叔的名头,到外面避几天风头也是可以的。不说游历一半青山郡,去两三个城池也应该做得到,最好是能去北上的两牙山…
李尧儿的眼眸,在一想到“两牙山”以后,就暗淡下来。
那是一个对于他、对于陈修常,对于陈家大部分人都是一个伤心之地;
他的父亲,陈修常的大兄,陈家的上一任家主,便是葬身在两牙山…
“父亲?”
亲口缓缓吐出这两个字,李尧儿有些不确定的疑惑。
陈修常说他6岁那一年在来陈家的路上生了一场大病,失去了所有记忆。所以,对于那个应该在心目中顶天立地的男人,李尧儿什么都记不得。记忆的开头,就是刚刚来到陈家,年幼的李尧儿跪在父亲的灵牌前,在满族宗亲呜咽的目光注视中,李尧儿记得他做了一件事情,就是指着父亲的灵牌说:“我母亲呢?”
李尧儿记得,当时所有人的眼神都变成了惊惧。
很难解释,为什么一个6岁的孩子懂得惊惧是什么颜色,但是李尧儿就是记得当时,在他说话以后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你的母亲我们都不知道她在何方。”
“那是你的母亲,需要你亲自去找回来。”
一个手持扫帚的老人,从祠堂背后的阴影里面走出来,如此说道。他看着李尧儿,看见脸上的倔强,连说了三个“好”字。
后来,李尧儿才知道那是老家主,是他的亲爷爷。
回忆只到了这里就被匆忙停住,李尧儿迫不及待转首望向陈修常。
“叔叔,我也14岁了,我想去两牙山。”
“嗯?”陈修常头也不回,说道:“你再说一遍。”
李尧儿一怔。
叔叔做事情干净利落,很少会这样拖泥带水。略微将想法在脑袋里转了一遍,李尧儿颜色坚定,开口说道:“叔叔,我要去两牙山。”
呐,修澜,他和你真是相似呢。
“嗯。”陈修常缓缓说道:“你去哪里都是自由,但是现在不可以,因为有一件事情急着你要去完成,去两牙山的事情需要缓一缓。”
“什么事情?”李尧儿疑惑。
“游历的事。说来,你虽然随你母亲姓,但是好歹是青山家嫡系子弟,古训不能违背。所以,这青山6城,你需要游历其中一半才可以回到家族。”
陈修常转过身,走过来端起桌上的另外一杯凉茶,抿了一口。
桌子上一共摆了三杯凉茶,李尧儿的、陈修常的,还有一杯备给了谁?
李尧儿怔了怔,问道:“叔叔,青山哪里来的6城?不是向来都是5座城池吗?”
陈修常轻轻一叹,放下茶杯说道:“有一座城,名唤‘梦川城’。你听了这名字就晓得了,为何常人只道青山只有5城。”
“梦川…那不是?”
“嗯,便是传说中老梦渊地下的暗河,名唤‘梦川’。传说中那是通往黄泉幽冥的河流,只是从来无人见过,我也没有见过,就更别提‘梦川城’这个更加神秘的城池了。但是作为青山家宗主,梦川城的存在却是通过历代宗主的口口相传,被流传了下来。那么多前辈都说它是青山第6座城,那便是真的吧?谁会闲着欺骗晚辈呢,尧儿你说对吧?”
“嗯…”
“你似乎并没有感到惊讶。”
“嗯…”李尧儿眉头绞在一起,努力回忆着6岁之前的记忆,口中不确定说道:“我似乎隐隐记得,我见过那样一条河…血色的河水,蓝色的波光…河的上空无月无辰,但就是有波光粼粼,仿佛是河水本身就能散发出光辉…我记得,那条河的名字就是叫做‘梦川’啊。”
“什么?”陈修常忙追问道:“你再想想,是在哪里见过的?”
“不记得了。”李尧儿摇摇头,“只是忽然间就多出来这么点支离破碎的片段记忆,说不定只是一个梦的碎片。”
陈修常一怔,放下的茶杯叹道:“倒也是。”
李尧儿想了想,问道:“叔叔,怎么忽然说到了梦川城?”
“那是因为前不久,我见过了一个来自梦川城的人。他和我说了许多事情,最后我便决定了要将你送入那个地方去修行。尧儿,既然你见过梦川,说明它和你有缘。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得一身本事。”
“嗯。”
这样神秘来历的人,该不会是骗子吧?也不对,叔叔什么样的阅历和城府,岂能分不出真真假假?便是真的梦川城来客了,他们商量了什么事情?
李尧儿眉头一锁,不知何故他将这件事情和这些日叔父奇怪的目光联系上了,隐隐约约嗅到了一股子关于阴谋、悲伤、惨烈,等等的各种负面事故发生以后气味。
李尧儿便问道:“叔叔,那个人为什么会找到你。”
陈修常眼眸微眯,盯着茶杯中的几片零星茶叶,什么都不说,仿若没有听见。忽然间,不知想到了何处又霍然起身,大步踱回窗边,双手撑着窗沿,将身子探向外面,低头探望着雾霭迷蒙的老梦渊。
李尧儿深深看着熟悉的叔父的背影。
和记忆里同样的宽厚,但是没有熟悉感。八年前他是被陈修常从南疆十万大山深处,沿途穿过巫、古、界妖,多个异族的领地,一脚一脚走在战斗的旅途中,背回青山郡陈家的!对于这一块宽厚且深信不疑的后背,李尧儿忽然觉得好陌生。
他的背,什么时候佝偻得成这样了?
李尧儿颤了颤,轻声问道:“叔父,你在看什么?”
陈修常轻叹:“我在看,那一条我们陈家守了1400年的梦川。”
现在夜色已深,三更已过。
星空下,露水开始凝结在野树枯藤上,增添夜色的寒意。老梦渊的云海开始翻滚起来,下面的传说中的梦川似乎激起了汹涌暗流,鼓出大风,吹得云海止不住晃荡,遮住了对面悬崖的一片树林花海。
指月楼修筑在老梦渊的悬崖边上,既然号称“指月”那便有争月辉星光之能。指月楼闻名青山的,便是一千九百九十九盏火树银花灯,一入夜幕,灯火辉煌、无尽繁华。
但却仍然穿不透老梦渊,照不亮对面的鲜花虫豸。
陈修常再次轻叹一声。
此时在他眼中,那本应该是灯火也穿不透的雾蒙蒙天象,此时眼眸里印刻的却是十余道紫色绮丽的霞光!
霞光有粗有细,像是有生命的游龙,在老梦渊的云雾中钻来窜去。但是速度缓慢,仿佛是踟蹰暮年的老龙王,行动卡涩,断断续续。一举一动都散发着暮气,岌岌可危。
李尧儿不知何时也到了窗前,俯首瞧着老梦渊。
陈修常回过神问:“你看见了什么?”
李尧儿怔了怔:“什么也没看见,难道那只是梦罢了?”